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移居海外的人
2024-10-09 05:46:5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必須強忍住這一連的串的情感衝擊,去完成另一件事。那就是,對即將遠行的人隱瞞已經發生的事,讓他們在對此一無所知的幸福中踏上旅程。這件事,刻不容緩。
當天晚上,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邊,私下囑咐他,務必對佩戈蒂先生隱瞞最近這場大禍。他熱心地答應照辦,還說要採取防範措施,截留每一張可能向佩戈蒂先生透露消息的報紙。
「想把消息傳到他耳中,先生,」米考伯先生拍著胸脯說,「就得先通過我這道銅牆鐵壁!」
我必須說,為了適應新的社會環境,米考伯先生換上了一副海盜般英勇無畏的面孔,當然,這絕不是要藐視法律,而是出於自衛的機敏應變。人們或許會以為他是個生於蠻荒之地的孩子,早就習慣文明世界之外的生活,現在又要返回故鄉的荒野之中了。
他給自己準備了許多東西,其中有一整套油布衣服、一頂外面塗了瀝青或填塞了麻絮的低頂草帽。他穿著這身粗糙的衣服,腋下夾著普通水手用的望遠鏡,一臉精明地抬眼望著天空,觀測天氣會不會變壞,那副派頭,比佩戈蒂先生更像航海專家。他全家老小,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都已經整裝待發。我看到米考伯太太頭上戴著一頂箍得緊緊的軟帽,帽繩牢牢系在頜下,身上裹著一條披肩(就像姨婆當初收留我時裹住我那樣),把自己捆成了一個包袱,還在腰後打了個結實的結。我發現,米考伯小姐為了應付暴風雨,也同樣穿得暖暖和和的,渾身沒有一點兒多餘的東西。米考伯少爺上身套著深藍色防水厚羊毛衫,下身穿著我見過的最粗糙的寬鬆水手褲,幾乎都看不見他的人了。其他孩子也都像鹹肉一樣,被塞進不透水、不透氣的袋子裡。米考伯先生和他的大兒子都把袖口鬆鬆地捲起,隨時準備著,哪裡有事就去哪裡幫忙,聽到一聲令下就會匆匆跑上甲板,吆喝:「唷—用力絞呀—唷!」
我必須說,為了適應新的社會環境,米考伯先生換上了一副海盜般英勇無畏的面孔。(第801頁)
黃昏時分,我和特拉德爾斯在當時被叫作「亨格福德台階」的木頭階梯上見到他們,他們就是這副打扮,注視著載有他們部分財產的小船開走。我已經把那件可怕的事告訴了特拉德爾斯,他聽了大吃一驚。但替我保守秘密無疑是一樁善舉,於是他跟我來這兒,幫我做這最後一件事。我就是在這裡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邊,得到了他的保證。
米考伯先生一家住在一個骯髒破舊的小酒館裡,那家酒館當時就在亨格福德台階附近,木頭房間突出來,懸在河上。米考伯一家因為要移居海外,成了亨格福德一帶人們感興趣的對象,吸引了許多圍觀者,我們只好躲進他們的房間。那是樓上木頭房間中的一個,潮水就在下面流淌。姨婆和阿格尼絲都在那裡,忙著給孩子們的衣服上增添些小東西,好讓他們穿起來更舒服。佩戈蒂也在不聲不響地幫著幹活兒,面前放著那幾件小小的老物件:針線匣、碼尺和蠟頭,它們現在可以說已歷經滄桑。
我回答佩戈蒂的詢問已經不是易事,而米考伯先生把佩戈蒂先生帶進來,我低聲告訴後者,信已轉交了,一切都好,那就更不容易了。但這兩件事我都做到了,他們聽了都很高興。如果我不慎流露出半點兒真實的感受,只消說是我的悲痛使然即可。
請記住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船什麼時候開,米考伯先生?」姨婆問。
米考伯先生認為,不論是我姨婆還是他太太,都得慢慢做好分手的準備,便說比他昨天預料的早些。
「我想,是那條小船給你帶回來的消息吧?」姨婆說。
「正是,夫人。」他答道。
「所以呢?」姨婆說,「那麼船會在—」
「夫人,」他答道,「他們通知我,我們必須在明天七點以前上船。」
「嘿!」姨婆說,「這麼早啊!這是航海的慣例嗎,佩戈蒂先生?」
「不錯,夫人。船要在退潮時順著河流出海。如果大衛少爺和我妹妹明天下午能在格雷夫森德上船,那他們還能見我們最後一面。」
「我們會去的,」我說,「一定會!」
