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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家判斷錯誤的一個法官

2024-10-13 05:46:14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皮安訓早上起來,想到朋友托的那件尷尬事兒,不禁對自己說:「拉斯蒂涅要我辦的交涉麻煩透了。但我從來沒向舅舅請託過什麼官司,我倒替他盡義務看了上千病人。再說,咱們向來無所顧忌。他會老實告訴我去還是不去;那不就完了嗎?」

  那位名醫自言自語說了這幾句,清早七點便上福阿街去了,那兒就住著塞納州初級法院推事約翰于勒包比諾先生。

  福阿這個字古義是乾草。十三世紀時的福阿街在巴黎是最出名的。正當阿倍拉與奧爾松兩人[73]的言論震動學術界的時代,巴黎大學的各個學院都在那裡。如今它可是第十二區最髒的一條街了,而第十二區又是全巴黎最窮的一個區域[74];三分之一的居民冬天都沒有取暖的木柴;送進育嬰堂的孩子,送進醫院的病人,在馬路上要飯的,在街頭巷尾拾荒的,靠著牆根曬太陽的病病歪歪的老頭兒,在廣場上閒蕩的失業工人,帶進違警法庭的被告,大多數是第十二區出身。

  這條終年陰濕,陽溝中老是有染坊的黑水向塞納河流去的街,中段有一幢老屋子,四邊石頭,中間砌磚,大概在法朗梭阿一世的朝代重修過的。它的堅固可以用外觀來證明,那外觀在巴黎的屋子中也不算少見:上面受著三層樓與四層樓的壓力,下面有底層厚實的牆腳支持,夾在中間的二層樓便往兩邊膨脹,像一個人的肚子。雖有石框支撐,各個窗洞之間的牆初看也像要爆炸似的;但善於觀察的人立刻會發覺,那是跟蒲洛涅斜塔[75]一類的屋子,剝落的舊磚舊石始終屹然保持著它們的重心。因為潮濕,底層堅固的石基一年四季都有半黃不黃的色調與若有若無的水珠。沿著牆根走過的行人會覺得有股陰氣,月牙形的界石並保護不了牆角不受車輪碰撞。像所有在私人馬車沒通行以前蓋的屋子一樣,半圓形的門洞子低得異乎尋常,好似監獄的門。大門右邊有三個窗洞,外面裝的鐵絲網那麼細密,窗上的玻璃又那麼骯髒,灰那麼多,閒人休想看出裡頭三間潮濕而黑暗的屋子作什麼用的。左邊也有同樣的兩個窗洞,其中一個,窗有時打開著,讓你看到門房,門房的老婆,門房的孩子,擠在一塊叫叫嚷嚷,或是做活,或是煮飯,或是吃飯;房內鋪著地板,裝著板壁,一切都破爛不堪;從外面進去先得走下兩個磴級,足見巴黎街面逐漸在增高。大門與樓梯間之間,有一條長長的甬道,弓形的頂上架著刷白的梁木;下雨天有什麼過路人進來躲雨,一定忍不住要看看屋子的內部情形。甬道左邊有一個小方園子,深與寬都只夠你跨四大步;葡萄架上並沒葡萄藤;除了兩棵樹以外也沒別的植物;樹蔭底下的黑泥地上只看見廢紙,破碗,破布,和屋頂上掉下來的石灰與瓦片;泥土的性質是長不出東西來的;牆上,樹身上,樹枝上,日積月累,布滿著一層灰土,像煤煙結成的膠。一正一廂的兩幢屋子全靠這小園取光:園子的另外兩面,是隔鄰兩所柱頭露在外面的房屋,衰敗破落,大有坍毀之勢,每層樓上都有些特殊的標記說明房客的職業。這兒是用長竿子晾著大絞染色的毛線;那兒是繩上掛著洗過的襯衣;高頭又是些木板,擺著裝好書脊,四邊才刷過仿大理石花紋的書;女人們唱著歌,男人們打著呼哨,孩子們大聲嚷嚷;木匠鋸著板子,銅匠在車床上吱呀吱的車銅片:所有的手工業都湊起來發出聲響,因為工具繁多,鬧得震耳欲聾。那個所謂過道,既非院子,亦非園子,也不是穹窿形的走廊,可是都有點兒像;它的構造是兩旁立著許多木柱,木柱底下是石礎,每兩根柱子的會合點是尖形的。兩個拱門朝著小花園,另外兩個正對大門;從這兩個拱門向裡邊望去,可以看到一座木樓梯:鐵欄杆的形狀非常古怪,可見當年一定是鏤刻極精的;老朽的磴級走上去搖搖欲動。每個公寓的門洞子上全是油膩,積垢,和灰塵,整個兒變成棕色的了;門倒有內外兩重,包著絲絨,鍍金剝落的釘子排成菱形。這些豪華的遺蹟,說明路易十四時代的住戶不是什麼大法官,就是什麼有錢的教士,或是管田地買賣的收稅員等等。但今昔的對比只能教人看了華麗的陳跡發笑。

