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位時髦太太與包比諾法官的談話
2024-10-13 05:46:2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特埃斯巴太太七年以來在巴黎非常走紅。巴黎的潮流把人輪流的捧起來,壓下去,使他們忽而偉大,忽而渺小,一會兒家喻戶曉,一會兒默默無聞,然後變成一批討厭傢伙,和失寵的閣員與下野的帝王一樣。他們老是為了過時的抱負怏怏不樂,一味頌揚過去,而且無所不知,無所不詆毀,無人不認得,跟揮金如土而破產的大爺們沒有分別。既然特埃斯巴太太是一八一五年左右被丈夫遺棄的,出嫁的時代就應當在一八一二年初;而兩個孩子也應該是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了。一個做了母親,年紀已經三十三的女人,靠了什麼運氣能走紅呢?雖說潮流是無理可喻的,誰也不能預言它要抬舉誰,而所捧的往往是姿色平常,連高雅大方都成問題的銀行家太太之流,但說它會採取以年齒為序的立憲制度,似乎也出於情理之外。其實,當時的風氣不過跟大眾一樣,把特埃斯巴太太當作一個年輕女子。因為侯爵夫人在戶口冊上是三十三歲,在夜晚的交際場中只有二十二。
這個成績可是用多少心血多少技巧換來的啊!安排得很巧妙的頭髮卷,遮著她的太陽穴。她裝作病人,把家裡整天弄得半明半暗的,因為唯有從窗紗中透進來的光線才不致損害她的皮色。和狄阿納特博濟哀[80]一樣,她用冷水洗澡,睡的是馬鬃做的床墊,枕頭是摩洛哥皮的,為的要保護頭髮;她吃得很少,喝也只喝清水,注意自己的動作,免得身體疲倦,日常生活的細節都像修道院裡的規矩一樣刻板。
這種嚴格的攝生之道,到了一個大名鼎鼎的,活到上百歲而起居生活仍像少婦一般的波蘭女子手裡更進了一步,竟用冰水代替涼水,吃東西也吃冷的。那波蘭貴妃自以為能和法國史上有名的美人,有些傳記家說是活到一百三十歲的瑪麗翁特洛默[81]一樣長壽:年紀近百了,頭腦和心仍舊很年輕,臉蛋仍舊嫵媚,身腰仍舊迷人;說起話來像枯藤著火,光芒四射;提到當代的人物與作品,動輒以十八世紀的作比較。人住在華沙,帽子非向巴黎的埃爾鮑太太定製不可。雖是朝廷命婦,她倒像小姑娘一般有情有義;游泳,奔跑,不亞於中學生;撲到沙發上去的姿勢和風騷的姑娘同樣惹人憐愛。她嘲笑人生,不怕死亡。當年她曾經使俄皇亞歷山大詫異,現在還能以筵開不夜的局面教尼古拉吃驚。為她傾倒的青年男子照舊被她感動得下淚,因為她年齡的老少可以由她隨意支配,待人像多情的女工一樣有種說不出的熱誠。總之,即使她不是童話中的仙女?至少本身就是一篇童話。特埃斯巴太太可認得這位查雄撒克太太嗎?是否有意把她的故事重演呢?不管怎麼樣,侯爵夫人的確受到這套養生之道的益處,她皮色勻淨,額上沒有一絲皺痕,身體像亨利二世的情婦一樣柔軟嬌嫩,這些無形的魔力便是使男人愛情專一,欲罷不能的關鍵。上面所說的很簡單的攝生方法,可以說由於藝術與自然的指示,也可以說由於經驗的指示,在她身上還得到體格與性情脾氣的協助。侯爵夫人對一切與本身不相干的事絕不關心。男人只能供她玩樂;凡是身心為之震動而受傷的劇烈的刺激,她是從來不會有的。她沒有愛,沒有憎;受了傷害,只是很冷靜的報復;誰要不幸冒犯了她,她就記在心裡,從容不迫的等適當的機會泄憤。她既不慌忙,也不騷動,只管說話,因為她知道一個女人可以用兩句話斷送三個男子的性命。她看到特埃斯巴侯爵離家,心中非常歡喜;兩個孩子當時已經使她厭煩,日後更會妨礙她的野心;丈夫一走,不是把他們都帶走了嗎?她的最親密的朋友和最沒恆心的崇拜者,因為沒有繞膝的兒女間接泄露母親的年齡,都把她當作少婦。眾人對於侯爵,對於侯爵夫人在狀子上表示那麼掛念的兩個兒子,其生疏正如水手之於東北航道[82]。特埃斯巴先生被認為怪物,對妻子連一星星可抱怨的理由都沒有,竟把她遺棄了。
二十歲就獨立自由,財產自主,一年有二萬六千法郎收入,侯爵夫人卻躊躇很久,對生活方計打不定主意。住家的開銷仍歸丈夫負擔,一應家具,車馬,僕役,都由她保持原狀;但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一八年間她竟杜門不出;而那幾年正是許多家庭受了政治動亂的損害而想法恢復元氣的時期。出身既是聖日耳曼區最有勢力最有聲望的世家,她父母看到她為了丈夫莫名其妙的怪脾氣而被迫分居,也勸她守在家裡。