「在那之前,就是在我們到海上之前,」米考伯先生給我遞了個眼色道,「佩戈蒂先生和我,要共同看好我們的財產。埃瑪,親愛的,」米考伯先生像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嚨,「我的朋友托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太熱心了,他悄悄請求我,希望能有幸命人送來必需的材料,用以製作適當分量的飲料。在我們的觀念中,這種飲料同老英格蘭的烤牛肉密切相關。我指的是—簡言之,就是潘趣酒。在通常情況下,我不敢請特羅特伍德小姐和威克菲爾德小姐賞光,不過—」
「我只能代表自己說,」姨婆道,「我非常高興為你乾杯,米考伯先生,祝你幸福,祝你成功。」
「我也一樣!」阿格尼絲微笑道。
米考伯先生立刻跑到下面的酒吧。他似乎對那裡相當熟悉,不一會兒就帶回來一罐熱氣騰騰的酒。我不禁注意到,他削檸檬皮用的是自己的摺疊刀,長約一英尺,非常適合腳踏實地的移民使用;還看見他不無炫耀地把刀在衣袖上擦拭。我這時才發現,米考伯太太和她的兩個較大的孩子也配備了類似的可怕工具,而每個孩子都有一把木勺,用結實的繩子拴在身上。同樣,因為預計到海上和荒野中的艱苦生活,米考伯先生在給米考伯太太和他的大兒子、大女兒倒酒的時候,用的不是酒杯—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這麼做,因為房間裡的一個架子上擺滿了酒杯—而是一套質量低劣的小錫罐。他用專門的一品脫錫罐喝酒,晚上聚會結束後,又把罐子塞進自己的口袋。整個過程他都興高采烈,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開心。
「故土的奢侈享受,我們都拋諸腦後。」米考伯先生說,因為放棄了奢侈享受而沾沾自喜,「森林中的居民,當然不能期望擁有自由國度的優雅趣味。」
這時候,一個小侍者進來說,樓下有人找米考伯先生。
「我有預感,」米考伯太太邊說邊放下錫罐,「那是我娘家人!」
「如果是那樣的話,親愛的,」米考伯先生像往常一樣,一碰到這個話題就會突然激動起來,「既然你娘家人—不管是男是女,還是什麼東西—已經讓我們等了相當長時間,那他現在或許也要等我有空才行。」
「米考伯,」他太太低聲說,「現在這種時候—」
「『不該為了一點兒小小的過失就把人譴責!』[1]」米考伯先生起身道,「埃瑪,我應該受到責備。」
「吃虧的是我娘家人,」米考伯太太說,「不是你。如果我娘家人終於意識到,他們過去的行為讓他們吃了虧,現在願意伸出友誼之手,那咱們就不要拒絕吧。」
「親愛的,」他回應道,「那就這樣辦吧!」
「就算不看在他們的面上,也要看在我的面上,米考伯。」他太太說。
「埃瑪,」他答道,「這個時候,這種觀點是極具誘惑力的。即使現在,我也不能完全保證可以同你的娘家人言歸於好,熱情相擁。不過,既然你娘家人來了,我也不會讓他熱臉貼在冷屁股上。」
米考伯先生離開了,過了一陣子還沒回來。在這期間,米考伯太太總放心不下,擔心米考伯先生和她娘家人之間會爆發爭吵。終於,剛才那個小侍者又露面了,給我一張鉛筆寫的字條,開頭用法律文書的格式寫著:希普控告米考伯案。從這份文件,我得知米考伯先生又遭到逮捕,陷入最終的絕望之中;他請我把他的刀和一品脫錫罐交給送信人帶給他,因為他在獄中度過短暫餘生的時候,這些東西或許有用。他還請求我這個朋友幫他最後一個忙—把他的家人送進教區救濟院,並忘掉世上曾有他這個人。
接到這張字條,我的反應當然是跟著小侍者下樓還錢。我看見米考伯先生坐在角落裡,一臉陰沉地望著那個逮捕了他的法庭執行官。他獲釋後,無比熱情地擁抱我,並在他的小筆記本上記了這筆帳—我記得,他把我說總數時不小心漏掉的半便士都細心地記了上去。
這個重要的小筆記本又適時地提醒了他另外一筆帳。我們回到樓上房間的時候(他解釋說,他耽擱了那麼久,是由於無法控制的原因),他從小筆記本里取出一大張折得很小的紙,上面整整齊齊地寫了一長串數字。我瞥了一眼,應當說,我從未在算術課本上見過這樣的數字。這些數字好像是他根據不同的借款期限,對所謂「本金四十一鎊十先令十一個半便士」做的複利計算。在仔細考慮這些數字、精確估測自己的收入之後,他決定從當天起,再過兩年,加十五個自然月又十四天,一併償還本金和複利。他據此開出一張書寫無比工整的期票,當場交給特拉德爾斯,完全結清了債務(像男子漢跟男子漢那樣),對後者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我仍有預感,」米考伯太太憂心忡忡地搖頭道,「在我們最後離開前,我娘家人會到船上來送行。」
