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新傷舊創

2024-10-09 05:46:5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噢,斯蒂爾福思啊,我們最後一次談話的時候—我絕沒想到那次竟是我們的永訣—你本來不必說:「要想著我最好的一面啊!」我一向都是這樣做的。現在看到這般景象,我又怎能不想著你最好的一面!

  他們弄來一副抬遺體的擔架,把他放在上面,用一面旗蓋住他,抬起來,朝有人家的地方走去。所有抬他的人都認識他,和他一起出過海,見過他開朗活潑、英勇無畏的樣子。他們抬著他穿過咆哮的狂風,在一片騷動中平靜地穿行,把他運到死神已經降臨的小屋。

  然而,把擔架放在門口的時候,他們面面相覷,然後看了看我,竊竊私語起來。我明白這是為什麼。他們覺得,把他和哈姆放在同一個肅靜的房間,似乎不合適。

  

  我們來到鎮上,把他抬進了旅店。我一定下神,就立刻派人去找喬拉姆來,求他給我雇輛車,好連夜把遺體送回倫敦。我知道,護送遺體和通知斯蒂爾福思母親這一噩耗的重任,都落在了我身上。我也很想儘量忠實地完成這項任務。

  我之所以選擇連夜動身,是為了在我離開鎮子的時候避免引人注意。我坐著馬車從旅店院子出來,後面跟著運遺體的車,這時已經快半夜了,但仍有很多人等在那裡。在鎮上的街道兩邊,甚至在鎮外不遠的大路上,我也看到了人。不過到最後,我周圍就只剩下淒涼的黑夜、空曠的鄉野,還有我幼年好友的遺體了。

  在一個風輕雲淡的秋日,大約正午時分,我來到了海格特。地上落葉繽紛,芬芳四溢,更多的樹葉仍掛在枝頭,黃的、紅的、棕的,色彩斑斕,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下來,斑斑點點。最後一英里我是步行的,邊走邊思考我不得不去做的事。我吩咐跟了我一整夜的那輛車停下來待命。

  我走上前去的時候,那座房子看上去與過去一模一樣。沒有一扇百葉窗是拉起的;鋪著石板的昏暗院子毫無生機,帶頂棚的過道依然通向那扇從未啟用的門。風已經完全平息,一切都靜止不動。

  起初,我沒有勇氣去拉門鈴。當我終於拉響門鈴的時候,我此行的目的似乎已經通過鈴聲表達了出來。那個小女僕手拿鑰匙出來,開門時熱切地看著我,說道:「對不起,先生,您病了嗎?」

  「我很焦慮,也很疲憊。」

  「出了什麼事嗎,先生?—是詹姆斯先生?—」

  「噓!」我說,「不錯,是出事了,我必須告訴斯蒂爾福思太太。她在家嗎?」

  那個女孩焦急地回答說,她的女主人現在很少出門,甚至都不坐車,整天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從不見客,但願意見我。她還說,她的女主人已經起來了,達特爾小姐正跟她在一起。她問我需要她上樓通報什麼。

  我嚴厲囑咐她務必不動聲色,只把我的名片送上去,說我在樓下等候。於是我就坐在客廳里(這時我已經進入客廳)等她回來。客廳里過去那種溫馨的氣氛早已蕩然無存,百葉窗也半開半閉。豎琴已經很久沒人彈過。斯蒂爾福思小時候的畫像還掛在那裡。他母親保存他書信的盒子也還在那裡。我不知道她現在還讀不讀那些信,也不知道她將來會不會讀那些信!

  宅子裡極其安靜,連那個女孩上樓時輕輕的腳步聲都聽得見。她帶回口信說,斯蒂爾福思太太久病纏身,不能下樓;不過,如果我不介意去她的房間,她很高興見我。幾分鐘後,我就站在她面前了。

  她在斯蒂爾福思的房間,而不是她自己的房間。我覺得她住在這裡,是為了懷念她的兒子。出於同一個原因,斯蒂爾福思往日贏得的體育比賽和學業成績方面的紀念品,也仍然留在原處,跟他離開時一模一樣,而她就坐在這些紀念品中間。但她在接見我的時候卻喃喃地說,她不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是因為那個房間的朝向不適合她養病。她那莊嚴高貴的神態不容許我對這句話有絲毫質疑。

  像平常一樣,羅莎·達特爾小姐站在她椅子旁邊。從她的黑眼睛轉向我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看出她知道我帶來的是噩耗。就在那一刻,她那塊傷疤突然十分顯眼。她向椅子後面退了一步,以免斯蒂爾福思太太看見她的臉,然後用那從不動搖、從不退縮的銳利目光審視我。

