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狀子
2024-10-13 05:46:17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呈
塞納州初級法院民庭庭長
具呈人:勃拉蒙–旭佛雷夫人,奈葛勒伯里斯伯爵、特埃斯巴侯爵、安陶希之妻。
(——嗯,來頭甚大!)
身份:業主;
住址:聖奧諾萊城關街一○四號:
特埃斯巴侯爵安陶希先生住址:聖日內維崗街二十二號。
(——啊!對了,庭長告訴我是在我的區域裡)
訴訟代理人:台洛希……
「台洛希!哼,那是個包打官司的小訟師,法院和他的同業都瞧不起的,他專門損害當事人!」
「可憐他沒產業啊!」皮安訓說。「他只能拼命的掙扎,像魔鬼掉進了聖水缸一樣。」
事緣具呈人之夫特埃斯巴侯爵,一年以來精神與智力大為低落,已達於民法四八六條所謂精神錯亂與痴愚不省人事的程度;故為保障其自身及其財產之安全起見,保障在其身畔之兒童之利益起見,亟須將民法四八六條所規定的措施付諸實行。
特埃斯巴數年來處理家事及產業之作風,已令人對其精神狀態深致疑慮,而最近一年之智力衰退尤為可怕。特埃斯巴之意志首先感受影響,至於意志之低落使其遭受因喪失行為能力所致的種種危險,可以下列事實為證:
特埃斯巴侯爵之全部收入,多年來即落於耶勒諾太太母子之手;此舉既無利益,亦無任何理由可言。耶勒諾太太為一公認為奇醜無比之老婦,時或居住佛黎里哀街八號,時或居住塞納–瑪納州格萊鎮維勒巴里齊地方;耶氏之子今年三十六歲,曾任前帝國禁衛軍軍官,現由特埃斯巴侯爵保舉,充任王家禁衛軍裝甲騎兵隊中隊長。以上二人於一八一四年時貧無立錐之地,但竟先後購置價值巨大之房產,其中一所且系最近購進,坐落於凡爾德街;耶勒諾先生今方大興土木,將來擬與其母親遷入居住,且準備作為婚後住宅。裝修費用目前已達十萬法郎以上。耶勒諾先生之未婚妻,系與特埃斯巴侯爵有往來之銀行家蒙日諾先生之侄女;婚事全由侯爵許耶氏獲得男爵封號,撮合而成。此項爵位經侯爵設法,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即蒙王上正式頒布誥命;倘鈞院需要證明,不妨徑向司法部長諮詢。
按侯爵與寡婦耶勒諾太太及其子耶勒諾男爵均甚少見面;但兩人對侯爵影響極大,每次需用銀錢,即使為滿足個人嗜好之不必要的花費,侯爵亦無不應承;此種感情實難理解,縱使以法律與道德均難容忍之理由推想,亦無法解釋……
念到這裡,包比諾說道:「哎!哎!法律與道德均難容忍之理由!那代理人,或者他的幫辦,寫出這種句子來,暗示什麼呢?」
皮安訓聽著笑了。
……侯爵對此母子二人予取予求,甚至在現金周折不靈之時托蒙日諾先生出面簽發約期票;關於此點,蒙日諾先生願為具呈人作證。
此外尚有一事可為旁證:不久以前,特埃斯巴侯爵出租農田之契約適告期滿,原佃戶為續租起見,已預繳為數可觀之租金,詎耶勒諾先生立即令其解除租約。
有人向特埃斯巴侯爵提及此等用途時,侯爵似已不復記憶,可見其支付款項並未取決於意志;每逢正當人士向其談及對此二人之熱心,侯爵之答覆表示其對自己之思想與利益已完全置之度外。故其中必有不可思議之原因,敢請司法當局賜予注意。侯爵之行為倘非被人以欺詐與威逼之手段促成,即有可請法醫鑑定之病理的原因,或竟由於精神受人魅惑,處於所謂勾魂攝魄的情形之下,致行動不能自主……
包比諾停下來說道:「見鬼!你做醫生的怎麼說?這些事奇怪透了。」
皮安訓回答:「那可能是一種磁性作用。」
「敢情你也相信梅斯美的胡說八道,相信他的什麼木盆,和隔牆見物等等的玩意兒嗎[79]?」
