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離鄉遠遊
2024-10-09 05:47:0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的世界陷入了漆黑的長夜,無數希望、無數美好的回憶、無數錯誤、無數徒勞的傷悲和悔恨,像幽靈一樣糾纏著我。
我離開英國了。即便那個時候,我也對自己必須承受多麼沉重的打擊一無所知。我拋下所有的親朋好友,走了。我認為自己已經承受過打擊,而那打擊已經過去。正如在戰場上身負致命傷的人幾乎不知道自己已被擊中一樣,當我帶著一顆不羈的心獨自離開時,也並未意識到這顆心要對抗的,是怎樣令人無法自拔的創痛。
我沒有很快醒悟,而是一點一點地體會到的。我出國時的淒涼心境,每時每刻都在加深、擴大。起初,那只是一種沉重的失落和悲傷,此外也別無所感。但不知不覺中,它就變成了深深的絕望:對我失去的一切絕望—愛情、友誼、興趣;對被毀滅的一切絕望—最初的信任、最初的戀情、人生中所有的空中樓閣;對殘留的一切絕望—一片空曠的廢墟和荒野,在我四周延伸,連綿不斷,直至黑暗的天邊。
就算我的悲痛是自私的,我當時也並不知道。我哀悼我的娃娃太太,她在青春正好的年華凋零了。我哀悼斯蒂爾福思,他本可以贏得成千上萬人的仰慕和欽佩,正如很久之前贏得我的仰慕和欽佩一樣。我哀悼那顆破碎了的心,它在狂風暴雨的海上找到了安息地。我也為那個樸素家庭中剩餘的人而哀傷,他們已經遠渡重洋,漂泊他鄉,而我小時候曾在那個家裡聽過晚風呼嘯。
我的悲傷不斷積累,我深陷其中,終於無法自拔。我四處流浪,無論走到哪裡,心頭都壓著千鈞重擔。我現在感到了它的全部重量。我被壓彎了腰,心想這副重擔是永遠不會減輕的了。
沮喪到極點時,我感覺自己就要死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寧願死在家裡,於是徑直轉身往回走,希望儘快到家。但有時候,我又越走越遠,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努力拋卻什麼。
我無力一一追述我所經歷的那段痛苦的無聊時光,只能描繪一些零碎、模糊的夢境。當我強迫自己回顧人生的這個階段時,我回想起來的似乎就是這樣一個夢。我如同做夢一樣,看見自己正在異國的城市、宮殿、教堂、廟宇、畫廊、城堡、陵墓、光怪陸離的街道—它們是歷史和幻想留下的永不磨滅的陳跡—中間穿行,始終背負著痛苦的重擔。這一切從我眼前消失時,我幾乎毫無覺察。我對任何事都興味索然,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哀愁中,這就是降臨在我那顆不羈之心上的黑夜。讓我從這黑夜中抬起頭來—謝天謝地,我終於這樣做了—從那漫長、悲傷、悽慘的夢中抬起頭來,看一看黎明吧。
有好幾個月,我旅行時心頭都籠罩著這種越來越濃的烏雲。出於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當時翻來覆去地思索,想將這些原因明確地表達出來,結果徒勞無功—我沒有回家,繼續在外遊蕩。有時候,我會心神不寧、馬不停蹄地從一個地方前往另一個地方。有時候,我又會在一個地方盤桓許久。無論身在何處,我都失魂落魄,不知所往。
我來到瑞士。我翻過阿爾卑斯山的一個大山口,離開義大利,然後在一名嚮導的帶領下,沿山中的偏僻小路漫遊。就算那令人生畏的孤寂群山曾對我的心靈說過什麼,我也一無所知。在險峻的高峰峭壁上,在咆哮的湍流中,在冰雪覆蓋的荒野里,我領教了什麼是偉大與神奇。但我的收穫僅此而已。
一天傍晚,太陽落山之前,我進入一個山谷,準備在那裡休息。我沿著山坡上蜿蜒的小路往下走,看見遠處的山谷燈光點點。這時,我胸中隱隱萌生了一種感覺—我感到了久違的美麗和寧靜,我的心靈被這幅祥和的畫面軟化了。我記得自己曾經停下腳步,雖然心中仍然憂傷,但那憂傷已經不那麼令人壓抑、絕望了。我記得,我甚至希望自己的心境可以有所好轉。
我來到了谷底,夕陽照在遠方高聳的雪山上。那些積雪仿佛亘古不變的白雲,包圍著山谷。鬱鬱蔥蔥的山麓與山谷相接,那裡坐落著小小的村莊。在山麓之上更高的地方,生長著色彩更冷峻的黑冷杉林,像楔子一樣截斷了冬天的積雪,阻擋了雪崩。再往上便是層層峭壁、灰撲撲的岩石、亮晶晶的冰層,還有一塊塊平坦的斑點一樣的綠色牧場,這一切都漸漸與山頂積雪融為一體。山坡上,木屋星羅棋布,一間木屋就是一戶人家。在巍峨群山的映襯下,那些孤獨的木屋看上去小得可憐,做玩具都不夠格。谷底那人煙密集的村莊也是如此。村裡的小溪上架著木橋,溪水在亂石上翻騰喧鬧,流入樹林之中。寧靜的空氣里,遠遠傳來了歌聲—那是牧人的歌聲。但就在這時,恰好有一片晚雲從半山腰飄過,我幾乎認為那歌聲是從雲上傳來,而不是凡間的音樂。在這樣的靜謐中,大自然突然對我說話,撫慰我,讓我把疲憊的腦袋枕在草地上,失聲痛哭。自從朵拉去世後,我還從沒這樣哭過!