在這個問題上,米考伯先生顯然也有自己的預感。不過,他把這預感放進錫罐,就酒吞進肚裡了。
「如果你們在途中有機會寫信回國,米考伯太太,」姨婆說,「別忘了給我們寫信啊!」
「親愛的特羅特伍德小姐,」她答道,「想到有人盼著聽到我們的消息,我真是高興極了。我不會不寫信的。我相信,作為我們熟悉的老朋友,科波菲爾先生不會反對聽到我們的消息吧?畢竟,從這對雙胞胎還不懂事的時候起,我們就認識他了。」
我說,只要她有機會寫信,我都願意聽到他們的消息。
「謝天謝地,這樣的機會有很多。」米考伯先生說,「如今海上船隊往來不斷,我們一定會碰上許多船。不過是橫跨到對岸罷了。」米考伯先生擺弄著他的單片眼鏡說,「不過是橫跨到對岸罷了。距離都是想像出來的。」
米考伯先生從倫敦到坎特伯雷去的時候,說得好像是要到地球盡頭一樣,而從英格蘭到澳大利亞去的時候,又說得好像只是跨過英吉利海峽的短途旅行。現在想想,這是多麼奇怪,又是多麼像米考伯先生的作風啊!
「航行途中,我會努力做到時不時給他們講故事。」米考伯先生說,「我兒子威爾金斯的歌聲,我相信,也會在廚房火爐旁大受歡迎。等米考伯太太的兩條腿—我希望這樣說無傷大雅—能在顛簸的甲板行走自如時,我敢說,她會為他們唱《小塔夫林》。我相信,我們在船頭可以常常看到橫穿而過的海豚,在右舷或左舷不斷看到各種有趣的東西。簡言之,」米考伯先生帶著從前那種紳士派頭說,「很可能,全船上下的所有東西都會令我們興奮不已,以至於主桅樓上的瞭望員高喊『到陸地嘍!』的時候,我們還會大吃一驚呢!」
我看見米考伯先生坐在角落裡,一臉陰沉地望著那個逮捕了他的法庭執行官。(第805頁)
說到這裡,他大模大樣地把小錫罐里的酒一飲而盡,好像他已經完成了這次航行,在海軍最高當局面前通過了高等考試。
「我最大的希望是,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我們能回到故土,同我們家族的某些分支生活。別皺眉,米考伯!我說的不是我娘家人,而是我們孩子的孩子。樹高千丈也不能忘本呀!」米考伯太太搖著頭說,「而且,如果咱們這一族出名了,發財了,我承認,我希望那些財富都流入不列塔尼亞的國庫。」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不列塔尼亞只能碰碰運氣了。我不得不指出,她從沒有為我做過什麼,我在這個問題上沒什麼特別的指望。」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回應道,「你這就不對了。你現在漂洋過海,遠赴他鄉,米考伯,是為了加強,不是為了削弱你和阿爾比恩[2]之間的聯繫。」
「你所說的這種聯繫,親愛的,」米考伯先生反駁道,「我再重複一遍,並沒給我個人多少實惠,我完全不覺得我應該同她建立另一種聯繫。」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反駁道,「我又得說你的不對了。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力,米考伯。加強你跟阿爾比恩之間的聯繫的,正是你的能力,即便對你即將走的這一步來說也是如此。」
米考伯先生坐在他那把扶手椅上,揚起眉毛,對米考伯太太發表的觀點,一半接受,一半拒絕,但深感這番言論頗有遠見。
「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我希望米考伯先生能認識到他自己的地位。在我看來,米考伯先生應該從上船起就認識到自己的地位,這非常重要。憑你過去對我的了解,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你一定知道,我沒有米考伯先生那樣的樂觀性格。我的性格,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是非常講求實際的。我知道這是一次很長的航行。我知道路上會缺這缺那,生活不便。我不能對這些事實視而不見。但我也知道米考伯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知道米考伯先生的潛能。所以我認為,米考伯先生應該認識到自己的地位是至關重要的。」