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個朋友

2024-10-13 05:46:1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一八二八年,有一天清早一點鐘的時候,聖奧諾萊城關街上,從靠近愛里才宮的一所大宅子裡走出兩個人:一個是當代的名醫,叫作荷拉斯皮安訓;一個是巴黎最風雅的人物之一,叫作特拉斯蒂涅男爵;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各人的車早已打發回家,城關區域連一輛街車都沒有;但夜色甚美,街面也很乾燥。

  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和皮安訓說:「咱們走到大街上再說,倶樂部前面通宵都有車的;等會你把我送回家罷。」

  「行。」

  本章節來源於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喂,朋友,你覺得她怎麼樣?」

  「你是說那個女的是不是?」醫生冷冷的回答。

  「噢,皮安訓的老脾氣又來了,」拉斯蒂涅嚷道。

  「怎麼呢?」

  「朋友,你提到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像提到一個要進你醫院的女病人一樣。」

  「你要知道我的感想嗎,歐也納?倘若你丟下特紐沁根太太去勾搭這位侯爵夫人,等於拿一隻眼的馬去換一匹兩眼全瞎的馬。」

  「紐沁根太太年紀已經三十六了,皮安訓!」

  「這一位也有三十三了!」醫生馬上頂了一句。

  「最忌妒她的女人也不過說她二十六。」

  「好朋友,倘若你存心要知道一個女人的年齡,只要瞧她的太陽穴和鼻尖就行了。不管她們運用胭脂花粉的手段多麼高明,對這些暴露她們心緒騷動的,鐵面無情的證據,是毫無辦法的。她們每長一歲都在那兒留下一道烙印。等到女人額上的皮膚松下來,有了皺痕,像花一般的蔫了;等到鼻尖上有了小小的粒子,好比英國人家壁爐里燒的煤球,把倫敦像毛毛雨似的布滿了看不清的小黑點……那麼對不起!她準是三十歲出頭了。她可能很美,可能很聰明,可能很溫柔,什麼都可能,但年齡總是過了三十,到了盛極而衰的階段。我不責備喜歡這一類婦女的人;可是像你這樣的漂亮人物,不應該把二月里的癩皮蘋果當做一個在枝頭上向你微笑,引誘你去咬一口的,又紅又白的小蘋果。固然愛情從來不查看人家的出生證;沒有人愛一個女子是為了她的年紀,為了她長得美或丑,為了她聰明或愚笨,愛就是愛,沒有理由的。」

  「可是我呀,我愛她的理由才多呢。她是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她是勃拉蒙–旭佛雷家的小姐,她是社會上的紅人,她有感情,她有一雙和特裴里公爵夫人一樣美麗的腳,或許還有十萬法郎進款,而我有朝一日說不定會娶她!最後,她可以使我改善局面,還清我的債。」

  「我以為你早發了財呢,」皮安訓打斷了拉斯蒂涅的話。

  「不錯,我有兩萬法郎進款,剛好開銷車馬。我在紐沁根事件中栽了筋斗,那件事改日再談罷。我嫁了兩個姊妹;我和你相識以後掙的錢,這是最顯著的一筆。但我寧可給她們作陪嫁,不願意自己有十萬法郎利息。現在怎辦呢?我野心勃勃,和紐沁根太太混下去有什麼出路呢?再過一年,我就像圖書似的給編了號,插上架,跟一個結了婚的人一樣。結婚與獨身的不愉快,我全有,兩種生活的便宜卻是連半點都沾不到;老釘著一個女人就會碰到這種僵局。」

  「哎!難道你以為這一下交了好運嗎?」皮安訓說。「你那侯爵夫人,我才看不上呢。」

  「你的進步思想把你眼睛蒙蔽了。倘若特埃斯巴太太變了一個拉蒲爾登太太[67]……」

  「告訴你,朋友,貴族也罷,布爾喬亞也罷,反正她沒有靈魂,永遠是個自私自利的典型。相信我罷,醫生看人看事都有經驗;我們之中最厲害的,查驗身體的時候會把靈魂也查驗出來的。咱們今晚在她客廳里消磨了一個黃昏,儘管客廳那麼漂亮,公館那麼富麗堂皇,侯爵夫人可能欠著債呢。」