就在幾分鐘前,我收到了給我寄來的一包信,於是趁他們給我準備夜宵的工夫溜出村外讀信。別的信件都沒有寄到我手裡,我好久都沒有收到過一封信了。自從離家之後,除了寫過幾句話通報自己一切安好,已到達某處,我一直沒有毅力和恆心好好寫信。
我拿著那個包裹,打開,開始看阿格尼絲的親筆書信。
她說她很高興能幫助別人,一切都像她希望的那樣順利。關於自己,她就只寫了這麼多,其餘的都與我有關。
她沒給我提任何建議;她沒有敦促我盡任何義務;她只是以自己特有的熱情告訴我,她對我有多麼信任。她說,她知道像我這樣的性格一定能讓受苦變成好事。她知道,磨難和傷感會使我的性格更高尚、更堅強。她相信,我經歷這番苦難之後,無論做什麼,都一定會有更堅定、更崇高的追求。她為我聲名遠播而驕傲,希望我能越來越出名。她深知我會繼續努力。她知道,在我身上,悲痛不會讓我軟弱,反而會為我增添力量。既然我小時候忍受的痛苦造就了現在的我,那更大的不幸肯定會激勵我前進,使我成為比現在更好的人。所以,既然苦難教育了我,那我也就能教育別人。她把我託付給上帝,而上帝已經將我天真的寶貝帶到他身邊安息。阿格尼絲總是像妹妹一樣關愛我。無論我去哪裡,她的心都與我緊緊相隨。她為我已有的成就自豪,更會為我將來的成就而無比自豪。
我把信貼在胸口,想到一小時前我是什麼樣子!我聽到牧人的歌聲漸漸消失,看著安靜的晚霞慢慢變暗,峽谷中的斑斕色彩徐徐褪去,山頂上的金色積雪與遙遠的灰白夜空融為一體,我覺得心中的黑夜已經過去,所有陰影一掃而空。我對她的愛不可名狀,從今以後,她在我心目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珍貴。
我把她的信讀了好多遍。上床睡覺前,我給她寫了回信。我告訴她,我非常需要她的幫助;沒有她,我就不會是,而且從來也不是,我在她心目中的樣子;但她既然鼓勵我成為那樣的人,那我一定會努力去做。
我確實努力去做了。再過三個月,我就在悲哀中沉浸一年了。我決定在那三個月結束之前,不做任何決定,只是努力按阿格尼絲說的去做。這段時間,我一直待在那個山谷及其附近。
三個月過去了,我決定在國外多待一些時間。由於對那個夜晚念念不忘,我越來越喜歡瑞士,便在這裡暫時安頓下來,重新提筆寫作。
阿格尼絲把我託付給上帝,於是我謙卑地向上帝尋求幫助;我向大自然求索,從不徒勞無功;我不再離群索居,開始重新打開胸襟,接納他人。沒過不久,我在山谷里結交的朋友就幾乎跟我在雅茅斯的朋友一樣多了。冬天來臨前,我離開那裡前往日內瓦,春天又從日內瓦回來。這時候,我當地的朋友會熱情地向我表達問候,雖然說的不是英語,聽上去卻如同鄉音般親切。
我起早貪黑地工作,耐心而又努力。我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稍加改編,寫成一個故事,寄給特拉德爾斯,他安排出版了這本書,替我爭取到非常有利的條件。我開始從偶遇的旅行者口中了解到自己已名聲大噪。經過一番休息和調整,我又抱著過去那種熱情,投入新的創作之中,將牢牢盤踞我心頭的想法付諸筆端。我越寫越有感覺,鼓起最大的幹勁兒去寫好這個故事。這是我的第三部小說。寫了不到一半,有次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我突然想回家了。
長期以來,雖然我持之以恆地學習、工作,但也養成了強身健體的習慣。我離開英國時身子十分虛弱,現在已經基本上恢復了。我見識了許多東西,到了許多國家,我相信自己積累的知識也更多了。
關於離鄉遠遊的那段日子,我認為有必要在這裡回顧的,已經全都回顧了—只有一點兒保留。我之所以到現在都沒寫,並不是要掩蓋我的任何想法。因為,如前所述,這部傳記是我的回憶錄。我希望把心中最隱秘的潛流暫時擱在一邊,到最後再寫出來。我現在就要開始寫了。