  約翰于勒包比諾先生住在二層樓上;巴黎屋子的二樓原來就光線不足,這兒因為街道狹窄,更顯得黑暗。但這個古老的住所,第十二區的居民沒有一個不認識。上帝使這裡住著這位法官,簡直是對眾人的一種恩賜,正如地上長著百草,讓大家拿去醫治或減輕百病一樣。以下我們要把嬌艷的特埃斯巴夫人想籠絡的人物先來一個速寫:

  包比諾先生因為是法官,經常穿著黑衣服;在一般看人只看外表的人,這服裝便是使包比諾顯得可笑的原因。誰要保持穿黑衣服的威嚴,非時時刻刻注意整潔不可;而我們這位包比諾先生偏偏不能把自己收拾乾淨,來配合條件最苛刻的黑顏色。永遠破舊的褲子很像律師做公服用的帆布,平時坐立的姿勢又給添上無數的皺紋,有些地方還能看出發白、發紅、發亮的條子,表示穿的人不是儉省到極點,便是窮得滿不在乎。粗劣的羊毛襪,套在走樣的鞋子裡攪成一副怪樣子。內衣在柜子里放久了,有了似紅非紅的色調,說明故世的包比諾太太喜歡多買襯衫;她大概照荷蘭人的習慣,一年只洗兩次衣服。法官的背心和外套,跟褲子、鞋子、襪子、內衣,完全調和。他覺得不修邊幅是最快樂的事:一件新衣服第一天穿上去,他一眨眼就把它染上污跡,跟全部裝束打成一片。老頭兒只要廚娘告訴他帽子舊得不能再戴了,才去買新的。領帶老是聽其自然,蜷在那裡。打縐的襯衣領口,被公服上的胸飾攪得一團糟,從來不加整理。灰色的頭髮是不梳的,鬍子一星期只剃兩次。從來不戴手套,平時喜歡把手插在空所無有的背心袋裡;袋口很髒,差不多永遠是破的,使他的衣冠不整多添了一個項目。凡是常在巴黎法院進出,對於各種黑衣服的式樣見識最多的人,不難想像包比諾的模樣。成天坐著的習慣把他的體型改變很多,正如庭上無窮盡的辯訴使法官聽得厭倦不堪,連相貌都變了。審判室大都狹窄不堪,建築毫無氣派,要不了一會兒空氣就穢濁難聞:一般巴黎的法官在這等地方待久了,當然會顯得愁眉苦臉,一方面因為聚精會神而滿面都是皺痕,一方面因為煩悶而鬱鬱不樂;皮膚憔悴了,不是發青便是發黑,看各人性格而定。總而言之,只要過了相當時間,便是年富力強的青年也會被磨成一架沒有血色的機器,專辦等因奉此的公事,把法典應用到各種案子上去,像時鐘的齒輪一樣冷靜。

