五瘋子

2024-10-13 05:46:24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巴黎的某些區域還東一處西一處的剩下幾所屋子,考古學家一看就覺得屋主人當初頗有裝點城市的意思,並且為了愛護產業而特別注重建築物的耐久。特埃斯巴先生在聖日內維崗街上住的屋子,便是用石頭蓋的古老建築之一,式樣相當講究。但時間一久,石頭變黑了,城市的變遷把它的內部與外觀都改了樣。自從大規模的宗教機構消滅以後,從前住在大學區內的名流也搬走了:現在這寓所的房客和他們經營的企業,跟當初建造時候的目標已經全不相干。上一個世紀,屋子裡開過一家印刷所,把地板損壞了,護壁弄髒了,牆壁弄黑了,屋子內部的分配也破壞了。過去是紅衣主教的府第,如今卻住滿了無名小卒。

  建築的風格,說明這屋子是在亨利三世,亨利四世,和路易十三的朝代蓋起來的;同一區內的彌濃府第,賽爾邦德府第,巴拉丁公主的府第和索爾篷納,都屬於那個時代。上了年紀的老人,還記得在上一世紀聽見過人家把那幢屋子叫作杜北龍府。杜北龍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紅衣主教,屋子可能是他蓋的,或者僅僅是住過的。院子的拐角兒上,進門口有一個台階,一共有好幾個磴級;屋子另外一面的正中央,還有一個通到花園去的台階。兩座台階雖然破舊不堪,但建築師在欄杆與台座上所花的功夫,證明他有心暗示業主的姓名;那種諧音的玩意在我們的祖先是常用的[92]。另外一個旁證是,屋子正面的拱樑上還能看出雕著紅衣主教冠冕的殘跡。

  特埃斯巴侯爵住著底層,無疑是為了要獨用花園的緣故;那花園在本區里要算地方很大的了,並且是朝南向,這兩點對孩子們的健康最重要。街名既叫作聖日內維崗,顧名思義,坡度當然很陡峭,因為屋基也相當高,底層從來不至於被潮氣侵入。特埃斯巴先生付的租金大概很便宜;他為了要住在學校中心區就近監督孩子學業而搬來的時代,市面上房租本來很低;再加屋子很破舊,樣樣需要修理,房東自然更遷就了。所以侯爵不必冒揮霍的名,只花了少數的錢就能舒舒服服的安頓下來。房間的高度,分配,除了一些框子以外一無所有的板壁,天頂的布置,一切都顯出大司祭們創造或經營的東西自有偉大的氣概,那是現代的藝術家在一些吉光片羽中都能體會到的,不管那吉光片羽是一本書,還是一件衣服,一個書架,或是什麼椅子。侯爵所挑選的油漆,是荷蘭人和以前巴黎的布爾喬亞最喜歡的棕色,也是在今日的風景畫家手中效果最完滿的顏色。護壁板上糊著純色的紙,跟油漆顏色很調和。窗簾料子並不太貴,但挑得很精,剛好配合周圍的環境。家具不多而布置得體。屋子裡鴉雀無聲,清靜之極,色調又那麼樸素,統一,畫家所謂的統一,使人走進去有一種柔和與恬適的感覺。許多小地方的高雅,家具的清潔,人與器物之間的和諧,教你看了自然而然會說出雋永二字。平日很少人能踏進侯爵和他兩個兒子住的房間,而所有的鄰居也覺得他們的生活很神秘。

  正屋側面靠街的部分,四層樓上有三間房,破舊不堪,空無所有,完全是被當年的印刷所糟蹋以後的模樣。這三間房那時就作為發行《插圖本中國史》之用,一間是鋪面,一間是辦公室,一間是經理室;特埃斯巴先生每天在那兒消磨一部分時間。從吃過中飯起到下午四點,侯爵在四樓的經理室內監督印刷事宜。來客通常總是在這裡見他的。兩個孩子放學回家也往往上辦公室來。底層的住宅好比一個聖地,為父親與兒子們從吃晚飯起到第二天早上隱居的地方。所以侯爵的家庭生活隱藏得很嚴密。僕役只有一個服務多年的廚娘,和一個在侯爵沒結婚以前就服侍他的男當差,年紀已經有四十歲。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帶領孩子的女管家。從管理屋子的周到上面,可以看出那女的在主持家務,管教兒童的時候,處處為主人著想,辦事有條不紊,而且還有慈母一般的感情。這三個好人態度嚴肅,沉默寡言,似乎都懂得侯爵處理家庭生活的用意。他們的習慣和多數僕役的習慣比較之下,顯得非常古怪,使這份人家蒙上一層神秘色彩,而在特埃斯巴先生本身招的毀謗以外,更招來許多毀謗。