一八二○年,侯爵夫人從麻痹狀態中醒來,在宮廷與應酬場中露面了,自己也在家招待賓客。一八二一至一八二七年間,她排場闊綽,拿風雅和裝束引人注意,見客有一定的日子與鐘點;不久她又進一步,登上了以前為鮑賽昂子爵夫人,朗日公爵夫人,斐爾米阿尼太太等先後高踞的寶座。斐爾米阿尼太太嫁了特剛先生,把位置讓給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特埃斯巴太太又從莫弗利原士手裡搶了過來。社會上對於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的私生活,所知道的不過是這麼一點。她交結一位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姿色出眾的名氣和她忠實於一位親王的名氣一樣大;那親王當時是個不得意的人物,但老是預備在下一屆政府中掌握大權。特埃斯巴太太還跟一位外國太太做朋友,這朋友有個大名鼎鼎的,足智多謀的俄國外交官替她分析時局。最後還有一個慣於操縱政治的老伯爵夫人,把侯爵夫人當做女兒般收在門下。一切目光遠大的人都覺得特埃斯巴太太正在培養一股隱藏的可是實在的勢力,以便代替她靠一時的潮流得來而完全虛空的勢力。她的沙龍已經有它的政治作用了。特埃斯巴太太那兒怎麼說呢?特埃斯巴太太的沙龍反對某一樁措施啊!這一類的話在為數不少的傻瓜嘴裡開始傳播出去,使她的徒黨大有結了幫口那樣的聲勢。某些失意政客,例如無人重視的路易十八的寵臣,和其他預備隨時出山的卸任部長等等,被她安慰一番,奉承一番之後,都說她的外交手段和駐倫敦的俄國大使夫人一樣高明。侯爵夫人對國會議員或貴族院議員提的幾句話,或是什麼意見,好幾次從講壇上傳遍歐洲。對於某些有關政局的大事,門客不敢輕易開口,她卻常常判斷得很準確。宮廷中的要人晚上都到她家裡來玩韋斯脫。並且,便是她的缺點也有它的長處。她素來以機密出名,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大家認為她的友誼經得起任何考驗。她對部下的幫助絕不半途而廢,可見目的不限於營私植黨,而尤其在於增加自己的威望。這種行為是完全以她主要的情慾,虛榮,做出發點的。許多婦女極重視的尋歡作樂與情場的勝利,對她不過是手段而已;無論哪方面,只要人生能有多麼壯闊的場面,她就要過多麼壯闊的生活。在一般年事尚輕,前程遠大,公開出入於她門下的人中間,有特瑪賽,特龍葛洛爾,特蒙脫里伏,特洛希於濃,特賽里齊,法洛,瑪克辛特脫拉伊,特李斯多美,王特耐斯兄弟,杜夏德萊等等。她往往只招待一個男人而不招待他的太太;她勢力已經相當雄厚,盡可對某些野心家提出那種難堪的條件,例如兩位有名的保王黨銀行家特紐沁根和杜蒂哀。她對於巴黎生活的利弊研究得非常透徹,所以行事從來不讓一個男人有半點兒可要挾她的地方。你想拿到她授人把柄的一封信或是一張字條罷,儘管懸賞徵求,包你一無所得。固然她是鐵石心腸,因此能把她的角色演得非常自然;但她的外貌對她同樣有很多幫助。身腰使她顯得年輕,聲音可以隨心所欲的忽而柔婉,忽而嬌嫩,忽而清朗,忽而嚴厲。她顯而易見有那種貴族的姿態,使一個女人能把自己的過去完全抹掉。倘使有個男人偶爾得到她的青眼,便自以為有資格和她親昵,她自有本領拒之於千里之外,用威嚴的目光否定一切。談話之間,偉大而動人的感情,旨趣高尚的決斷,仿佛是從純潔的心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殊不知她一切都出於老謀深算,要是一個男人在攸關她個人利益而她不以為羞的交涉中應付不當,她立刻會鐵面無情的加以懲罰的。
拉斯蒂涅存心和這位太太結交的時候就看出她是一個巧妙的工具,但還沒有加以利用;他非但沒能力操縱,倒反被這工具壓倒了。這位長於鬥智的青年冒險家,像拿破崙一樣不得不永遠作戰,知道只要打一次敗仗就會斷送終身大業,這一下卻在保護人身上遇到了一個勁敵。在他騷動的生涯中,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和一個才力相當的敵手正式對壘。他覺得如果能征服特埃斯巴太太,當個部長絕無問題;所以他沒利用她以前,先讓她利用;當然,這種開場是很危險的。