  所以上天既給了包比諾一副不討人喜歡的長相,法官的職業更不會使他的外表變得好看一些。他的骨骼教你看到它的線條很不調和。跟大膝蓋、大腳、大手、成為對比的,是一張教士般的,跟小牛面孔有些仿佛的臉,沒有血色,非常和善,簡直毫無精神,配上兩隻顏色不同的沒有光彩的眼睛,一個毫無曲線的坍鼻子,扁平的額角,最後是兩隻其大無比的耳朵軟綿綿的往下掛著。細而稀少的頭髮,在好幾處頭螺不規則的地方讓人看到腦殼。這張臉只有一個特點能引起看相的人注意,就是嘴唇有一股像神明一樣慈悲的氣息。那是非常厚實的,顏色鮮紅的嘴唇,皺紋多得數不清,曲折很多,翕動不已,表現他有高尚的感情;那是直接跟你的心說話的嘴唇,顯出他天資聰明,頭腦清楚,目光深刻,心地純潔。因此單從他癟陷的額角,無精打采的眼睛,和寒磣的舉止上面去判斷,你就會誤解他的為人。

  他的生活和相貌是一致的:忙著一些默默無聞的工作,藏著聖者一般的德行。因為法學深湛,在一八○六與一八一一年拿破崙改組司法機構的時候,經剛巴賽萊斯的推薦,他就成為巴黎高等法院最早的一批推事之一。但包比諾不會弄手段,從來不上大法官或司法部長的門,所以每次更改辦法或是有什麼人事調動,部長總把包比諾的職位降低一次。從高等法院降到初級法庭,他被善於鑽謀與活動的人直擠到司法官的最低一級。終於有一天他被發表為助理推事!法院中人哄哄起來,異口同聲的嚷著:「哎喲!包比諾降做助理推事了!」這件不公道的事使律師,執達吏,全司法界的人都大為詫異,只除了包比諾一個;他一點不叫屈。轟動過一陣,大家又覺得世界十全十美,一切的事也安排得十全十美;而所謂十全十美的世界,不用說便是司法界。包比諾就是這樣的當著助理推事。直到王政復辟時代一位最有名的司法部長登台,才替那個不聲不響,謙恭退讓,被帝政時代的大法官們徇私枉法,壓在底下的人,出了一口氣。當了十二年助理推事以後,包比諾大概到死也不過是一個塞納州法院的普通法官了。

  

