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訊問

2024-10-13 05:46:27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等到只有法官和當事人在場的時候,書記關上了門,逕自走到德龍興式書桌前面,鋪上公文紙預備寫筆錄了。包比諾始終打量著特埃斯巴先生,看他聽了剛才的話有什麼反應,因為那幾句話對於一個理智健全的人是極殘酷的。侯爵的臉,平日是像所有頭髮淡黃的人一樣沒有血色的,突然氣得通紅;他微微打了個寒噤,拿報紙放在壁爐架上,坐下來把眼睛低下了。不久他恢復了上流人物的尊嚴,望著法官,似乎想從他相貌上找出一些關於他性格的標記。

  他問:「先生,這樣重要的狀子,法院怎麼沒給我一個副本?」

  「侯爵,本案的被告既被指為失卻理性,送達副本就變成多此一舉了。法院的責任,首先在於把原告的陳訴調查清楚。」

  「很對,」侯爵回答。「那麼先生,請你告訴我應當怎辦……」

  「只要答覆我的問題,任何細節都不要省略。不論你使侯爵夫人作為藉口的某些行為有怎樣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論這苦衷怎樣的難於啟齒,你儘管直說,不必顧慮。不消說,法院方面很明白它的責任,在這種場合自會保守秘密……」

  侯爵的面部表情非常痛苦,他說:「先生,倘若經過我解釋以後,侯爵夫人的行事可能受到責備,那又會發生怎樣的後果?」

  「法院可能在判決書上對申請人的動機加以譴責。」

  「這種譴責有沒有伸縮性?如果我答覆你問題以前向你要求,即使將來你的報告有利於我,判決書上也不說一句使侯爵夫人難堪的話,法院能不能加以考慮?」法官望著侯爵;兩人心照不宣,有些同樣高尚的思想在精神上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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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比諾吩咐書記官:「諾埃,你到隔壁屋裡去。等我用到你的時候再叫你。」

  書記走出以後,包比諾又對侯爵說:「如果像我現在所推想的,這件事情中間有什麼誤會,那我敢答應你,根據你的請求,法院的行動可以留些餘地。」法官停了一會,又道:「我請你解釋特埃斯巴太太陳訴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據說你把大宗款子送給一個船夫的寡婦,耶勒諾太太,更確切的說是送給她的兒子耶勒諾上校,同時憑你在王上面前的寵遇竭力保舉他,你對他的照顧甚至幫他攀了一門極好的親事。原告的陳訴,似乎說這種友誼超過了一切感情的範圍,連違背道德的感情也不到這程度……」

  侯爵的臉和腦門突然脹得緋紅,連眼淚都冒上來把睫毛沾濕了;然後他的傲氣把這種在男人身上被認為懦弱的衝動壓了下去。

  他聲音異樣的回答說:「真的,先生,你使我非常為難。我本來預備把我行為的動機帶到墳墓里去的……因為提到這問題,我就得向你暴露家庭的一些醜史,還要提到我自己,這最後一點,你知道又是我極難啟齒的。先生,希望一切只有你我兩人知道。在公文的程式方面,你起草判決書的時候一定有方法不提及我告訴你的事實……」