埃斯巴的府第需要大批僕役,侯爵夫人的排場也很大。重要宴會在樓下大廳里舉行,侯爵夫人自己卻住在二層樓上。氣概不凡的,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大樓梯,頗有當年凡爾賽宮氣息的許多精雅的房間,先就顯出主人的巨萬家私。法官看著內侄的輕便兩輪車一到,大門立即打開,便把門房,門丁,院子,馬房,屋子的分配,供在樓梯上的鮮花,欄杆,牆壁,與地毯的整潔,很快的打量了一番,又把那些聽到鈴聲而跑出來的,穿號衣的當差數了一數。上一天,他在接待室里從平民濺滿泥漿的衣服上估量貧窮的偉大;如今他用同樣清明的目光,在走過的各個房間中把家具陳設細細研究,以便發掘出豪華之下的貧窮。
「包比諾先生!——皮安訓先生!」
這是僕人在內客室門口通報的。內客室對著花園,十分精雅,最近新換過家具。侯爵夫人坐著一張由裴里公爵夫人行起來的,洛哥哥式的靠椅。拉斯蒂涅靠近著她,坐在左手一張烤火的矮椅子上,活像舞台上的男主角侍候一位女主角。壁爐架的轉角上還有一個男人站著。博學的皮安訓猜得不錯,侯爵夫人是個性情冷酷,非常神經質的女人:要沒有她那種養生之道,連續不斷的火氣早已使她的皮膚變成土紅色了;但她身上穿的,屋子裡披掛的,都是色調強烈的料子,把她人工培養的白晳的皮膚襯托得格外鮮明。帶紅的褐色,栗色,帶金色閃光的青色,對她特別相宜。內客室的糊壁花綢與窗簾幔子,仿照當時在倫敦走紅的某爵士夫人家裡的款式,用的是棕色絲絨,但她加上許多點綴,用美妙的圖案把那過於富麗的宮廷色彩沖淡一下,頭髮的式樣梳得像少女,一綹綹的掛著,底下打著卷,烘托出她微嫌太長的橢圓形臉蛋;但滾圓臉越是顯得呆板蠢笨,細長臉越是顯得雍容華貴。能夠使臉蛋拉長或扁平的雙面鏡,對於上面那個可以應用在人相學方面的規則,便是極顯明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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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比諾站在房門口像一頭受驚的野獸,伸著脖子,左手插在背心袋裡,右手拿著里子滿是油膩的帽子;侯爵夫人當下帶著嘲笑的意味向拉斯蒂涅遞了個眼色。老頭兒愣頭傻腦的神氣,跟他可笑的態度與受驚的表情非常配合,皮安訓又在旁哭喪著臉,覺得為了姑丈受到很大的委屈;拉斯蒂涅看著不由得掉過頭去笑了。侯爵夫人對來客點點頭,好不費勁的從靠椅中抬起身子,又很有風度的倒了下去,表示身體衰弱,希望人家原諒她失禮。
這時,站在壁爐架與房門之間的男人微微行了個禮,推過兩張椅子,向醫生與法官讓坐;看他們坐下了,他又抱著手臂,背靠著牆壁站著。
我們且把這個人物介紹一下。
當代有個畫家叫作特剛[83],最擅長把所畫的東西,不論是一塊石頭或一個人物,畫得引人注意。在這一點上,他運用鉛筆比運用彩色畫筆的技術更高。比如說,他用素描畫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只有一把笤帚靠在壁上;只要他高興,自有本領使你看了不寒而慄:你會覺得那笤帚是染過血跡的,才犯過罪的工具,仿佛龐加寡婦殺了費阿但士以後掃除屋內的血跡用的[84]。畫家能使那笤帚上每根棕都豎起來,像一個人怒髮衝冠一樣;他會教笤帚在他心中隱藏的詩意和在你想像中發展的詩意之間,作一個媒介。今天他用這把笤帚嚇了你一下,明天會另畫一把,旁邊睡著一隻大有神秘意味的貓,告訴你這掃帚是什麼德國鞋匠的女人拿到山中去作妖法用的。再不然他畫一把氣息很和平的,上面掛一個財政部辦事員的上衣。特剛的畫筆有如巴迦尼尼[85]手裡的弓,有一股磁性般的感應力。我們在文字方面也需要有這樣的天才,這樣的筆力,才能描寫那個身子筆直,清瘦,高大,穿著黑衣服,頭髮又黑又長,站在那裡一言不發的男人。這位爵爺的臉長得跟刀鋒一般,寒光閃閃,冷酷無情,皮膚的顏色像塞納河渾濁時的水色,也像沉沒的貨船上的煤塊在河中漂流時的水色。他眼睛望著地,一邊聽一邊判斷。他的姿態教人害怕,站在那兒,活像特鋼筆下那把有暗示罪案魔力的笤帚。有時,侯爵夫人在談話之間朝他望一下,想暗中徵求一些意見;但不論她默默無聲的問訊多麼迫切,他始終嚴肅,古板,好比《唐裘安》戲裡的那個石像[86]。