  要解釋一個法律界中的優秀人物怎麼會侘傺不遇,先得提到幾個要點:根據那幾點,我們可以揭露他的生活與性格,同時也可在司法界這架大機器裡頭看出某些關鍵。包比諾被塞納州法院前後三任院長列入偵查吏一類,這倒是把意義表示得很恰當的獨一無二的名詞。他在同事中間並沒靠了以前的成績而得到能幹的名氣。正如畫家被人分門別類一樣,包比諾也有人替他決定了歸宿,劃定了他在本行中的範圍。一個畫家不是被認為風景畫家,便是被認為肖像畫家,或是歷史畫家,或是海洋畫家,或是日常小景畫家;做這種分類工作的也有藝術家,也有鑑賞家,也有愚夫愚婦;這個是由於妒羨,那個是由於成見,另外一個是憑著批評家萬能的權威,一致替畫家的聰明智慧樹立柵欄,以為所有的頭腦都有些肉繭;凡是作家,政治家,和一切以特殊才能顯露頭角而尚未被稱為全才的人,都得受到這種狹窄的判斷。殊不知法官,律師,訴訟代理人,一切在司法園地中吃飯的人,對任何一件案子都看到兩個因素:一個是法律,一個是公道。公道是根據事實來的,法律是把一些原則應用於事實。一個當事人可能在公道方面是對的,在法律方面是錯的,而責任倒也不在推事身上。良心與事實之間有個神秘的區域,藏著一些有決定作用的、法官不知道的、分別是非曲直的理由。法官並非上帝,他的責任是拿事實去適應原則,用一個固定的尺度去衡量變化無窮的爭執。倘若當了法官就有本領窺透人的良心,辨別人的動機,而來一個公平合理的判決,那麼每個法官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法國需要六千名左右的推事,而任何一代都產生不出六千個大人物為社會服務,更不可能替司法界找到這個數目的人才了。在巴黎的文明社會中,包比諾的確是一個極能幹的推事;靠了特殊的天賦,也靠了他把法律條文放到事實中去琢磨的結果,他認為不假思索的硬性的運用是有缺點的。他憑著法律方面的真知灼見,看透當事人用來遮蓋真情的,指東說西的謊話。法官之中的包比諾等於外科醫生中的台北蘭,他把人的良心看得雪亮,好比那位名醫把人的身體看得雪亮。他的生活和操守,使他把事實推敲之下,能體會到別人最隱蔽的思想。他發掘一件案子,仿佛居維哀發掘地球上的泥土。和那位大思想家一樣,他未下結論之前,必先一步一步的推論,把別人過去的心理全部挖出來,猶如居維哀把一隻上古時代的野獸重新拼湊起來。為了一份報告,他常在半夜裡驚醒,因為腦海中突然映出了事情的真相。無論什麼官司,老實人無處不吃虧,壞蛋無處不沾光,這種不公平的情形,包比諾見得多了,所以遇到需要猜測的案子,他往往為了公道而違反法律。同僚們認為他不切實際,而他細細推敲得來的理由也使辯論的時間拖得很長;包比諾發覺同僚們聽得厭倦了,便把自己的意見說得很簡略。大家說他對這一類案子判得很糟;但他鑑別天賦之高,判斷之明白,眼光之深刻,被認為特別勝任預審推事那種辛苦的職務。因此他一生大半都當著預審推事。雖則他的長處很適宜於幹這個艱苦的生活,雖則在喜歡他當這個職位的人心目中,他以深刻的犯罪學者聞名,但因為心地慈悲,他老是非常痛苦,被良心與憐憫像一把鉗子似的夾在中間。儘管預審推事的薪水比民庭推事高,但委屈太多,誰也不想要這個缺分。包比諾卻為人謙卑,品學俱優,毫無野心,只知道孜孜矻矻的辦事,從來不抱怨自己的前程。他把個人的嗜好與同情心為公眾的福利犧牲:讓人家把他放逐在刑事偵查庭的淺灘上,保持著恩威並用,寬猛兼施的作風。在偵查期間,他手下的執達吏把被告從推事室押回臨時看守所的時候,往往給犯人一些買菸草的零錢,或是冬季禦寒的衣服。總之,鐵面無私的法官和憐貧恤老的善士,包比諾是同時做到了。因此誰也不能像他那樣不用手段而很容易的得到被告的招供。並且他的觀察十分精細。表面上頭腦單純,心不在焉,和善到近於痴的程度,他可是能識破苦役犯的狡計,不上刁猾的婦女的當,把流氓壞蛋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的目光還被一些特殊情形磨鍊得非常尖銳;但要說出那些情形,先得了解他的私生活:因為法官在他不過是對外的一個面目;他還有更偉大的,很少人知道的另外一個面目。