  「侯爵,在這種情形之下,無論什麼事都辦得到。」

  特埃斯巴又道:「先生,我結婚以後不久,因為太太揮霍無度,不得不借一筆款子。貴族家庭在大革命時期的境況,你是知道的。我沒力量雇一個總管或經紀人。今日之下,差不多所有的貴族都得親自料理產業。我家裡財產的契據,多數是由我父親從朗格陶克,普羅望斯,公太幾省帶到巴黎來的,因為他很有理由害怕革命黨人從田契和所謂特權執照上面追究業主。我們本姓奈葛勒北里斯。特埃斯巴這個姓是我們在亨利四世的朝代,和特埃斯巴家結了親,連同財產一起承繼下來的;那份人家是裴恩地方的一個大族,和我們聯姻的條件便是要把他們的爵徽畫在我們爵徽的中央。奈葛勒北里斯是一個小城,在宗教戰爭中跟我那些姓奈葛勒北里斯的祖先一樣有名。和特埃斯巴家結親的時候,我們把奈葛勒北里斯的田地丟了。奈葛勒北里斯的職位是統領官,他損失了全部家產,因為新教徒痛恨蒙呂克[94]的朋友們,一個都不肯放過。王家對於這位犧牲慘重的奈葛勒北里斯很不公道,既不封他為元帥,也不給他一個缺分,或是對他的損失有何補償。查理九世待他很好,可惜沒有酬報他就死了;亨利四世替他撮合了特埃斯巴家的親事,讓他承繼他們的家業。可是奈葛勒北里斯的田產已經全部落在債主手裡。我的高祖把妻子的財產花光了,只留下特埃斯巴家的長房田給我曾祖,其中還得劃出一部分作陪嫁。高祖死後,我的曾祖特埃斯巴侯爵,像我一樣年紀輕輕就當了家。他在宮廷里有一個差事,所以經濟情形更窘。但路易十四對他特別寵幸,使他掙了一份很大的家私。那時我們家的爵徽就沾上了一個無人知道的,醜惡的,血跡斑斑的污點,我此刻正在想法洗刷。這秘密是我在有關奈葛勒北里斯田地的文契和家裡的舊信中發現的。」

  在這個莊嚴的時間,侯爵說話毫無口吃的現象,也沒有平時語言重複的習慣。凡是在日常生活中有這兩項缺點的人,一旦胸中有了強烈的感情,說話往往會極其流暢。

  他又道:「然後《南德敕令》被撤銷了[95]。先生,也許你不知道路易十四的親信藉此機會發了多少財。凡是新教徒不按照公家規定出售的產業,都被路易十四沒收,分給他的左右。像當時的傳說一樣,王上的寵臣都四出逐鹿,獵取新教徒的家產。我千真萬確的知道,有兩個侯爵的田地全是一些可憐的商人被充公的家私。逃亡的新教徒中有巨額財產需要帶走的,到處遇到圈套;人家對他們用的怎樣的手段,我用不著向你當法官的人解釋。你只要知道,奈葛勒北里斯的田地,包括二十六個地方教區和對於各鄉鎮的特權,還有從前也屬於我們的葛拉方日田地,都早已落入一個新教徒的手裡。由於路易十四的恩賜,我的祖父把這兩處產業收回了。但這恩賜的經過對另一方面是極不公道極殘酷的。那兩處田地的業主,把家屬先打發到瑞士去,自以為日後還能回到祖國來,便假裝賣掉田地,自己也打算逃往瑞士。他大概想儘量利用法定限期,留在法國料理買賣,不料被地方總督抓了起來;出面頂替,充他買主的人把事實招供了;可憐的商人結果被吊死,而我的父親卻到手了兩處田地。我要不知道我祖父參加這些陰謀詭計倒也罷了;無奈那位總督是他的舅父,不幸我又看到總督的一封信,教我祖父向台奧達多斯想辦法,台奧達多斯是宮廷中的近臣背後稱呼王上的暗號。信中取笑那個犧牲者的口吻,使我看了毛骨悚然。流亡在瑞士的家屬寄錢回來替可憐的人贖命,總督收了錢,照舊要了商人的命。」