  「看到你身穿喪服,我很難過,先生。」斯蒂爾福思太太說。

  「我的太太不幸過世了。」我說。

  「你這樣年輕,就痛失至愛,」她回應道,「我聽了非常悲痛。希望時間會撫平你的傷口。」

  「我希望,」我看著她說,「時間會撫平我們所有人的傷口。親愛的斯蒂爾福思太太,在我們遭遇最沉痛的不幸時,都應該相信這一點。」

  我誠摯的態度和眼中的淚水令她大驚失色。她的整個思路好像都中斷了,改變了。

  我努力控制我的聲音,想輕輕說出他的名字,聲音卻還是顫抖起來。她自言自語,把兒子的名字低聲重複了兩三遍,然後強作鎮靜地對我說:「我兒子病了吧。」

  「病得很厲害。」

  「你見過他?」

  「見過。」

  「你們和好啦?」

  我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她把頭微微轉向羅莎·達特爾剛剛在她身邊站立的地方。就在這一瞬間,我動了動嘴唇,對羅莎說:「死了!」

  我立刻迎上斯蒂爾福思太太的目光,以免她轉回頭,從羅莎的臉上看出已經明顯表露、而她還沒準備好接受的事。但我已經看到羅莎·達特爾無比絕望、驚恐萬狀地把雙手伸向空中,然後十指交握,放在臉上。

  那位容貌俊美的夫人—多麼像她的兒子,噢,多麼像—定定地看著我,把手放到前額上。我懇求她保持鎮定,準備接受我不得不告訴她的消息。但我其實應該懇求她放聲大哭,因為她坐在那裡,宛如一尊石雕。

  「我上次來這兒的時候,」我結結巴巴地說,「達特爾小姐告訴我,他在到處航行。前天晚上海上起了風暴,十分可怕。如果傳言是真的,那天晚上他就在海上,航行在危險的海岸;如果大家看到的那艘船真是他坐的那艘—」

  「羅莎!」斯蒂爾福思太太說,「到我這兒來!」

  她過來了,但不帶半點兒同情和體貼。她面對斯蒂爾福思的母親,雙眼燃燒著熊熊烈火,突然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現在,」她說,「你的驕傲得到滿足了嗎,你這個瘋婆子?現在他向你贖罪了吧—用他的生命!你聽見了嗎?用他的生命!」

  斯蒂爾福思太太直挺挺地往椅背上一靠,瞪大眼睛看著她,嘴裡只發出一聲呻吟。

  「啊!」羅莎激動地捶打著胸膛喊道,「看看我!呻吟呀,嘆息呀,看看我!看看這裡!」她拍著那條傷疤,「看看你那死鬼兒子幹的好事!」

  那位母親不時發出的呻吟直刺我的內心。她的呻吟總是一樣;總是含混不清,被強行壓抑;總是伴隨著頭部不由自主地晃動,臉上的表情卻一成不變;總是從僵硬的嘴裡和咬緊的牙關里發出,好像已經痛苦得下頜緊鎖、面容僵硬。

  「你還記得他是什麼時候乾的這個嗎?」羅莎繼續道,「他繼承了你的脾氣,你又百般縱容他的傲慢和任性,於是他才幹出這種事,讓我一輩子毀容,你還記得他是什麼時候乾的這個嗎?看看我,我到死都得帶著他暴怒的印記。是你把他慣成了這個樣子,你就去呻吟嘆息吧!」

  「達特爾小姐,」我懇求她,「看在老天的分兒上—」

  「我一定要說!」她把怒火四射的眼睛轉向我,說道,「你別作聲!看看我,我說,有你這樣傲慢的母親,才有他那樣傲慢虛偽的兒子!為你養育了他而呻吟吧,為你毀了他而呻吟吧,為你失去了他而呻吟吧,為我失去了他而呻吟吧!」

  她攥緊拳頭,瘦削疲憊的身體從上到下都在顫抖,好像正在被自己的狂怒一寸寸吞噬。

  「你,怨恨他的任性妄為!」她喊道,「你,惱怒他的倨傲不遜!你,到頭髮花白的時候,才來反對你生下他時就給他的這兩種性格!你,從他還在搖籃里就把他養成這個樣子,妨礙他成為更好的自己!你辛苦了這麼多年,現在總算得到報答了吧?」