  一八一六,在我們這故事開始以前十二年,正當所謂聯盟國軍隊進占法國與可怕的饑荒兩件大事碰在一起的時期,包比諾正想搬出他和太太同樣厭惡的福阿街,不料被任為特別委員會主席,負責救濟本區的災民。這位才能卓越而被同事們認為頭腦不清的法學大家,犯罪學專家,五年以來已經發現司法的後果,可是還沒找出原因。在頂樓上進進出出,目擊窮苦的情形,研究那些殘酷的境遇如何逼迫窮人們一步一步走向為非作歹的路,又把他們的奮鬥衡量之下,他不禁大為同情,由法官一變而為梵桑特保爾[76],專門救濟貧病的成人與工人了。當然,他不是一下子轉變的。做好事也會拖人下水,像吃著嫖賭一樣。但救濟事業的蛀空一個聖者的荷包,正如輪盤的玩意兒使一個賭徒傾家蕩產,都是慢慢兒來的。他從這個苦難看到那個苦難,因施捨這個而施捨到另外一個;等到一年之後,公眾災難的披掛,遮蓋惡瘡的破爛衣裳統統被揭開的時候,他就變了一區裡的上帝。他是慈善委員會委員,救濟會會員,凡是盡義務的職司,都接受下來,不聲不響的幹著,正如那個短外套到菜市上和一切有飢餓的人聚集的地方去施粥一樣[77]。但包比諾的活動範圍更大,更高一級:他什麼都照顧到,預防罪案的發生,替失業工人找工作,替殘廢老弱安排生活;一切遭遇不幸的人,他都按照實際情形援助:為寡婦作顧問,保護無家可歸的兒童,藉資本給小本經營的商販。但是法院裡,巴黎城裡,誰也不知道包比諾這種私底下的生活。世界上有些光彩太強了,會使人眼花繚亂,急於要把它遮蓋起來。受法官恩惠的都是白天做工的人,晚上累得要死,沒有精力再去四處頌揚他;而且他們像孩子一樣的忘恩負義,因為負欠太多,永遠還不清的了。此外也有限於能力而忘恩負義的。但施恩望報而自以為了不起的善士,又能給人什麼好處呢?

  無聲無臭的使徒生活到了第二年,包比諾把底層有三個裝著鐵絲網的窗洞的貨房改作了接見室。大房間的牆壁與天頂都用石灰刷白,家具是一些像學校用的木凳,一口粗劣的柜子,一張胡桃木書桌,一張靠椅。柜子里放著日記簿,做好事的文件,以及開麵包發票的樣張。他事無巨細,一律像做買賣似的登在帳上,免得因軟心腸而受騙。區裡的窮人在冊子上都給編號,歸類;每個受難的人都有詳細記載,好比商人帳簿上的各種客戶。遇到一個需要救濟的家庭,或是某人有什麼可疑的地方,法官就由手下的公安機關供給材料。男當差拉維安納等於他的副官;他們倆簡直是天生的主僕。東家在法院裡辦公,僕人上當鋪去贖當或者解利息,連最不安全的地方都敢去。夏季從早上四點到七點,冬季從六點到九點,樓下大房間裡都擠滿著女人,孩子,貧民,等包比諾接見;因為人多,空氣暖烘烘的,冷天根本不用生爐子,只是由拉維安納在潮氣很重的地磚上鋪些乾草。時間久了,凳子給磨得很亮,像漆過的桃木;半人高的壁上,被這些窮人的破爛衣衫印著沒法形容的黑沉沉的影子。可憐的人們對包比諾那麼敬愛,冬天早上大門還沒有開,他們麇集在街上,婦女捧著熱水壺取暖,男人儘量活動筋骨的時候,從來沒有一聲喁語打擾包比諾的睡眠。撿破布的,過夜生活的,都認得這屋子,常常看到法官書房裡深更半夜還點著燈。小偷走過總說:「這是他的屋子,」並且絕不侵犯。他把早上的時間分配給窮人,白天分配給罪犯,夜晚分配給法院的公事。

  因此,包比諾觀察的天才必然是雙重的:既能夠體會窮人的德行,受委屈的好心,合乎道義的行為,默默無聞的忠誠;也能在別人心裡找出犯罪的線索,不論輕罪重罪都能尋到蛛絲馬跡而獲得真相。包比諾得之於父母的遺產每年有三千法郎收入。太太是皮安訓的父親——桑賽爾地方的醫生——的姊妹,帶來九千法郎年金。五年前她故世的時候,把遺產傳給了丈夫。推事的薪水照例很小,包比諾升為正式推事才不過四年:收入那麼微薄,行善的規模卻那麼可觀,無怪他自身的用途和生活費要緊縮到最低限度了。並且,不修邊幅固然顯出包比諾的忙碌,同時也是淵博的學者,如醉若狂的藝術家,活躍的思想家的標記。為補足這幅肖像,我們只消附加一筆,就是在塞納州法院中,包比諾是沒有得到榮譽團勳章的少數推事之一。