  侯爵自有一些高尚的動機不願意跟同居的房客來往。他在教育孩子的過程中要使他們完全與外人隔離,或許也想避免東鄰西舍之間的麻煩。在進步思想特別盛行於拉丁區的時代,他那種身份的人有那種行為,當然要引起一般人嫉視的心理,那種幼稚無聊只有他們的卑鄙無恥可以相比;這種情緒使門房一流的人在侯爵和他的僕役背後造出許多讕言,一家家的傳播開去。他的當差被認為陰險的壞蛋,廚娘是個奸刁的女人,管家婦又串通了耶勒諾太太榨取瘋子的錢。所謂瘋子,便是侯爵。

  房客們慢慢的,不知不覺的,把侯爵的好些行事都叫作瘋狂,因為他們推敲來推敲去,找不出一點說得過去的理由。大家既不信關於中國的出版物能夠賺錢,碰巧那時他又像許多忙碌的人一樣忘了付稅而收到限期繳款的通知書;房東便信了眾人的話,以為侯爵真的把錢攪光了。於是他一月一日就教人把收據送過去,要侯爵預付全年的房租;但收據被看門女人故意壓了下來。半個月以後,法院送出催告公事,看門的又擱了幾天才交給侯爵;侯爵以為出於誤會,不信人家會耍弄一個住了十二年的老房客。趕到他的當差把房租送給業主的時間,執達吏已經上門來執行了。這件扣押的事,被人添枝加葉告訴了跟侯爵有來往的商人。他們之中有幾個風聞耶勒諾母子騙掉侯爵大宗款項,早就擔心他付不了帳,此刻更著了慌。而房客,房東,和債權人的疑心,也差不多由埃斯巴先生家用的儉省給證實了。他的作風很像一個破產的人。僕役在街坊上買些零星的日用品都是現付的,仿佛根本不願意賒帳。並且毀謗的閒話在本區里影響極大,即使僕役想賒點兒什麼,恐怕也會遭到拒絕。有些商人喜歡帳目不清而跟他們來往親密的主顧,卻討厭帳目清楚而高不可攀的顧客。人就是這種脾氣。在無論哪個階級里,大家對於傷害自己尊嚴的高出一等的人,不管這高出一等在什麼方式之下流露,絕不給他方便或通融;反之,對於自己的同黨,或是奉承自己的卑鄙東西,大家倒很樂意幫助。所以一個小商人只要痛罵宮廷,就會有一批擁護他的嘍囉。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再說,侯爵和他兩個兒子的態度,也不免引起鄰居的反感,使他們的惡意不知不覺的到一個程度,只要有機會傷害敵人,什麼卑鄙手段都會拿出來。特埃斯巴是一個世代簪纓的貴族,正如他的太太是一個名門望族的女子:這兩種了不起的典型在法國非常少見,完滿的例子已經屈指可數了。這等人物是以原始的觀念,先天的信仰,和童年時代養成而現在社會上早已不存在的習慣,做他們的根基的。一個人要對於純血統,對於得天獨厚的種族抱有信心,要在思想上自以為高人一等,豈非從小就得把貴族與平民的距離估量出來嗎?倘使覺得周圍的人與你平等,你怎麼還能發號施令?大人物未出母胎,造物先在他額上加了一個冠冕,感應他一些觀念;教育不是應當把這些觀念深深的灌輸給他嗎?如今這些觀念,這種教育,在法國已經不可能有了;四十年來,社會上的貴族都是由時勢造成的:它把一些人送到戰場上去浴血,給他們榮譽,罩上天才的光輪;代管財產權,長子長孫的特權,都被取消了,遺產被分割得越來越小了;世襲的貴族不得不丟開國家大事而經營自己的產業;個人的偉大只能用長時間耐性的工作去爭取:這完全是一個新時代了。特埃斯巴在所謂封建那個大集團中已經是碩果僅存的分子;在這一點上,他是值得我們欽佩敬服的。固然他自信血統高人一等,但也相信貴族有貴族的責任;而貴族所應有的德行與魄力,他也無不具備。他用他的道德觀念教育兩個孩子,從搖籃時代起就把他階級的信仰灌輸給他們。對於自己的尊嚴所抱的深刻的觀念,對于姓氏的驕傲,對於身為優秀種族的信心,在他們身上養成了一種天潢貴冑的傲氣,尚俠的精神,和古代的諸侯們樂善好施的仁愛。跟他們的觀念完全一致的風度,在王侯之間可能被認為極有格局,在聖日內維崗街上卻使每個人側目而視;因為那區域仿佛真是一個平等的地方似的,何況大家還以為特埃斯巴先生的家產完了,而在聽讓暴發戶僭占特權的風氣之下,從上到下沒有誰再肯承認一個窮貴族還有什麼資格享受特權。因此,這個家庭與外人之間不但物質上毫無接觸,便是精神上也是完全隔膜的。