  「噢,達特爾小姐,你太可恥了!噢,你太殘忍了!」

  「我告訴你,」她回應道,「我就是要說給她聽。我站在這裡,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說下去!我已經忍氣吞聲了這麼多年,難道現在還不能一吐為快?我曾經遠比你更愛他!」她惡狠狠地轉向斯蒂爾福思太太,「我可以不求回報地愛他。假如我做了他的妻子,只要他一年對我說一句愛我的話,我就會心甘情願地做他的奴隸,任由他喜怒無常,不發半句怨言。我是做得到的。誰能比我更清楚?你刻薄寡恩、高傲自大、拘泥死板、自私自利。我的愛是全心全意的—足以將你那微不足道的哭哭啼啼踩在腳下!」

  她眼放凶光,在地上跺腳,好像當真要把那些哭哭啼啼踩在腳下。

  「看這兒!」她用一隻無情的手再次拍打著那條傷疤道,「他長大了,慢慢懂事了,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後悔不已!我可以給他唱歌,跟他聊天,對他所做的一切表示熱情,他對什麼最感興趣,我就努力學習什麼。我讓他迷上了我。在他最清純、最真誠的時候,他愛上了我。不錯,他愛上了我!有許多次,他三言兩語地敷衍你,卻把我放在心坎兒上!」

  她說這話的時候,瘋狂中—她幾近瘋狂了—夾雜著嘲弄與傲慢,但也伴隨著對往事的熱切回憶。一時間,昔日柔情的餘燼又在回憶中復燃了。

  「我淪落為一個玩偶—若不是他用稚氣的求愛迷住了我,我或許早知道我會是這種結局—一個供他閒來消遣的玩意兒。他高興了就拿起來玩玩,玩兒膩了就丟在一邊。他厭倦了,我也厭倦了。既然他對我沒興趣了,我也不想強行維持我們的關係,正如我不想逼他娶我一樣。我們不聲不響地漸行漸遠了。也許你看出來了,但並不覺得遺憾。從那以後,我就只是你們兩個之間的一件醜陋的家具,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感情,沒有記憶。你要呻吟?那就為你把他慣成那個樣子而呻吟吧,不要為了你對他的愛而呻吟。我告訴你,我曾經比你更愛他!」

  她站在那兒,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正對著斯蒂爾福思太太瞪大的眼睛和僵硬的面孔。後者不停地呻吟,而她毫不心軟,仿佛她那張臉不過是一幅畫而已。

  「達特爾小姐,」我說,「如果你固執己見,不肯同情這位痛苦的母親—」

  「誰來同情我?」她犀利地反駁道,「是她造的孽,那就讓她為今天的報應呻吟吧!」

  「如果他的過失—」我開口。

  她站在那兒,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正對著斯蒂爾福思太太瞪大的眼睛和僵硬的面孔。(第798頁)

  「過失!」她喊道,縱情痛哭,「誰敢中傷他?他的靈魂,比他屈尊結交的朋友高貴無數倍!」

  「沒有人比我更仰慕他,也沒有人比我更懷念他。」我回應道,「我的意思是,假如你不同情他的母親,或者,如果他的過失—那些令你怨恨不已的過失—」

  「那不是真的,」她撕扯著黑髮叫道,「我愛他!」

  「—如果他的過失,」我繼續道,「在這個時候都不能從你的記憶中驅除,你就看一看眼前這個人,就當她是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給她點兒幫助吧!」

  在這段時間裡,斯蒂爾福思太太的樣子始終未變,看起來也不可能改變。她一動不動,身體僵直,雙眼圓睜,依然不時發出嘶啞的呻吟,腦袋依然不由自主地晃動,此外便沒有半點兒生命跡象。達特爾小姐突然跪在她面前,開始解她的衣服。

  「我詛咒你!」她帶著憤怒和悲傷交織的表情,回頭看著我說,「你每次都會帶來不幸!我詛咒你!滾!」

  我走出房間後,又連忙回去搖鈴,好讓僕人都知道發生了緊急狀況。這時候,達特爾小姐把那個喪失知覺的老人摟在懷裡,依然跪著,趴在老人身上,又哭,又吻,又叫,像抱著孩子那樣來回搖晃,用各種溫柔的辦法喚醒她麻木的知覺。我不再害怕把她留下了,便又悄悄轉身往外走,在離開時讓整個宅子裡的人都緊張地忙碌起來。

  那天晚些時候,我又回來了,把斯蒂爾福思放在他母親的房間。他們告訴我,老太太還是先前那個樣子;達特爾小姐一直沒離開過她;醫生也請來了,嘗試了許多辦法,但她仍然如同石像一樣躺在那兒,只是偶爾發出微弱的呻吟。

  我在這座陰森的房子裡穿行,把所有的窗戶都遮起來。我最後才把停放斯蒂爾福思的那個房間的窗戶遮擋嚴實。我舉起那隻沉重的手,按在我胸口。整個世界死一般寂靜,唯一打破這死一般寂靜的,是他母親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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