  侯爵說到這兒停住了,仿佛這些回憶還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然後他又接著說:「那可憐蟲叫作耶勒諾。單單這個姓就可以給你說明我的行為了。想到我的家庭有這樣一段可恥的歷史,我不由得痛苦萬分。靠了這筆家私,我的祖父娶了拿伐蘭–朗撒克家的女兒,那是小房的承繼人,家業遠過於大房。從此以後,我的父親被認為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娶的是葛朗里歐家小房的女兒,便是我的母親。那家私雖是不義之財,對我們倒是一本萬利。因為決意要快快的補贖這樁罪過,我寫信到瑞士去,直到把那家新教徒的蹤跡訪查明白了才安心。我打聽到耶勒諾家潦倒不堪,已經搬回法國來了。以後我又發覺,那倒霉的一家的承繼人是一個拿破崙部下的騎兵中尉。在我看來,耶勒諾一家的權利是很明白的。要確定時效問題,不是先得控告產業的持有人嗎?但為了宗教而亡命的人,教他們向哪個法庭去陳訴呢?他們的法庭是在天上,或是在這裡,」侯爵說著,拍了拍心窩。「我不願意我的孩子們將來對我像我對祖先一樣想法。我要傳給他們一份沒有污點的遺產,一個沒有污點的爵徽;我不願意貴族的品格在我身上變成自欺欺人的謊言。並且以政治觀點來說,大革命時代逃亡出去的人既然都要求收回被充公的產業,他們自己怎麼還能保留用罪惡的手段搶來的財產?耶勒諾先生母子倆老實得近乎迂執,據他們說來,我還是受他們剝削呢。我花了多少口舌,他們只肯收回路易十四時代的地價。我們把那地價議定為一百一十萬法郎,可以陸續支付,不用加利息。為了張羅這筆款子,我必須有個很久的時期不能動用我的收入。事情到了這個階段,我才如夢初醒,發覺我對太太認識錯了。我向她提議離開巴黎,住到外省去;在那兒憑她收入的半數就能過著體體面面的生活,而且可以提早還清那筆債;我把事情告訴她,只是沒說得怎麼嚴重。不料她把我當作瘋子。我這才發現了她的真性格:她可能問心無愧的贊成我祖父的行為,還會取笑新教徒呢。看她那麼冷酷,對孩子們不關痛癢,居然毫無遺憾的讓我帶走,我不禁害怕起來,決意把我們共同的債還清以後,讓她保留她那份財產。她說過她不能因為我發傻而跟著賠錢。既然我的收入不夠開銷;也沒力量供給孩子們的教育費,我就打定主意親自教育,希望他們成為勇敢的人,名副其實的紳士。我把進款買了公債,因為行市上漲,我還清地價的時期比預算的縮短很多。原來我留出了四千法郎家用以外,每年只能撥六萬法郎,要十八年才能撥完;可是最近我把一百十萬法郎統統歸清了。我很運氣,償還了人家的損失,並沒使孩子們吃一點兒虧。先生,這就是我把款子交給耶勒諾太太母子的理由。」

  法官聽著大為感動,硬壓著感情問道:

  「那麼侯爵夫人對你隱居的理由是知道的了?」

  「是的,先生。」

  包比諾把腰板一挺,表示大吃一驚,猛的站起來打開辦公室的門,招呼他的書記:

  「喂,諾埃,你回去罷。」

  接著又對侯爵說:「先生,雖則你這番話已經使我完全明白,但狀子上還提到一些別的事,我想聽一聽你的解釋。比如說,你在這兒經營商業,這一點似乎跟你的身份不合。」

  「這件事不便在這裡談,」侯爵說著,向法官作了一個手勢請他出去;然後又對著老人:「努維翁,我下去了;兩個孩子快回家了,你等會來吃飯罷。」

  「侯爵,」包比諾在樓梯口問,「你不住在這裡嗎?」

  「不,先生。我為了出版事業特意租這幾間屋子作辦公室。你瞧,」他指著壁上的GG,「這部歷史的發行人不是我,而是巴黎一家最有地位的書店。」

  侯爵把法官讓進底層的屋子:「先生,這才是我住的地方。」

  屋內那股詩意毫無賣弄風雅的痕跡,包比諾一進去就悠然神往。那日天氣極好,窗都開著,客室內布滿了園中草木的香氣;一道道的陽光把略帶褐色的護壁照得格外光鮮。包比諾看到這個幽雅的環境,認為絕不是一個瘋子所能創造出來的。