老實的包比諾坐在椅子邊上,對著火,帽子夾在膝蓋中間,望著鍍金的燭台,座鐘,堆在壁爐架上的小古董,糊壁的料子跟花式,還有時髦太太擺在周圍的一切貴重的小玩意兒。他正呆呆的看得出神,忽然被侯爵夫人甜蜜的聲音喚醒了:
「先生,我對你真是千恩萬謝……」
老人心裡想:「千恩萬謝是太過分了,你連一點兒感謝的意思都沒有。」
「……因為你肯賞臉……」
他又想:「賞臉!這明明是挖苦我麼。」
「……親自來看一個可憐的當事人,她為了病不能出門……」
聽到這裡,法官用一種帶著搜查意味的目光把她瞅了一眼,察看可憐的當事人的健康情況。他對自己說:「哼,她像生龍活虎一般呢!」
然後他肅然回答道:「太太,你用不著道謝。雖則我的行動不合法院的習慣,但在這一類案件裡頭,只要能幫助我們發掘真相,無論什麼事都是應該做的。我們的判斷,靠良心啟示的成分遠過於根據法律條文。在我辦公室里也罷,在這裡也罷,只要能找到事實就行。」
包比諾說話的時候拉斯蒂涅過來跟皮安訓握了握手,侯爵夫人也挺殷勤的對醫生點點頭。
皮安訓湊著拉斯蒂涅的耳朵,指著那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問:「這一位是誰?」
「特埃斯巴騎士,侯爵的弟弟。」
侯爵夫人回答包比諾說:「令侄告訴我,你忙得很;我也知道你心極好,不願意露出幫助人的痕跡,免得受的人不安。大概你為了法院的公事非常辛苦。為什麼他們不添幾個法官呢?」
包比諾說:「噢!太太,那當然是再好沒有羅;可是公家會添人的時候,母雞也會長出牙齒來了。」
這種跟法官的相貌完全配合的談吐,使埃斯巴騎士把他打量了一下,仿佛心裡想:「這傢伙倒是容易對付的。」
侯爵夫人望了望拉斯蒂涅,拉斯蒂涅挪近身子,說道:
「你瞧,負責決定私人的利益和生活的,原來是這樣的人。」
像多數在一個行業里混到老的人一樣,包比諾常常無意中露出本行的習慣,其實就是他思想的習慣。說話脫不了預審推事的氣味:喜歡盤問對方,一步緊似一步,逼出他們自己意想不到的結果,說出他們不願意說的話。相傳博索第鮑爾谷[87]最高興套出對方的秘密,教人上當:這是他由於無法克制的習慣,特意要施展一下老奸巨猾的本領。當下包比諾探明了陣地,認為必須拿出法院為了搜求真相而常用的,最巧妙最隱藏的策略。皮安訓冷冷的沉著臉,好像是決意咬緊牙關受罪;但暗裡很希望姑丈把這個女人像踩一條毒蛇似的踩在腳下;這個比喻是侯爵夫人的長袍子,高領口,小腦袋,和一波三折的動作提醒他的。
「先生,」特埃斯巴太太又道,「雖然我最恨露出自私的脾氣,但我受罪受得太久了,不能不希望你把案子快快了結。是不是不久就能有個圓滿的解決呢?」
包比諾神氣很殷勤:「太太,在我範圍之內,我一定把案子早日辦了。」然後又望著侯爵夫人,問:「你不知道侯爵和你分居的理由嗎?」
「不知道,先生,」她一邊回答一邊擺好姿勢,準備把打好底稿的一篇話說出來。「一八一六年初,特埃斯巴先生先有三個月功夫性情大變,然後向我建議搬到勃里昂松附近,去住在他的一所田莊上,既不顧到我的習慣,也不管那邊的氣候會斷送我的健康;我拒絕了。我的拒絕引起他毫無理由的責備,所以我那時就疑心他理路不清。第二天,他走了,把他的屋子和我的收入都讓我自由支配;他卻帶著兩個孩子住到聖日內維崗街去了……」
「對不起,太太,」法官打斷了她的話,「你所說的收入有多少數目呢?」
「一年二萬六,」她隨便回答了一句。「當時我立刻去請教鮑爾打先生[88],問他應當怎辦;據說事情非常困難,要剝奪一個父親管教兒女的權,我必須在二十二歲上獨自守在家裡,那是很多女人會鬧笑話的年齡。先生,你一定看過我的狀子;我要求把特埃斯巴先生來一個禁治產處分所根據的事實,你大概都知道了吧?」
「太太,你有沒有採取行動討回你的孩子?」
「我試過的,先生;可是沒有結果。一個做母親的得不到兒女的溫情真是太殘酷了,尤其在他們能給你享受到天倫之樂的時候,那是所有的女子都重視的。」
「大的一個應該有十六歲了吧?」法官說。
「十五歲!」侯爵夫人不大高興的回答。
皮安訓聽著,對拉斯蒂涅瞟了一眼。特埃斯巴太太咬了咬嘴唇:
「請問孩子們的年齡跟這件事有什麼相干?」
「啊!太太,」法官好像對自己說話的分量並不在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和他的兄弟,大概也有十三歲了吧,他們有的是腿,有的是頭腦,會偷偷來看你的;如果不來,那是為服從父親,而要服從父親到這個程度,那一定是非常愛父親的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侯爵夫人說。
「或許你不知道,你的訴訟代理人在狀子裡說,你兩個親愛的孩子在父親身邊很苦……」
特埃斯巴太太好不天真的回答:「我不知道代理人替我說些什麼話。」
包比諾接下去說:「請你原諒我這種結論,但法律是把什麼都考慮到的。太太,我向你提的問題,動機是要徹底了解案情。據你說,特埃斯巴先生離開你的藉口是極可笑的。他本來要和你一同上勃里昂松,結果他仍留在巴黎。這一點我不大明白。他結婚以前有沒有認識那個耶勒諾太太呢?」
「不,先生,」侯爵夫人回答的時候有些不高興的表情,只有拉斯蒂涅和特埃斯巴騎士看得出來。
她本想籠絡這法官,使他的判決對自己有利,沒想到反過來被他多方盤問,不由得大為氣惱。但包比諾聚精會神的態度完全像個傻瓜,所以她臨了也認為包比諾的問長問短,是和服爾德筆下的審判官一樣[89],天生的喜歡發問。
她接著說:「我十六歲的時候,由於父母之命嫁了特埃斯巴侯爵;他們認為侯爵的姓氏,財產,習慣,都合乎作他們女婿的條件。那時侯爵二十六歲,是個合乎英國人標準的紳士;我喜歡他的態度舉動,他似乎胸懷大志,而我是喜歡胸懷大志的人的,」她說著朝拉斯蒂涅望了一眼。「倘使侯爵沒遇到耶勒諾太太,據他當時的朋友們的意見,憑他的才能,學問,交際,早已參加政府執掌大權;查理十世還沒登極就非常器重他;什麼貴族院啊,宮廷中的要職啊,政府中的高位啊,都等著他。不料那女人把他迷昏了頭,把我們整個家庭的前途斷送了。」
「特埃斯巴先生那時對宗教的意見是怎樣的呢?」
「他一向是,至今還是,極虔誠的。」
「你不覺得耶勒諾太太用什麼妖法蠱惑他嗎?」
「不,先生。」
「太太,你的屋子非常漂亮,」包比諾突然改變話題,把手從背心袋裡縮回來,站起身子,撩開衣擺向壁爐烤火。「這客廳真是太好了,椅子多講究,每間屋都富麗堂皇。的確,你自己住著這等地方,想到孩子們衣、食、住樣樣不行,一定傷心透了。對一個做母親的人,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更痛苦的事!」
「是的,先生。我多麼想使兩個孩子有些娛樂,可憐他們被父親逼著,從早到晚研究那要命的中國學問!」
「你在家裡舉行盛大的宴會,當然可以讓他們快活一下;但說不定會養成他們揮霍的習慣;另一方面,他們的父親也應該在冬天教他們來看你一兩次呀。」
「逢著元旦和我的生日,他是帶他們來看我的;那些日子,特埃斯巴先生特別賞臉;和他們一起在這兒吃飯。」
「這種行為真是怪極了,」包比諾的神氣好像完全相信侯爵夫人的話。「你有沒有見過耶勒諾太太呢?」
「有一天,我的小叔為了關心他的哥哥……」
「啊!」法官打斷了侯爵夫人的話,「這一位原來是特埃斯巴先生的令弟?」
特埃斯巴騎士一聲不出,彎了彎腰。
「特埃斯巴先生素來關心這件事,有天帶我上禮拜堂[90],因為那女的是新教徒,到那兒去聽布道的。我看到了她,覺得沒有一點兒動人的地方,完全像一個開肉鋪子的;胖得異乎尋常,一張可怕的大麻臉,手腳長得像男人,眼睛斜視,反正是個妖怪。」
「簡直想不通!」法官說著,那表情仿佛他是全國最傻的一位推事。「而那女的還住在這兒附近,住著一所公館。那麼一般真正的布爾喬亞都到哪裡去了?」
「是的,一所公館;並且她兒子住在裡頭開支浩大。」
「太太,我住在聖瑪梭城關,不知道這一類的費用。你說的開支浩大到底是怎麼一個排場呢?」
「噢,」侯爵夫人說,「那包括一個馬房,養著五匹馬,備著三輛車,一輛輕便四輪車,一輛轎車,一輛雙輪篷車。」
「這些是不是花費很大的?」包比諾很詫異的問。
「大得很呢!」拉斯蒂涅插嘴道。「這種場面,就是說馬房,車輛,和僕役的號衣等等,一年總得一萬五六的開支。」
「你也認為這樣嗎,太太?」法官更詫異了。
「是的,至少要這個數目,」侯爵夫人回答。
「屋內的家具是不是花費更大?」