我無法完全看透自己內心的秘密,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開始認為,我已經把內心最初、最光明的希望寄托在阿格尼絲身上。我也說不清,我是悲傷到哪個階段,才第一次意識到,早在任性妄為的少年時代,我就將她寶貴的愛拋到了一邊。我相信,在我感到不幸失去了什麼,或者缺失的東西再也無法彌補時,我或許聽到了那種模模糊糊的念頭在對我竊竊私語。但是,當我被孤零零地留在這悲慘的世上時,那個念頭又在我心裡冒出來,令我深感自責與悔恨。
如果那時候我有更多機會與她相處,就會在孤獨軟弱中不自覺地流露出這種感情。當初我被迫離開英國時,就隱隱擔心發生這種事。她對我的那種妹妹般的關愛,哪怕只是失去一丁點兒,我也難以承受。可是,我一旦流露出那種感情,我們兩個之間的關係就會受到前所未有的拘束。
我不能忘記,她現在對待我的感情,是我自由選擇、逐步培育而成的。即便她曾用另一種感情愛過我—我有時候覺得,她也許曾經那樣做過—我也已經拋棄了那份感情。我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就習慣了將她敬為遙不可及的天人。即便在我最瘋狂的想像中,她都絕不可能成為我的愛人。現在看來,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了。我把滿腔柔情投到了別人身上。本來可以做的事,我卻沒有做。阿格尼絲同我的關係,是我自己和她高貴的心靈一起造成的。
在我內心剛開始逐漸轉變時,當我努力更好地了解自己、做更好的人時,我腦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經過一段時間的嘗試,我或許可以彌補過去的錯誤,幸運地同她結婚。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這種模糊的前景漸漸黯淡、消失了。如果她曾經愛過我,那我就更應該把她視若神明,因為我記得我是多麼信任她,記得她對我迷途的心靈是多麼了解,記得她為做我的朋友和妹妹而不得不做的犧牲,以及已經取得的成功。如果她從未愛過我,難道我能相信她現在會愛我嗎?
和她的毅力與恆心相比,我總覺得自己很軟弱,現在這種感覺愈發強烈了。不管她過去如何看我,或者我如何看她,就算很久以前我還配得上她,現在也配不上了,她已今非昔比了。時機已經過去了。是我錯失了機會。失去她,是我活該。
內心的鬥爭令我備受折磨,痛苦不已,悔恨交加,這是真實的。但同樣真實的是,我始終認為,既然我在希望鮮艷綻放時輕率地背棄了那位親愛的姑娘,那在希望枯萎凋零時,我就沒有權利,也沒有臉面,去妄想再次贏得她的芳心—我每次想起她,都會落腳到這一點上。現在,我不再拼命欺騙自己了。我愛她,我全心全意地愛她。但我又明確地告訴自己,現在為時已晚,決不能破壞我們長期以來維持的關係。
我曾常常想起,在命運尚未考驗我們的那些年,我的朵拉對我預言的那些可能發生的事。我反覆琢磨,為什麼從未發生的事,就效果而論,往往會與實際發生的事一樣真實。她提到的那些年月,現在已成為現實,等待著我去糾正自己的過失。儘管我和阿格尼絲在小時候就愚蠢地分了手,但總有一天,或許就在不久的將來,朵拉預言的事還是會成為現實。我竭力將我與阿格尼絲之間可能發展出的關係轉化為一種手段,讓我更克己、更堅定、更了解我自己,了解我的缺點和錯誤。這樣,通過對我們可能發展出的關係的反思,我得到了我們永遠不可能發展出那種關係的結論。
從我離開故國到返回家鄉的三年中,這些錯綜複雜、前後矛盾的想法,就像流沙一樣,將我的精神困於其中,不得解脫。自從移民船起航以來,已過去三年。而在同一日落時分,在同一泊船地點,我又站在載我回家的那艘郵船的甲板上,望著玫瑰色的水面—當年我也見過那條移民船在水中的倒影。
三年了。雖然感覺只是彈指一揮間,日子加起來卻又很長。我覺得故鄉非常可愛,阿格尼絲也是—但她不是我的—她永遠都不會是我的。她本來可以是我的,但我已經錯失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