  父親與兩個兒子一樣,外表與心靈非常調和。五十歲左右的侯爵,大可作為十九世紀世襲貴族的模型。身材瘦削,頭髮淡黃,臉部的輪廓與一般的表情都氣概非凡,一望而知是個心胸高尚的人物,但有心裝出冷若冰霜的神氣,未免太莊嚴了些。他的鷹爪鼻下端有點向左彎曲,這小小的缺點倒也不無風韻;眼睛是藍的,高爽的腦門在眉毛部分向外突出,把眼睛藏在陰影里;這些都表示他頭腦清楚,極有恆心,為人光明正大;但同時也使他眉宇之間有股特別的氣息。額角的彎曲的確帶些瘋狂的徵象;濃密而距離很近的眉毛,把這個顯而易見的怪相格外加強了。一雙手完全是世家子弟的手,又白淨,又保養得好;腳很小。說話吞吞吐吐,不但咬音像有口吃病,便是思想也表現得不清不楚,使聽的人覺得他翻來覆去,想東想西,老在小地方斤斤較量,手勢作了一半會忽然中斷,始終沒有一個結果。這個純粹表面的缺點,和他神態堅決的嘴巴,剛毅果敢的相貌,恰好成為對比。走路不大平穩的姿勢,和他說話的方式很相配。所有這些古怪的特點,對於說他瘋狂的流言都成為旁證。他雖是個漂亮人物,衣著卻很儉樸;一件由當差刷得很到家的黑外套,只要穿到三四年之久。

  兩個孩子都出落得很美,嫵媚之中帶有貴族的傲氣。旺盛的血色,雪亮的眼睛,透明的皮膚,無一不證明生活嚴肅,飲食有度,工作與遊戲的有規律。兩人全是黑頭髮,藍眼睛,鼻子彎曲,像父親;但也許母親把勃拉蒙–旭佛雷家傳的談吐,目光,和莊嚴的姿態傳給了他們。聲音像水晶般清脆,有動人心坎的力量,也有那種迷人的柔媚的味兒;總之那種聲音是女人們看到他們火辣辣的目光以後極希望聽到的。他們尤其有種狷介的純樸,高潔的矜持,對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將來可能被認為有心做作的,因為他們越是落落寡合,人家越想認識他們。大的一個,格萊芒特奈葛勒北里斯伯爵,剛好過十五歲。兩年以來,他已經不像兄弟加米葉特埃斯巴子爵那樣穿美麗的英國短褂了。小伯爵最近半年脫離了亨利四世中學,打扮得像年輕人,正因為初穿漂亮衣衫而非常得意。父親不願意他再進一年不必要的哲學班,而要他研究高等數學,把各種學問融會貫通。侯爵同時教他學東方語言,爵徽學,歐洲外交史;並且根據憲章,重要文獻,真實材料,和詔書法令等等去研究歷史。至於加米葉,最近才進中學的文科班。

  包比諾預備去訊問侯爵的那天是星期四,學校放假的日子。早上九點左右,父親還沒醒,弟兄倆在花園裡玩兒。兄弟從來沒到過射擊房,想去練習,非要哥哥在父親面前幫他說情不可;哥哥不知道怎麼拒絕。加米葉欺他軟弱,常常喜歡跟他爭。那天弟兄倆一邊玩一邊鬥嘴,甚至像小學生一般打架了。他們在園子裡追逐,大聲嚷嚷,把父親鬧醒了,起來靠著窗口看他們;他們卻鬧哄得厲害,沒有發覺。侯爵望著兩個孩子像蛇似的扭做一團,精神充沛,眉飛色舞,臉又紅又白,眼睛閃閃發光,四肢攪在一起像火燒的繩子;他們跌下去,爬起來,互相撲在懷裡,仿佛雜耍場中兩個角力的運動家,使父親看了滿心歡喜,覺得平時在緊張生活中所受的最劇烈的痛苦都有了補償。