「要十萬以上呢!」侯爵夫人看到法官這樣無知,不由得微微的笑了。
老人又往下說:「太太,當法官的全是多疑的,公家出了薪俸養他們,也是要他們多疑;而我便是這等人。如果事情屬實,那麼耶勒諾男爵和他的母親把侯爵剝削得不像話了。據你估計,單是車馬一項就得一萬六一年。伙食,用人的工資,家裡大筆的開銷,更應當加倍計算,那一年要花到五六萬了。你想這兩個人從前那麼窮苦,怎麼會有偌大家私?一百萬的本金才不過生四萬法郎利息。」
「先生,他們母子倆把侯爵給的資金都照六折到八折的行市買了公債。我相信他們的進款總該有六萬法郎以上。並且那兒子的薪水也很高。」
「倘若他們要花到六萬一年,」法官說,「你又要花多少呢?」
特埃斯巴太太回答:「差不多要這個數目。」
騎士聽了作了個手勢,侯爵夫人臉一紅,皮安訓望著拉斯蒂涅;但法官的表情始終天真爛漫,把侯爵夫人騙過去了。騎士看到大勢已去,便不再關心他們的談話。
包比諾說:「太太,這些人大可以送到特別法庭去。」
「我就是這個意思,」侯爵夫人挺高興的回答。「一聽到重罪法庭這幾個字,他們就會讓步了。」
包比諾又道:「太太,特埃斯巴先生離開你的時候,有沒有給你一份委託書,使你有權處置你的產業?」
「我不了解你為什麼要問這些話,」侯爵夫人的語氣顯得不耐煩了,「我認為,如果你考慮到我丈夫的精神失常使我所處的地位,你就應該多問問他,而不應該問我。」
「太太,咱們就要轉到正文來了。倘若侯爵受到禁治產處分,那麼在委託你或另外一個人管理財產以前,法院先要知道你對自己的財產管理得怎麼樣。倘若侯爵給過你委託書,就證明你得到他的信任,而法院對這一點是重視的。你究竟拿到委託書沒有?你可有權調度資金,買賣不動產嗎?」
「不,先生,勃拉蒙–旭佛雷家出身的人,絕對沒有做買賣的事,」侯爵夫人因為貴族的傲氣受了傷害,把正事給忘了。「我的產業原封不動,特埃斯巴先生也沒給我委託書。」
騎士聽到嫂子的答覆每一句都等於自殺,便把手蒙著眼睛,免得露出心中的難堪。包比諾雖然說話繞著彎兒,卻始終抓著要點。他指著騎士說:
「太太,這一位沒有問題是你的骨肉至親;咱們當著這幾位先生可以不必忌諱罷?」
「有話盡說罷,」侯爵夫人覺得這種謹慎小心很奇怪。
「太太,我相信你一年只花六萬法郎;而這筆錢是運用得很好的,只要看你的車馬,府第,大批的僕役,和氣派遠過於耶勒諾家的排場,就可以知道。」
侯爵夫人點點頭表示同意。
法官又往下說:「可是倘使你只有二萬六千收入,咱們之間不妨老實說,你可能欠到十萬法郎左右的債。這樣,法院就很有理由相信,你請求對丈夫加以禁治產處分的動機,不免涉及個人的利害關係,想藉此償還債務,如果……如果……你負債的話。因為受了人家請託,我很關切你的處境;你自己酌量一下罷,我看還是一切實說的好。假如我沒猜錯,你現在還來得及補救,不至於在法院的判決書上受到譴責;倘若你不把你的地位交代清楚,那可是免不了的。我們一方面必須檢查申請人的動機,一方面也得聽被告的辯訴,追究申請人是否受到情慾的鼓動,有利令智昏的情形,因為很不幸這是極普遍的現象……」
侯爵夫人那時簡直像殉道的聖洛朗受著火刑一樣。
法官又道:「……關於這一點,我需要你給我解釋。太太,我並不要求和你算一筆筆的帳,只是想知道要六萬法郎才能應付的排場,你一向怎麼支持的,而且支持了這許多年。在日常生活中辦得到這一點的女人固然有的是,但你不是這等人。請你告訴我,你可能有很正當的辦法,例如王上的恩賞,或是最近得到的公家津貼等等;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你必須由丈夫授權才能領到款子。」
侯爵夫人只是一聲不出。
包比諾接著又說:「你想,特埃斯巴先生可能起而自衛,他的律師可以名正言順的探聽你有沒有欠債。這個內客室最近才換過家具,府上每間屋的動用器具都不是侯爵一八一六年上留給你的了。耶勒諾母子的家具,你剛才告訴我已經很貴,你的當然更貴,因為你是一位貴族太太。我雖則當了法官,到底是個人,可能錯誤的,請你給指點出來。要把一個年富力強的家長宣告禁治產,你該想到法律教我負的責任,想到法律限令我們作的嚴密的偵查。所以,侯爵夫人,請你原諒我所提出的那些問題,那在你是很容易解釋清楚的。一個男人為了精神錯亂而被禁治產以後,需要有個財產管理人。將來誰當這管理人呢?」
「他的弟弟,」侯爵夫人回答。