  兩年以來,包比諾又調回民庭當推事,派在第二庭。那次庭長接到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申請予丈夫以禁治產處分的狀子,便發給包比諾辦理。

  老清早擠著那麼多窮人的福阿街,到九點就冷清清的,恢復平時陰沉悲慘的面目。皮安訓緊催著馬,以便趁姑丈接見沒完畢就找著他。想到這位法官將要在特埃斯巴太太旁邊成為何等奇怪的對比,皮安訓不禁微微笑著;但他拿定主意,帶姑丈去的時候一定要他穿扮得像個樣兒,不太可笑。

  進了福阿街,看到接見室的窗洞裡射出一些黯淡的燈光,皮安訓忽然對自己說:「恐怕姑丈連一套新衣服都沒有罷。還是跟拉維安納想個辦法的好。」

  聽到馬車聲,十幾個好奇的窮人從門洞底下走出來,見了醫生都紛紛脫帽;皮安訓經常為法官介紹的病人義務治療,所以當時聚在那兒的人對他和對包比諾一樣的熟。他發現姑丈還在接待室里;凳上擠滿著貧民,那種古怪而難看的服裝,連最沒藝術家氣息的閒人見了,也會當街停下來瞧一眼的。更不用說,一個素描家,一個倫勃朗[78],——假如現在還有這樣的人物,——看見這些不聲不響的,赤裸裸的災難的標本,一定會做成精美的構圖。這兒,是一個神情嚴肅的白須老人,打皺的臉,使徒式的頭顱,活脫是個聖比哀;一部分袒開著的胸脯,青筋暴突,明明是使他擔當可歌可泣的患難的,性格堅定的標識。那兒,一個少婦把奶頭塞在最小的孩子嘴裡,免得他叫喊,膝間還帶著一個五歲光景的孩子。在破衣爛衫中光彩煥發的乳房,皮膚透明的嬰兒,從姿勢上可以看出長大以後的模樣的哥哥,和一長排凍得通紅的臉比較之下,格外動人憐愛。再遠一些,一個臉色蒼白冰冷的老婦,露出憤懣的貧民階級的醜惡的面目,專等暴動的機會來泄憤。其中也有年輕的工人,嬌弱,懶惰,聰明的眼睛顯出他頗有些出眾的才能被無法克制的本能壓著,對自己的痛苦隻字不提,預備在互相殘殺的苦海中逃不出來的時候一死了事。在場大多數是婦女;丈夫做工去了,讓老婆憑著女性的聰明來替一家老小求情;而且在平民階級里,做妻子的差不多永遠是一家之主。你可以看到所有的頭上都是破爛的頭巾,所有的身上都是四邊沾滿污泥的衣服,東破一塊西破一塊的頸圍,骯髒而全是洞眼的短褂,可是眼睛炯炯有神,像兩朵火焰。這一大堆醜惡的人使你先覺得可憎,繼而覺得可怕,因為你無意中發現這些人對生活鬥爭所取的隱忍的態度,原來是有心賺取人家同情的。不大通風的屋子內布滿著臭穢之氣,兩支蠟燭的光像在大霧中搖搖晃晃。