  那時二樓和三樓上有兩個人向園子裡望著,說老瘋子居然教兩個孩子打架,給自己取樂,好幾個人都從窗口探出頭來,被侯爵看到了,便對孩子們說了一句話;他們立刻爬上窗子,跳進房間;格萊芒替加米葉向父親提出要求,父親答應了。但屋子裡議論紛紛,說侯爵的瘋狂又有了新的表現。

  等到晌午時分,包比諾由書記官陪著到門上說要見特埃斯巴先生的時候,看門女人帶他們上四樓,一路把侯爵當天早上教兩個孩子打架的事告訴包比諾,說那毫無心肝的傢伙看見小的把大的咬出血來,居然笑了,大概還希望他們倆把命都拼掉呢。

  然後她又補充說:「為什麼要這樣?哼!連他自己也說不上呢。」

  這樣斷了一句,她已經把法官帶到四層樓上一扇大門前面;門上裝著小框子,黏著《插圖本中國史》分期出書的GG。樓梯台上全是泥巴,欄杆髒得要命,大門上留著印刷所的污跡,破落的窗上和天花板上被學徒們拿蠟燭的煙燻滿醜態百出的圖形;或是由於故意,或是由於隨便糟蹋的習慣,牆角堆滿著垃圾;總之,這副景象的一切細枝末節,恰好配合侯爵夫人在狀子裡所舉的事實,所以法官雖是大公無私,對侯爵夫人的話也不由得不信了。

  看門女人說道:「這就是他的工場了;他在中國人身上花的錢,足夠養活整個街坊呢。」

  書記官微笑著望著包比諾,包比諾也不容易保持他一本正經的神氣。兩人走進第一間屋子;裡面有個老人,大概是辦公室的僕役,兼管鋪面和銀錢出納的事,可以說是替中國打雜的。四壁的長擱板上堆著印好的圖書。房間盡裡頭,用木條格子另外分出一個小間作為辦公室,掛著綠布簾,有個授受銀錢的窗洞說明那是帳櫃所在。

  「特埃斯巴先生在家嗎?」包比諾問那個穿灰色工衣的人。

  僕役聽了,打開小間的門,讓法官與書記官看到一個白頭髮的令人起敬的老頭兒,衣服穿得很樸素,掛著聖路易十字勳章,正坐在書桌前面校閱一批彩色圖片。他停下工作瞧著兩位來客。辦公室陳設簡單,放滿著圖書和校樣;另外一張黑桌子大概是一個當時不在那兒的人辦公用的。

  「閣下可是特埃斯巴侯爵嗎?」包比諾問。

  「不是的,先生,」老人站起身來回答。「你們找他有什麼事?」他這樣補了一句,向他們走過來,舉動態度都顯出是受過貴族教育的人。

  「我們有些純粹關於他私人的事和他談。」

  那人聽了便走進最後一間屋子,向正在壁爐旁邊看報的侯爵說:「特埃斯巴,有兩位先生找你。」

  這最後一間辦公室鋪著舊地毯,掛著灰布窗簾;家具只有幾張桃木椅,兩張靠椅,一張蓋子可以上下推動的書桌,一張德龍興式的書桌[93];壁爐架上放著一個起碼座鐘,兩個舊燭台。老人走在來客前面,推出兩把椅子讓坐,仿佛他是主人似的,侯爵也老實不客氣讓他這麼做。雙方行禮的時候,包比諾把所謂瘋子打量了一下;侯爵不免問到兩位客人的來意。包比諾向老人與侯爵很有意義的望了一眼,回答說:

  「我覺得我的職務和今天的使命需要和你單獨談話,雖然根據法律的本意,在這個情形之下進行的偵查也得有同住的人在場。我是塞納州初級法院推事,奉庭長之命來訊問一些事實,都是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在申請禁治產的狀子裡提到的。」

  包比諾說完,那老人就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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