騎士行了個禮。大家靜默了一會,那靜默使在場的五個人都很窘。法官裝聾作傻的把這女人的痛瘡揭開了。他那副傻相原來是使騎士,侯爵夫人,拉斯蒂涅忍俊不禁的,此刻卻在他們眼中顯出了真面目。把他偷覷之下,三個人都發覺那張能言善辯的嘴巴的確千變萬化,意義無窮。滑稽可笑的傢伙一變而為目光犀利的法官。他早先估量內客室的用意,如今可顯出來了:他好比座鐘底下那頭鍍金的象,蹲在那裡研究豪華的陳設,結果卻看透了這女人的心事。
包比諾指著壁爐架上的擺設,說道:「特埃斯巴侯爵固然是對中國入迷了,但我很高興看到中國的出品也一樣能討你喜歡。這些可愛的中國玩意也許都是從侯爵那兒來的吧,」他一邊說一邊指著貴重的小古董。
這幾句挺風雅的譏刺使皮安訓聽著微笑,拉斯蒂涅愣了一愣,侯爵夫人卻咬著她薄薄的嘴唇。
「先生,」特埃斯巴太太說,「我處在兩難的地位,不是坐視自己的財產和孩子受到損害,便是被人家認為與丈夫作對;現在你先生非但不來保護我,倒反控訴我,倒反懷疑我的用意。這種行為真有點兒莫名其妙……」
法官立刻接住了她的話:「太太,法院對這一類案子特別鄭重,它可能指派一個批判態度還沒有我這樣寬容的法官。再說,你以為侯爵的律師會樂意聽人擺布嗎?便是你的用意極純正,沒有一點兒私心,他不是也會加以中傷嗎?你整個的生活,他都要翻來覆去的搜查,還不像我對你存著敬意而留些餘地呢。」
「多謝你,先生,」侯爵夫人帶著挖苦的意味。「即使我欠下三萬五萬的債,也不在埃斯巴和勃拉蒙–旭佛雷兩家眼裡;但倘使我丈夫精神失常,是不是因為我欠了債,就不能使他受禁治產處分?」
「那也並不,」包比諾回答。
侯爵夫人又說:「我想不到,在只要坦白真誠就能知道全部事實的情形之下,一個法官會用狡猾的手段來盤問我,所以我現在認為不必再回答你的問題了;雖然如此,我仍可以老實告訴你,我在社會上的身份,為了保持社會關系所花的心血,對我都是很痛苦的。最初我杜門不出,過了幾年幽居的生活;但為孩子著想,我覺得不能不代替他們父親的職司。我招待朋友,接見賓客,欠了債,使他們的前途得到保障,替他們布置一些光明的遠景,使他們將來不會缺少幫助和支持;以這種成就而論,不少精於計算的人,法官也罷,銀行家也罷,都會毫不吝嗇的付出我所花的代價的。」
「太太,我很佩服你愛護兒女的心,」法官回答。「那是你的榮譽,我怎麼能責備你呢?法官是屬於大眾的;他什麼都應該知道,什麼都應該衡量。」
侯爵夫人憑著她的機智和判斷人的習慣,看出無論用什麼手段都不能影響包比諾。她本希望遇到一個有野心的法官,不料來的是個正人君子;便忽然想到用別的方法來達到目的了。那時僕役們正好端茶來。
包比諾看見下人預備茶水,便問:「太太還有別的話跟我解釋嗎?」
「先生,」她很傲慢的回答,「你只管公事公辦:訊問了特埃斯巴先生以後,你就會同情我了,那是一定的……」
她抬起頭來又高傲又放肆的向包比諾瞅了一眼;老頭兒便恭恭敬敬的向她告辭了。
拉斯蒂涅對皮安訓說:「你的姑丈真是太和氣了。難道他不明白嗎?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何等人物,在社會上有什麼影響什麼潛勢力,難道他一概不知道嗎?明兒司法部長還要來拜望她呢……」
皮安訓回答:「朋友,教我有什麼辦法?我早告訴你了,他不是一個通世面的人。」
「不錯,他這種人簡直自尋死路。」
皮安訓向侯爵夫人和那始終不作聲的騎士行了禮,急急忙忙追出去;包比諾不願意參加發僵的局面,早已在一間間的大客廳中往外走了。
法官一邊踏上侄子的馬車,一邊說:「我看這女人欠下十萬法郎的債呢。」
「你覺得這件案子怎麼樣?」
「沒把各方面的情形看清楚以前,我從來沒有意見的。明天清早我就發傳票,約耶勒諾太太下午四點鐘到辦公室來,要她解釋一下關於她的事,因為她是有干係的。」
「我倒很想知道這樁案子的結果。」
「哎!天哪!你沒注意到侯爵夫人被人利用嗎?牽線的便是那個高大冷酷,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個字的男人。他頗有該隱的氣息,但這個該隱是想利用法院來害他的哥哥,不幸我們手裡還有幾把薩姆松的劍[91]。」
皮安訓嚷道:「啊!拉斯蒂涅,你在這裡頭攪些什麼名堂呢?」