  法官的模樣在這批人裡頭也同樣的富有畫意。頭上是一頂土紅色的布帽,身上是一件室內穿的破袍子,沒有戴領帶,凍得通紅而打皺的脖頸,很顯著的聳在經緯畢露的領子外面。因為專心一意的緣故,疲倦的臉有些所作銅版鏤刻尤多以貧苦人士為對象。傻頭傻腦的神氣。像一個用心做事的人一樣,他撮尖著嘴巴,仿佛一隻口子收緊的錢袋。雙眉緊蹙,似乎負擔著別人告訴他的全部心事。他在那裡體會,分析,判斷。他聚精會神不下於放印子錢的債主,不時從帳簿與資料冊上舉起眼睛,直看到人家的心裡去,觀察的迅速,和吝嗇鬼動輒不安的心理變化一樣。拉維安納站在主人後面聽候差遣,一邊維持秩序,一邊招待新來的人,鼓勵他們不要怕羞。醫生一出現,凳上的人都不免把身子挪動一下。拉維安納掉過頭來看到皮安訓,不由得大為驚奇。

  「啊!孩子,原來是你!」包比諾伸著胳膊說。「這個時候你來幹什麼?」

  「我有件案子跟你談談,怕你今天沒遇到我就出去調查了。」

  法官對一個站在身旁的小胖女人說道:「你要不把事情告訴我,我可猜不到啊。」

  拉維安納也催她:「快點兒,別耽誤別人的時間。」

  那女的紅著臉,放低著聲音只讓包比諾和拉維安納兩個人聽見;她說:「先生,我是賣水果的,把最小的娃娃寄養在外面,欠了幾個月的寄養費;所以我藏著一些錢……」

  「可是被丈夫拿去了?」包比諾已經猜到下文。

  「是的,先生。」

  「你叫什麼名字?」

  「蓬蓬納。」

  「你的丈夫呢?」

  「他叫多比奈。」

  「住在小銀行街的是不是?」包比諾一邊說一邊翻著資料冊,看到那一戶的專欄旁邊批著幾個字,又道:「嗯,他關在牢里呢。」

  「那是為了債務,我的好先生。」

  包比諾搖搖頭。

  「先生,我手車上沒有東西可賣了;昨天房東逼我付了房錢,要是不付,我就得被攆走。」

  拉維安納傴著身子和主人咬了一會耳朵。

  「你上菜市去批水果要多少錢呢?」

  「先生,倘若這買賣要做下去就得……是的,就得十個法郎。」

  法官向拉維安納做了個暗示,拉維安納便從一隻大布袋裡掏出十法郎交給那女的,同時法官把貸款登帳。皮安訓看著賣水果女人快活得渾身打戰的動作,就想像她從家裡到這兒來見法官的路上,心裡一定是非常焦急的。

  「輪到你了,」拉維安納招呼一個白鬍子老人。

  皮安訓把當差的拉過一邊,問他還要多少時候接見完畢。

  拉維安納回答:「今天一共有二百人,現在還剩八十個。醫生你還來得及先跑幾處出診呢。」

  「孩子,」法官轉身抓著皮安訓的手臂,「我給你兩個靠近這兒的地址,一個是塞納街,一個是弩箭街。塞納街有個女孩子自殺,弩箭街有個男的需要送到你醫院去。我等你回來吃早點。」