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道,「或許你會允許我說一句。要我此時此刻認識到自己的地位,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不這樣認為,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反駁道,「並非絕無可能。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的情況非同一般。米考伯先生這次遠赴他鄉,就是為了得到人們的充分理解和賞識。我希望米考伯先生能屹立船頭,鏗鏘有力地說:『我是來征服這片土地的!你們有高位顯爵嗎?你們有金銀財寶嗎?你們有美差肥缺嗎?全都拿出來吧。它們都是我的!』」
米考伯先生看了我們大家一眼,好像覺得這種想法頗有道理。
「說得更清楚一點兒,」米考伯太太用與人爭辯的語氣說,「我希望米考伯先生成為掌控自己命運的愷撒。在我看來,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那才是他真正應有的地位。我希望,從這次航行一開始,米考伯先生就屹立船頭說:『我耽誤得夠久了,失望得夠多了,窮困得夠慘了。但這些都是故土的往事,而這裡是嶄新的天地。拿出你們的補償來,統統拿出來!』」
米考伯先生雙臂抱胸,一副慷慨決絕的樣子,好像正站在船頭破浪神的雕像上。
「如果他那樣做了,」米考伯太太說,「如果他認清自己的地位了,我說米考伯先生會加強而不是削弱他和不列顛的聯繫,難道不對嗎?如果在另一個半球上崛起了一位舉足輕重的公眾人物,難道會有人說,故土上的人不會感到他的影響嗎?如果米考伯先生在澳大利亞大展才華,大權在握,難道我會愚蠢地認為他在英格蘭一文不名嗎?我只是個女人,假如我犯了那樣荒謬愚蠢的罪過,就既對不起我自己,也對不起我父親。」
米考伯太太堅信自己的論點無可反駁,這一信念使她說起話來愈發理直氣壯,我覺得自己從未聽過那樣的聲調。
「親愛的,」米考伯太太說,「我更希望未來的某個時候,我們能重歸故土。米考伯先生可能會—我不能無視這種可能性,米考伯先生很可能會—青史留名。到那時,他就應該在那個只准他出生卻不給他工作的國家占有一席之地了!」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我不能不為你的滿腔熱情而感動。我向來都願意遵從你的高見。將會發生的—總會發生。老天在上,我決不會捨不得將子孫後代聚集的財富獻給我的祖國!」
「那可太好了,」姨婆衝著佩戈蒂先生點點頭,說道,「我敬你們所有人,祝你們幸福如意,馬到成功!」
佩戈蒂先生將他一直疼愛地抱著的兩個孩子分別放在左右膝頭,和米考伯夫婦一起回敬我們大家。他跟米考伯夫婦像志同道合的夥伴一樣熱情握手,古銅色的臉上綻開微笑,容光煥發。這時我覺得,無論他走到什麼地方,都能闖出生路,贏得名譽,受到愛戴。
就連那些孩子也按照大人的指令,拿著各自的木勺往米考伯先生的錫罐里蘸一下,拿出來,給我們敬酒。這個儀式結束後,姨婆和阿格尼絲起身同移居海外的人告別。離別令人悲傷。他們都哭了,孩子們直到最後一刻還抱著阿格尼絲不放。我們離開的時候,米考伯太太難過極了,在昏暗的燭光下嗚咽抽泣。從河上看去,這間房子宛如一座淒涼的燈塔。
第二天早晨我又去看他們,他們卻已經走了。他們凌晨五點就乘小船離開了。我將那個破爛的酒館和那道木台階同米考伯一家聯繫起來,僅僅就是昨晚的事。今天這裡已經人去樓空,無論是酒館還是木台階,都顯得沉寂而荒涼。在我看來,這種離別往往會令人悵然若失,而這就是極好的例證。
第二天下午,我的老保姆和我一起來到格雷夫森德。我們發現那艘大船停在河裡,被許多小船團團圍住,當時吹的是順風,桅杆頂上飄著起航的信號旗。我立刻雇了一隻小船,朝船駛去,穿過大船周圍那群混亂的小船組成的旋渦,登上大船。
佩戈蒂先生正在甲板上等我們。他告訴我,米考伯先生剛才又因為希普的控告而被逮捕(那是最後一次了)。他還說,他已經遵照我的囑咐把錢墊了,於是我把錢還給了他。接著,他帶我們來到甲板下的船艙。我本擔心他聽到了關於那件事的什麼風聲,但很快就放寬了心,因為我看到米考伯先生從陰暗的地方走出來,以朋友和保護者的神氣,挽著他的胳膊告訴我,從前天晚上到現在,他們幾乎一刻也沒分開過。