「這些家庭之中的陰謀詭計,我們見慣了:宣告不受理的禁治產案子,每年都有。我們的風俗並不認為這種企圖不名譽;另一方面,只要一個可憐的窮光蛋打破玻璃窗想搶金子,我們就把他送進苦役監。咱們的法律不是沒有缺點的。」
「可是狀子上所舉的事實又是怎麼回事呢?」
「孩子,你還不知道當事人要訴訟代理人編的謊話嗎?倘若代理人只講事實,他們盤進事務所的資金就沒有利息可拿了。」
第二天下午四點,一個大胖女人,像一口披了衣衫,束了帶子的酒桶,渾身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的爬上法官包比諾家的樓梯。她好容易才從一輛綠色敞篷馬車中走下來;那輛車和她配合得再恰當沒有:你想到這女的就會聯想到她的車,想到那輛車就會聯想到這女的。
她站在辦公室門口,說道:「親愛的先生,我就是耶勒諾太太,被你老實不客氣疑心做賊的。」
她用極普通的聲音說了這幾句極普通的話,因為害著哮喘病,說話中間還夾著尖銳的嘶嘶聲,最後又來一陣咳嗆。
「先生,你才想不到我走過潮濕的地方多麼難受。說句粗話,我這條命是不會長的。好啦,你找我幹嗎?」
法官一看見這個所謂女陰謀家,不由得呆住了。耶勒諾太太皮色通紅,臉上窟窿多得數不清,額角很低,鼻子往上翹著,臉孔滾圓像一個球,因為這女人身上一切都是滾圓的,眼睛像鄉下人一樣有精神,講話嘻嘻哈哈,神情坦白,栗色的頭髮籠在綠帽子底下的一頂軟帽裡面,帽上插著一束蔫了的蓮馨花。膨亨的乳房教人看了又好笑,又擔心它逢著咳嗆的時候會嘩啦啦的炸開來。那種粗大的腿,巴黎的頑童是拿兩根木樁來形容的。耶勒諾寡婦穿著一件綴有灰鼠毛的綠衣衫,在她身上好比沾著油跡的新嫁娘的披紗。總而言之,她渾身上下都是跟「你找我幹嗎」這句話調和的。
「太太,」包比諾對她說,「有人疑心你用蠱惑手段勾引特埃斯巴侯爵,拿到大量的金錢。」
「什麼!什麼!說我勾引?哎唷,我的好先生,你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人,還當著法官,應該明理的,對我瞧瞧罷!請你說一聲,我是不是勾引什麼男人的人。我身子也彎不下去,鞋帶也沒法扣,二十年到現在不能再戴胸褡,要不然馬上會悶死。十七歲的時候,我身腰瘦小,像一支蘆筍,還長得很俏呢,老實告訴你!後來嫁了耶勒諾,一個挺好的男人,在鹽船上當掌舵的。我生了個兒子,長得一表人才,替我很掙面子;我可以不客氣的說,他是我最美麗的出品。我那小耶勒諾是拿破崙部下一個很體面的兵,在帝國禁衛軍中吃糧。自從男人淹死之後,可憐我大變特變:害了一場天花,在房間裡一動不動的躺了兩年,等到出房門的時候就胖成現在這樣子,又丑又倒霉,這一輩子就算完啦……你說,我憑什麼去勾引男人?」
「那麼,太太,為什麼特埃斯巴侯爵給你一筆……」
「對啦,給我一筆那麼大的家私!可是我不能把理由說出來。」
「你不說出來是不對的。現在他的家屬為這件事著了慌,把他告了一狀。」
「哎啊!我的好天爺!」那女的猛的站起身來嚷著,「他竟為我受累嗎?像他那樣的好人,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個!要是他遇到什麼傷心事,哪怕只是少掉一根頭髮罷,我們也寧可把收下的錢退回的。法官大人,請你把這話記下來。哎唷,我的天!我馬上把事情告訴耶勒諾去。喝!這還像話嗎?」
矮胖的老婆子一說完,站起身子就走,三腳兩步滾下樓梯,不見了。
法官心裡想:「這女的倒不是扯謊。好吧,明天去看了侯爵,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凡是過了相當年齡,不再糊裡糊塗過生活的人,都知道表面上無足輕重的行為對於人生大事所能發生的影響;他們絕不會奇怪像下面那種瑣碎的事會有重大的後果。第二天,包比諾害著鼻腔感冒,疾病本身並無危險,俗語卻很可笑的稱為腦傷風。法官想不到把案子耽擱一下的嚴重性,覺得有點兒發燒,便留在家裡,沒有去訊問特埃斯巴侯爵。這一天耽誤對於這樁案子的關係,等於十七世紀時太后瑪麗特梅迭西斯為了喝湯而延遲了與王上的會見,使黎希留占先一著,趕到聖日耳曼爭回了路易十三的寵信。
我們在跟著法官和書記官進到侯爵寓所以前,對於這一位被妻子指為瘋狂的家長,對於他住的屋子和經營的事業應當先瞧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