「是的,姑丈,」皮安訓一本正經的回答道,「聽你念著這個狀子,我就想到了。告訴你,在另外一個領域中,我親自考查過,並且證實過,一個人隨心所欲,支配另一個人的好幾樁事實。我跟同僚們意見不同,相信以原動力而論,意志的力量是了不起的。把江湖術士與串通哄騙的玩意丟開不談,我也見過不少中了邪魔的例子:在睡眠狀態中感受了磁性而答應的事,醒過來以後的確會一一照辦。一個人的意志竟可以完全受另一個人的意志支配。」
「是不是包括所有的行為?」
「是的。」
「連犯罪都在內嗎?」
「連犯罪都在內。」
「這種話要不是你說的,我才不聽呢。」
「我可以教你親眼目睹,」皮安訓說。
法官哼了兩聲,又道:「假定所謂勾魂攝魄的事真是由於這一類的原因,那也不容易拿到事實,在法律上也難以成立。」
「倘若那耶勒諾太太又老又丑,不可嚮邇,我就想不出她還有什麼別的方法誘惑男人了。」
「可是,」法官接著說,「據我們推算,倘有私情,應當在一八一四年左右開始,那時這女的比現在小十四歲;倘若特埃斯巴侯爵和她的關係還要早十年,那就得退後二十四年,也許正當耶勒諾太太年輕俊俏的時代;她為了自己,為了兒子的前途,盡可以用極自然的手段籠絡侯爵,對他取得一種為某些男人沒法擺脫的勢力。這勢力的根源在法律上固然不能原諒,但人情上是講得通的。當初特埃斯巴侯爵和勃拉蒙–旭佛雷小姐結婚的時候,耶勒諾太太或許很生氣。現在這件事可能只是女人之間的嫉妒,既然侯爵和太太不住在一塊兒已經有多年了。」
「可是姑丈,別忘了她奇醜無比啊!」
「迷人的力量是跟醜陋成正比例的;這是老話了!並且,出天花的人又怎麼的呢,醫生?——好,咱們念下去再說。」
……且自一八一五年起,因供給該母子二人所需索之款項,特埃斯巴侯爵竟攜同二子移居聖日內維崗街,寓所之簡陋直玷辱其姓氏與身份。——(嘿,一個人愛怎麼住就怎麼住!誰管得了!)——侯爵將二子格萊芒特埃斯巴伯爵與加米葉特埃斯巴子爵幽禁屋內,生活狀況與彼等之姓氏及前途均不相稱。侯爵經濟常感窘迫,房東瑪里亞斯德先生最近曾請求法院扣押屋內家具。執行之時,侯爵竟親出協助,對執達吏招待殷勤,謙恭備至,仿佛對方身份較侯爵更為高貴……
包比諾和內侄倆念到這裡,不禁相視而笑。
……除有關耶勒諾母子的事實以外,侯爵行事均帶有瘋狂意味。近十年來,渠所關切之事僅限於中國事物,中國服裝,中國風俗,中國歷史,乃至一切均以中國習慣衡量;談話之間往往以當代之事,隔日之事,與有關中國之事混為一談;侯爵平日雖擁戴王上,但動輒徵引中國政治故實,與我國政府之措施及王上之行為相比,加以評騭。
此種自溺狂使侯爵行為毫無理性,馴至不惜身份,一反平日對於貴族階級立身處世的主張,經營商業,每日簽發約期票;似此行動,實屬危害其自身之安全與財產,因一朝身為商賈,拖欠債務即可使其宣告破產。侯爵為刊印分期出版的《插圖本中國史》起見,與紙商,印刷商,鐫版商,著色員等等訂定合同,金額之大,使各該商人均要求具呈人申請予侯爵以禁治產處分,以便保障彼等之債權……
皮安訓叫道:「這傢伙簡直瘋了。」
法官道:「你認為他瘋了嗎?得聽聽他的話再說。一面之詞,不足為憑。」
「可是我覺得……」
「可是我覺得,」包比諾接著說,「倘若我親屬之中有人想執管我的產業,倘若我不是一個每天都可以由同僚證明我精神正常的普通法官,而是一個公爵,貴族院議員,那麼只要像台洛希那樣會玩點小手段的訴訟代理人,就可能進一個狀子,把我說成這樣。」
……侯爵之自溺狂使兒童亦蒙受影響,彼等所受教育竟一反常規,學習內容與加特力教義牴觸之中國史實,學習中國方言……
皮安訓說:「台洛希說這種話,真有點莫名其妙了。」
法官回答:「這是他的首席幫辦高特夏起的稿;你認得高特夏,他可是不喜歡中國人的……」
……兒童日常生活中之必需品往往極感缺乏;具呈人雖一再要求,亦無法與兒童見面;侯爵每年僅率領彼等與母親相見一次,具呈人屢次設法,亦無從致送生活用品及兒童需要之物……