  他心上想:「對啦,我就需要這樣一所屋子。」接著又高聲問:「你不久要搬走了吧?」

  「希望能這樣,」侯爵回答道,「可是我要等小兒子完成學業,等他們弟兄倆的個性完全成熟,再把他們帶到社會上去,讓他們接近母親;並且,除掉已經給他們的實學以外,我還想加以補充,教他們遊歷歐洲各國的京城,見見世面,見見人物,把學的語言實地應用一下。」他請法官在客廳內坐下了,又道:「關於印行《中國史》的事,我不能在一個老世交面前和你談。他是努維翁伯爵,大革命時代流亡在國外,回來連一點家私都沒有了;我跟他一同辦這件事,與其說為了我自己,不如說為了他。我並沒告訴他我隱居的理由,只說我跟他一樣把家產攪光了,可是還有些資本足夠經營一樁買賣,他也可以從中出點力。我從小有個受業的老師,叫作葛羅齊埃神甫,由於我的保舉,查理十世派他做阿爾直那圖書館館員,那圖書館是今上當太子的時候就主管的。葛羅齊埃神甫對於中國極有研究,深知它的風俗習慣。我在一個人極容易對所學的東西入迷的年齡上承繼了他的遺產,二十五歲就學會了中文。我承認我對這個民族的欽佩簡直不能自已,因為它能把征略者同化,它的歷史比神話的年代或聖經的年代還要古老,穩定的制度使它能保持領土的完整,紀念建築偉大無比,行政機關完滿無比,革命是不可能的;它認為理想的美是貧弱的藝術原則,它的工藝和珍貴的出品發展到登峰造極;我們無論在哪一點上都不能超過它,而我們自命為高人一等的成績,他們卻和我們並駕齊驅。可是,先生,即使我常常在談笑中把歐洲各國的情形與中國的相比,我到底不是中國人,而是一個法國紳士。倘若你懷疑這個企業,我可以提出證明,這部附有插圖與統計,涉及文學、宗教各方面的大書,已經得到普遍的讚許,預約的數目到了二千五百部,包括歐洲各國在內,法國只占到一千二。每部書要賣三百法郎;努維翁伯爵從中可以掙到一筆年息六七千法郎的款子,因為我辦這個企業暗中的動機便是保障他的生活。至於我自己,只希望能掙些錢讓兩個孩子有點兒娛樂。我無意中賺的十萬法郎可以作他們的特殊支出;凡是他們的衣著、馬匹、看戲的錢,擊劍和別的玩意兒的學費,隨便塗抹的畫布,喜歡的書,以及做父親的極高興讓他們滿足的一切小小的欲望,都有了著落。兩個孩子讀書那麼用功,成績那麼優異,倘若我沒力量供給他們這些享受,那我為了維持身家清白所做的犧牲,勢必更加痛苦了。的確,先生,我關在家裡教養兒子已有十二年之久,這十二年使宮廷把我完全忘了。我的政治生涯,我的世代簪纓的身份,自己可能掙到而傳給孩子們的新的光榮,全部放棄了;但是我們姓埃斯巴的並沒損失,孩子們將來一定是出眾的人物。我固然沒有進貴族院,但日後他們可以憑著為國效勞的功績,光明正大的去爭取,他們也必定能為祖國做出一些傳世的事業。我把家聲洗刷乾淨之後,等於替後人奠定了一個光榮的前途:雖然這番苦功是沒人知道的,沒有光華的,也不能不說是一件高尚的行為罷?先生,還有別的事要我解釋嗎?」

  那時好幾匹馬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來。

  侯爵說:「他們回來了。」

  一會兒兩個少年進了客廳,衣著大方而樸素,穿著帶有踢馬刺的靴子,戴著手套,很高興的揚著馬鞭。興奮的臉表示才吹過新鮮空氣,精神抖擻,身體強壯。他們倆跟父親握手,像朋友般彼此交換了一個溫柔的眼風,又冷冷的向法官行了禮。包比諾覺得無須再問侯爵與兒子們的關係了。