  「你怎麼知道?」

  「我不是斷定,只是猜測。她提到她的靈魂,好似路易十八提到他的感情一樣的虛假。聽我說,這個又嬌又白,長著栗色頭髮,為了要人哀憐而無病呻吟的女人,骨子裡身子像鐵打的,胃口好得像狼,氣力之大和性格的卑鄙像老虎。要說拿綾羅綢緞來遮蓋一個騙局,誰也及不到她遮蓋得好。唉,我把她看透了。」

  「皮安訓,你真使我害怕!咱們在伏蓋公寓分手以後,難道你人情世態閱歷了不少嗎?」

  「是的,朋友。從那個時期以後,什麼傀儡,木偶,紙人紙馬,我見得多了!這般漂亮太太的作風,我也略微知道一些:因為做醫生的要保護她們玉體康健,或是照顧她們最貴重的東西——兒女,倘若她們喜歡兒女的話,或是保護她們永遠愛惜的容顏。你深更半夜守在她們床頭,花盡心血挽救她們的姿色,不管身上哪個部分變了樣,都得替她們想辦法;事情成功了,還得守口如瓶,替她們保守秘密;過後她們看到帳單,卻認為你大敲竹槓。誰救了她們的?不是你,而是她們的先天充足!她們非但不頌揚你,反而到處說你壞話,不敢介紹你替她們的好朋友們治病。朋友,你說那些婦女是天仙下凡;我卻見慣她們拿下裝腔怍勢的面具,赤裸裸的顯出她們的真心情,正如見慣她們剝下遮蓋身體缺陷的衣服,既沒有胸褡,也沒有功架;那才不美呢。咱們擱淺在伏蓋公寓的時代,已經在社會的海洋底下看到不少石子,不少垃圾;其實那不算一回事。一朝進了上流社會,我遇到些穿綢著緞的人妖,戴白手套的米旭諾,高官厚爵的波阿萊,比高勃薩克老頭放高利貸放得更精明的王公大臣[68]!而可恥的是,我想跟德行握握手的時候,竟發現他們在頂樓上冷得發抖,受著毀謗,靠一千五百法郎年金或薪水,過著吃不飽餓不死的生活,還被認為瘋子,怪物,蠢東西。不錯,你的侯爵夫人是一個當令的紅人,可是我就討厭這等女人。讓我把理由說給你聽。一個心胸高尚,趣味純潔,性情柔和,感情豐富,生活樸素的女子,在社會上絕對沒有走紅的機會。你自己去下個斷語罷!一個當令的女子和一個當權的男人是一類的,只有一點差別:就是使一個男人爬得比別人高的那些長處,能夠造成他的偉大,造成他的光榮;一個稱霸一時的女子所靠的本領卻是可怕的惡習;她為了遮掩本性,變得兇狠陰險;為了在交際場中勾心鬥角,必須在嬌弱的外表之下有銅筋鐵骨般的身體。用醫生的眼光看,胃納健旺的人,心地絕不會好。你那時髦太太毫無感情,只是如醉若狂的尋歡作樂,因為要替她冷冰冰的天性找點兒暖意;她需要刺激,需要享樂,好比一個老頭兒站在歌劇院的腳燈前面出神。因為她主意多於感情,所以把朋友和真正的愛情一齊為自己的霸業犧牲,像一個將軍為了要打勝仗,不惜把最忠誠的心腹送上火線。走紅的女人不能算女人,既不是母親,也不是妻子,也不是愛人;用醫學的術語說,只是一個陰性的頭腦,只有一肚皮的心計。因此一切殘酷的特徵,你那侯爵夫人應有盡有;她有鷙鳥的嘴巴,明亮而冷酷的眼睛,甜蜜的言語;她像機器上的鋼鐵一般光滑,她能打動一切,就是不能打動你的心。」

  「皮安訓,你的話的確有一部分很對。」

  「哪裡是一部分!簡直沒有一句不對。她用那種教人難堪的禮貌,要我體會到貴族與我們之間的距離:你以為這種侮辱不刺傷我的心嗎?一邊想到她的目的,一邊看她像貓兒似的跟你親熱,難道我不深深的覺得可憐嗎?一年之後,要她寫個字條幫我一點兒小忙都不用想;可是今晚上她對我眉開眼笑,無非因為她的官司落在我舅舅手裡,以為我在舅舅面前有些作用……」