船艙里密閉而昏暗的景象令我大感驚異。剛進去的時候,我幾乎什麼都看不清。後來,眼睛適應這裡的光線之後,才漸漸看清了些。我好像站在奧斯塔德[3]的一幅畫中。在那些大船梁、散裝貨、帶環螺栓、移民的鋪位、箱子、包裹、木桶,以及各種各樣的行李堆中間—有的地方被搖來擺去的燈籠照亮,別的地方則被從帆布通風筒或艙口透進的昏黃日光照亮—人們一群群地聚在一起,結交新朋,告別舊友,說說笑笑,哭哭啼啼,吃吃喝喝。有些人已經在自己的幾英尺地盤上安頓下來,把小家布置停當,把小孩子放在凳子上或者矮扶手椅上;其他找不到安身之地的人,正垂頭喪氣地走來走去。從剛出生一兩個禮拜的嬰兒到看上去只有一兩個禮拜可活的駝背老頭兒、老太太;從靴子上沾著英格蘭泥土的農夫到皮膚上攜帶煙塵和煤灰標本的鐵匠—老老少少、各行各業的人似乎都被塞進了這個狹窄的船艙。
我環視這裡,覺得看到了一個很像埃米莉的身影,她正和米考伯家的一個孩子坐在打開的艙口邊。這個身影首先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有另外一個身影吻了她一下,跟她告別,然後平靜地穿過混亂的人群,離開現場,這讓我想起了—阿格尼絲!然而,在那片匆忙和混亂中,在我心神不寧的時候,那個身影又消失了。我只知道,時間到了,船上所有送行的人都受到警告,必須下船;我的老保姆坐在我身邊的一個箱子上痛哭;格米奇太太匆忙整理佩戈蒂先生的東西,一個身著黑衣的年輕女人正俯身幫她。
「最後還有什麼話要說嗎,大衛少爺?」佩戈蒂先生說,「咱們分別前忘了什麼事兒沒有?」
「有啊!」我說,「瑪莎!」
他拍了拍我剛才提到的那個年輕女人的肩膀,瑪莎直起身,站在我面前。
「上帝保佑你,你真是個大好人!」我喊道,「你把她也帶上啦!」
瑪莎頓時淚如雨下,替佩戈蒂先生做了回答。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如果說我曾愛過、敬過什麼人,那我發自肺腑地仰慕、崇敬的就是這個人。
送行的人很快都下船了。我還要經受有生以來最大的考驗。我把那位已故的高尚人士托我臨別時給佩戈蒂先生帶的話都告訴了他,他深受感動。但是,他又反回來托我轉達許多飽含深情和遺憾的話,卻不知對方永遠也聽不到了。這不由得讓我心中愴然。
時間到了。我擁抱了他,然後攙扶著我那位淚流不止的老保姆,快步離開了船艙。甲板上,我同可憐的米考伯太太告別。即便到了這時候,她也還在瘋狂地四處張望,尋找娘家人,而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她決不會拋棄米考伯先生。
我們從船側舷梯下到小船上,劃開一小段距離停下,觀看大船緩緩起航。此時,夕陽靜靜西沉,滿天霞光燦爛。大船就在我們和紅霞之間。霞光中,每一條繩索和每一根圓材都清晰可見。那艘身披絢麗霞光的大船,靜靜地停泊在殘陽染紅的水面上,船上所有的人都擁到舷牆邊,一時間全都脫下帽子,默然無聲。我還從未見過如此悽美悲涼又充滿希望的畫面。
沉默只持續了一小會兒。當船帆迎風升起,船身開始移動時,所有的小船上爆發出三聲震耳欲聾的歡呼,大船甲板上的人報以三聲歡呼。歡呼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聽見一陣陣歡呼,看見一片片揮舞的帽子和手帕,我不由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她!
這時我看見了她,站在她舅舅身邊,趴在他的肩頭戰慄。他急切地抬手指著我們,於是她看到了我們,並對我揮手,做最後的告別。是的,埃米莉,美麗而憔悴的埃米莉,帶著你那顆受傷的心,以最大信賴依靠他吧,因為他一直在用最偉大的愛全力呵護你呀!
玫瑰色的霞光中,他們遠離人群,高高地站在甲板上,她靠著他,他抱著她,莊嚴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中。我們的小船划到岸邊時,沉沉夜幕已經降臨肯特郡的群山—也將我吞入黑暗之中。
[1] 出自莎士比亞戲劇《尤利烏斯·愷撒》第4幕第3場。
[2] 英格蘭的舊稱。
[3] 阿德里安·范·奧斯塔德(1610—1685),荷蘭風俗畫畫家,作品主要描寫溫馨宜人的家庭、酒館和日常生活的簡陋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