  「你們玩得好嗎?」侯爵問。

  「玩得很好,父親。我初次出馬,十二槍就打倒六個木人!」加米葉說。

  「你們上哪兒散步的呢?」

  「上蒲洛涅森林去的。我們還看見母親呢。」

  「她有沒有停下來?」

  「我們跑得那麼快,她一定沒看到,」格萊芒回答。

  「可是你們為什麼不過去招呼她呢?」

  格萊芒低聲說道:「父親,我覺得她不大樂意我們在公眾地方接近她。」

  法官耳朵相當靈敏,把那句話聽到了;當時侯爵額上也堆起一些陰影。包比諾欣然看著這幅父子團聚的景象,眼神很感動的打量侯爵,覺得他的面貌,姿態,舉動,簡直是忠厚正直的德行最完滿的表現,完全是一派風雅豪俠的貴族氣息。

  「先生,你……你瞧,」侯爵又恢復了口吃的毛病,「你瞧……法院可以隨時派……派人到這兒來……是的,隨時派……派人到這兒來。假如有瘋子的話……假如有瘋子的話,那只有兩個孩子對他們的父親有點兒瘋癲,還有做父親的對孩子們瘋得厲害;但那種瘋狂,性質並不壞。」

  那時,穿堂里傳來耶勒諾太太的聲音,她不管當差的攔阻,逕自走進客廳,嚷道:

  「我才不願意繞圈子呢!」她說著向大家行了禮,「是的,侯爵,我一定要立刻跟你談一談。啊!我又來遲了一步,刑事法官已經先到了。」

  「刑事!」兩個孩子都叫起來。

  「怪不得你不在家,原來在這兒!真是,若要事情糟,只要法官到。侯爵,我特意來告訴你,我們母子倆決意把你的錢全部奉還,因為我們的名譽受到危險了。我跟我兒子寧可還你錢,不願意你有一點兒不如意的事。說句老實話,真要混帳透頂的人才會想到把你來一個禁治產……」

  兩個孩子緊靠著侯爵的身子,嚷道:「把我們的父親禁治產?什麼事呀?」

  包比諾插言道:「太太,別說了!」

  「孩子,你們走開,」侯爵吩咐。

  兩個少年一聲不出,往園子裡去了,可是臉色很不安。

  「太太,」法官說,「侯爵給你們的款子是他在法律上欠你們的,雖然這個償還的行為是把誠實不欺的原則應用得極其廣泛。一個人持有沒收得來的產業,不管沒收的方式如何,連用不老實手段的在內,倘若過了一百五十年仍應當歸還原主,那麼法國就很少合法的業主了。雅各葛的產業使二十幾家貴族發了財[96]。英國在占領一部分法國土地的時期濫行沒收的產業,也增加了好幾個諸侯的財富。根據我們的立法,侯爵盡可自由處置他的進款,誰也不能責備他揮霍。要把一個人加以禁治產處分,必須他行動毫無理性;而他現在給你的賠償是完全出於最聖潔最高尚的動機。所以你盡可問心無愧的收下;社會要誣衊這樁義舉就讓它誣衊罷。最純潔的德行在巴黎往往會受到最卑鄙的毀謗。不幸,發展到現階段的社會,還要使侯爵的行為顯得偉大。這一類的義舉倘使不足為奇了,那才是國家的光榮呢。但目前的風俗人情,使我比較之下不得不認為:侯爵非但不該受到禁治產的威脅,還值得人家替他加上一個光榮的冠冕。在我服務司法界的幾十年中間,我今天所看到的,所聽到的,還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次聽到。但在最優秀的階級中,為善行義原是一種習慣,所以我們看到德行最美滿的表現,也不必奇怪。——侯爵,我這樣說明以後,你大概能相信我是絕對能守秘密的了,並且絕不會有禁治產的判決,假定要有判決的話。」