  「那麼,朋友,你是不是更喜歡她對你不客氣?我承認你把時髦女子罵得很對,但你沒看到我真正的問題。我理想中的太太始終是特埃斯巴夫人一流的,而絕不是世界上最貞節,最安靜,最多情的女子。娶一個天使嗎?那就得躲到窮鄉僻壤去享你的清福。一個干政治的人的太太,必須是一架干政治的機器,一架會恭維奉承,鞠躬行禮的機器;她是野心家所用的第一件工具,最忠心的工具,也是一個代你火中取栗而不會連累你的朋友,隨便否認她也沒關係。假定摩罕默德生在十九世紀的巴黎,他一定娶一個洛昂家的小姐[69],千伶百俐,花言巧語,像一個大使夫人,足智多謀像費加羅。你說的那種多情的妻子幫不了你一點兒忙,一個當令的太太使你要什麼有什麼。倘若一個男人沒有金鑰匙能打開所有的門,時髦太太便是劃破玻璃的金剛鑽,替你把所有的窗都打開來。安分守己的德行只配布爾喬亞有的,野心家自然免不了野心的罪惡。並且,像朗日公爵夫人,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杜特萊夫人[70]等等的愛情,你以為不能給你極大的快感嗎?你才不知道這些女人的嚴厲矜持,冷若冰霜的態度,反而使她們給你的些少感情格外顯得可貴!看到雪地里長出一朵雁來紅是多麼可喜啊!她們掩在扇子後面對你嫣然一笑,把平日威嚴莊重的架子都放下了;這一笑可抵得上你布爾喬亞女子的全部恩愛;你說那種恩愛是由於忠誠來的,其實還大有問題,因為愛情方面的忠誠跟投機很相近。何況一個時髦太太,一個勃拉蒙–旭佛雷家的小姐,也有她的長處。那就是財產,勢力,光華,瞧不起一切低級東西的眼光……」

  「謝謝罷,」皮安訓回答。

  拉斯蒂涅笑道:「老糊塗!得了罷,別這麼俗氣,學學你朋友台北蘭的榜樣,想法去掙一個爵位,得一個勳章,進貴族院,招幾個公爵做女婿。」

  「這話才是見鬼呢……」

  「呦!呦!原來你只有在醫道方面高明;太可惜了。」

  「我恨這一類的人,最好來一次革命把這般東西斬草除根。」

  「那麼,親愛的勞白斯比哀[71],你明兒不去找你姑丈了嗎?」

  「去的,」皮安訓回答。

  「為了你,要我到地獄裡去打水也行……」

  「好朋友,你真使我感動;我發過誓,非要把侯爵辦到禁治產不可!噯,我還擠得出一滴少年時代的眼淚來感謝你呢。」

  「可是,」皮安訓接著說,「我不能保證你在約翰于勒包比諾那兒如願以償。你才不知道他的脾氣呢。後天我一定帶他去見侯爵夫人,讓她自個兒去拉攏罷,只要她有本領。我可不信她會成功。不管有多少公爵夫人,多少山珍海味,或是多少斷頭台上的鍘刀擺在他面前,他都不會動心;哪怕王上答應他進貴族院,上帝答應他做天堂的長老,把煉獄裡的收入給他做薪俸,也休想教他把秤盤裡的碼子加減一個。他這個法官是鐵面無情的。」

  兩個朋友到了加波西納大街的拐角兒上,正對著外交部。

  皮安訓指著部長官邸笑道:「喂,你不是到了府上了嗎?」又指著一輛街頭的馬車說:「我的車也在這兒了。這兩句話把咱們的前程包括盡了。」

  「你將來能躲在水底下自得其樂,我卻永遠要浮在水面上跟暴風雨鬥爭,我沉下去的時候會到你的岩洞裡來借宿的,朋友!」

  「星期六見!」皮安訓回答。

  「好吧,」拉斯蒂涅說。「包比諾的事,你答應我了?」

  「是的,只要不違背我的良心,我總儘量幫忙。這個禁治產的要求,幕後也許還有曲折離奇的故事,像我們在窮途落魄的黃金時代說的特拉摩喇嘛[72]。」

  拉斯蒂涅眼看街車去遠了,心裡想:「唉,皮安訓這傢伙永遠是個老實人。」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