「噢!侯爵夫人,你這是開玩笑了。話說得越到家,漏洞越多。」法官把卷宗夾子放在膝上,又道:「你想,天下哪有一個做母親的人會沒有心腸,沒有感情,沒有頭腦,連動物的那點兒本能都沒有,以至於一籌莫展的?母親為了要接近孩子所發揮的機智,絕不亞於一個少女安排私情的手段。如果你那個侯爵夫人真要供給孩子們衣食,便是魔鬼也阻攔不了,你說是不是?狐狸的尾巴太長了,瞞不過一個老法官的眼睛的!好,咱們念下去再說。」
但兒童今已長成,亟需脫離此種教育之惡劣影響,生活享用亦當與其身份相稱,同時彼等更不宜經常見到父親之行為。
關於上述各點,鈞院不難加以證實:特埃斯巴侯爵常稱十二區之簡易庭推事為七品官,稱亨利四世中學之教員為翰林。——(哼,他們聽了生氣了!)——事無大小,侯爵均謂在中國即非如此這般;談話之間倘或提及耶勒諾太太或時事,侯爵即愁容滿面,且常自以為身在中國。渠之鄰居,例如同住一屋之醫學生埃默倍格,約翰巴蒂斯德弗萊彌奧教授,與侯爵往還之下,認為其有關中國之偏執狂,實出於耶勒諾母子之陰謀,意欲藉此使侯爵完全喪失理性,蓋耶勒諾太太對侯爵唯一的幫助,僅限於供給一切有關中國之材料。
具呈人並可向鈞院證明,自一八一四至一八二八年間,耶勒諾太太及其子耶勒諾先生所得之款項,總數已不下一百萬法郎。
為證明上開事實,具呈人可提出與特埃斯巴侯爵經常見面之人作證,彼等之姓名及身份已見上文,其中不少人士並向具呈人建議向法院狀請予侯爵以禁治產處分,認為唯如此方能使其財產及二子不致因侯爵行動乖張而蒙受危險。
以上所述既證明特埃斯巴侯爵已陷於精神錯亂之痴愚狀態,具呈人自當請求鈞院為執行禁治產起見,迅將本案咨送檢察長,並指派推事克日辦理……
包比諾念完了狀子,說道:「你看,這裡是庭長要我承辦這件案子的批示。特埃斯巴太太有什麼事要求我呢?全部事實已經寫在這裡了。明兒我要帶著書記官去訊問侯爵,我覺得這件事蹊蹺得很。」
「姑丈,我在公事方面從來沒求你幫忙;這一回我替特埃斯巴侯爵夫人討個情,可不可以為了她的特殊情形通融辦理?要是她到這兒來,你願意聽她的陳訴嗎?」
「當然願意。」
「那麼你上她家裡去聽罷:特埃斯巴太太身體很嬌,帶點病態,非常神經質,到你這種耗子窩似的地方來會不舒服的。你晚上去,不必吃飯,既然法律禁止你們在當事人家裡吃喝。」
包比諾以為在內侄的嘴角上看到一點諷刺的意味,便道:「法律不是也禁止你們從死亡的病家那兒接受遺贈嗎?」
「得了罷,姑丈,單是為了推究事情的真相,也請你答應我的要求罷。你不妨以預審推事的身份去,既然你覺得這件案子不明不白。訊問侯爵夫人不是和詢問侯爵一樣重要嗎?」
「你說得不錯,」法官回答。「她自己倒可能是個瘋子。好,我去罷。」
「到時我來陪你去;先在日記簿上記下來:明晚九時,訪特埃斯巴太太。」皮安訓看見姑丈寫好了,又道:「啊,行了。」
第二天晚上九點,皮安訓爬上姑丈家全是灰土的樓梯,發現他正在為一件棘手的案子起草判決書。拉維安納預定的新衣服,裁縫沒有送來;包比諾只能穿上滿是污跡的舊衣服,教不知道他私生活的人看了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發笑。皮安訓要他把領帶整了整;替他扣上外套的鈕子,故意把右襟疊在左襟上,使一部分比較新的料子露在外面。但法官一會兒就拿衣擺往上翻起,因為他的習慣老是要把手插入背心口袋,外套前後都破得一團糟,背後正中有一處聳得很高,讓人看到腰部的襯衣,不幸皮安訓直到了侯爵夫人家裡才發覺。
在此我們應當把醫生與法官去訪問的人物來一個簡單的速寫,才能使讀者了解包比諾與對方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