  一小時以後,皮安訓回來了。福阿街上已經空蕩蕩的沒有人,天也開始亮起來;包比諾正在上樓,最後一個受到周濟的窮人剛走,拉維安納手裡的錢袋給掏空了。

  「那兩個人怎麼啦?」法官在樓梯上問醫生。

  「男的死了;女孩子還有救。」

  自從沒有女主人經心照料以後,包比諾家裡的景象就跟主人的相貌完全一致了。腦子裡被一個主要的念頭盤踞著,他的雜亂無章在所有的東西上都留著特殊的痕跡。到處是成年累月的灰塵,動用器物都改變了用途,顯出單身人的巧思。花瓶里塞著紙張,家具上擺著空墨水瓶,忘記拿走的盤子,和急急忙忙找東西的時候當作燭台用的火石;好多用具是預備搬動位置而只搬了一半的;有些地方堆滿了雜物,有些地方完全空著,表示主人本來想整理而中途撂下了。這種混亂現象在法官的書房裡特別顯著,證明他一刻不停的走來走去,忙著層出不窮的事,到處拖拖拉拉的攪得一團糟。書架好像遭了洗劫,書東一本西一本的攤在那裡:有的疊在另外一本書上,有的打開著合撲在地下;卷宗沿著書架排著,把地板占滿了。地板已經有兩年沒擦過。桌子上,家具上,擺著感恩的窮人向教堂許過願心的證物。壁爐架上供著兩個藍玻璃的喇叭形花瓶,瓶高頭擺著兩個玻璃球,球內有各種顏色混在一起,看上去好不古怪。壁上掛著紙花,還有用雞心的形狀與花瓣做成的框子,中間嵌著包比諾的姓氏。這裡是鄭重其事做起來的一無所用的紫檀匣子。那裡是一些放紙張的文件夾,式樣一望而知是苦役犯的出品。那些耐心的傑作,感恩的匾額,乾癟的花球,使法官的書房和臥室很像賣玩具的鋪子。包比諾老人不是把它們作為備忘之用,便是拿零星的筆記,紙條,忘了的筆尖塞在裡頭。這許多對他的善舉表示感激的禮物都塵埃密布,沒有一點兒新鮮氣息。幾個手工很好但是被蟲蛀了的禽鳥標本,矗立在這個廢物的森林中間:最主要的是一隻安哥拉種的貓,包比諾太太生前的愛物,由一個不名一文的標本製造家作得很逼真;他一定是受了些小恩小惠而拿這個不朽的寶物表示感激的。室內還有本區一個感情豐富而才力有限的藝術家替包比諾先生與包比諾太太畫的肖像。甚至臥房裡凹進去放床鋪的地位,也掛著繡花的針線團,用十字花挑出來的風景,摺紙拼成的十字架,都是極花工夫的作品。窗簾被煤煙燻黑了,毯子和床帷已經說不出是什麼顏色。

  在壁爐架與法官辦公用的大長方桌之間,有張獨腳圓桌,廚娘在上面放著兩杯咖啡牛奶。兩張馬鬃面子的桃木靠椅,擺在那裡等著兩人去坐。因為窗洞裡的光線照不到這個地位,廚娘留下兩支蠟燭;長得異樣的燈芯結成野菌一般的燈花,射出半紅不紅的光,使蠟燭燃燒經久,據說那是吝嗇鬼想出來的辦法。

  「姑丈,你到樓下接見室去的時候,應當多穿些衣服。」

  「我生怕他們等久了,那些可憐的人!你,你可有什麼事找我呢?」

  「我來請你明兒上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家吃晚飯。」

  「是咱們的親戚嗎?」法官問話的神氣完全心不在焉,皮安訓不由得笑了。

  「不是的,姑丈;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一位極有地位極有勢力的太太,她向法院遞了一張狀子,要求對她丈夫來一個禁治產處分,聽說那案子分發在你手裡……」

  「而你要我上她那兒去吃飯嗎?你瘋了嗎?」法官說著,手裡抓起一部民事訴訟法。「你念罷,法律規定推事不得在與他經辦案件有關的兩造家中飲食。她要跟我說話,讓她到這兒來見我好了,你那個侯爵夫人!不錯,我預備今夜把案子研究過了,明兒去詢問她的丈夫。」

  他站起來,在一個正好望得見的文件夾里找出一份案卷,看了看摘由,說道:

  「卷子在這裡。既然你關心那個極有地位極有勢力的太太,咱們就來看看她的狀子罷。」

  包比諾把袍子往中央拉了一下,因為兩隻對面襟常常扯開去,露出他赤裸裸的胸部。他拿小長方塊的麵包往冷卻的咖啡里浸了浸,撿出狀子來一邊念著,一邊隨時停下來和皮安訓倆加幾句按語和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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