  「啊,這才對啦,」耶勒諾太太說。「這才像一個法官!我的好先生,要不是我長得這麼丑,我一定來擁抱你了;你說的話真是高深得很。」

  侯爵向包比諾伸出手去,包比諾接在手裡輕輕拍著,情意極深厚,眼神極柔和的瞅著這位私生活中的大人物;侯爵極有風度的對他微微笑著。兩個這樣篤厚這樣寬宏的心靈,一個是近乎神明的布爾喬亞,一個是超凡入聖的貴族,發的是同一個聲音,沒有擊撞,沒有衝動,像兩道純潔的光似的融為一片。整個街坊上的慈父,覺得自己夠得上跟這個出身與人品同樣高貴的人握手;侯爵也有一種直覺,感到法官心中有的是廣大無邊的慈悲。

  包比諾一邊行禮一邊補充:「侯爵,今天聽了你開頭幾句話,我就認為用不著我的書記了;我很高興自己能有這點判斷力。」

  然後他又走近去把侯爵拉到一個窗洞底下,說道:「先生,你應當搬回家了;我覺得這件事是侯爵夫人受了別人的影響。你要趁早把這影響消滅才好。」

  包比諾一路出去,在院子裡,在街上,回頭望了好幾次,心裡對剛才的一幕非常感動。那種印象會深深的印在記憶中間,等一個人需要找些安慰的時候再像鮮花一般的開放出來。

  他回到家裡,想道:「那屋子對我倒很合適。萬一特埃斯巴先生搬走的話,我一定把它租下來……」

  包比諾當夜就把報告做好了,第二天早上十點左右,他上法院去打算趕快把案子秉公處理。他走進更衣室,正想穿上公服,戴上胸飾,值班的當差卻說院長在辦公室里等他。包比諾聽了這話,馬上過去了。

  「你好,親愛的包比諾,」院長招呼他。

  「我等著你呢。」

  「院長,可有什麼緊要公事嗎?」

  「噢,只是一點兒小事。昨天我很榮幸和司法部長一塊兒吃飯,他把我拉到一邊說了幾句話。他知道你為了經辦的案子在特埃斯巴太太家喝過茶。照他的意思,你最好迴避一下……」

  「啊!院長,我向你保證,茶一端出來,我就告辭的;而且我的良心……」

  「是的,是的,」院長說,「整個法院,還有高等法院,最高法院,誰都知道你的人格。我替你在部長面前說的話,也不必述給你聽了;可是你知道:凱撒的妻子是不能被人懷疑的[97]……所以咱們不必把這件事當作紀律問題,只看作體統問題。你我之間不妨老實說,這還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法院。」

  「可是院長,倘若你知道了案情,」包比諾一邊說一邊想從口袋裡把報告掏出來。

  「我早知道你對這件案子一定大公無私。並且我在外省當推事的時候,和當事人一起喝茶的事也多得很;但只要司法部長提到了,只要有人談到你了,法院就得設法不讓外邊多言多語。跟輿論界的摩擦對一個司法機關總是危險的,哪怕它理由十足也沒用,因為雙方的武器差得太遠了。報紙可以信口開河,任意猜測;我們卻為了尊嚴不能採取任何行動,連答辯都不行。我已經和你的庭長商量過:你馬上去做一個申請迴避的公事,我們決定派加繆索先生接辦。這樣,事情就在自己人中間了啦。再說,你迴避了也算幫了我個人的忙;另一方面,你早該得到的榮譽團勳章,這一回我準定替你辦到。」

  那時一個剛從外省初級法院調到巴黎來的推事加繆索,走過來向院長和包比諾行著禮;包比諾見了不禁帶著譏諷的神氣略微笑了笑。這個淡黃頭髮,沒有血色的青年,抱著一肚子的野心,滿可以把人在刑架上吊上去,放下來,只要上頭有命令。他要學的榜樣是洛罷特蒙一流而不是莫萊一流[98]。包比諾向他們倆行了禮,退出去了,根本不屑揭穿人家中傷他的謊話。

  一八三六年二月巴黎

  一九五四年一月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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