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暴風雨

2024-10-09 05:46:5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現在,我就要寫到我人生的一件大事了。這件事是那樣難以磨滅,那樣恐怖駭人,與先前的一切有著那樣千絲萬縷的聯繫,以至於從這部傳記的開頭,我就看見了它。我越往前走,它就越高大,仿佛矗立於平原的一座巨塔,甚至將其預示著不幸的陰影,投在我童年時代的許多事情上。

  這事發生多年後,我還常常夢見它。夢中的影像是那樣鮮明生動,我每每驚坐而起。在夜深人靜時,它似乎在我闃然的房間中洶湧奔騰。直至現在,我有時也會夢見它,只是間隔時間更長、更不固定了。只要遭遇狂風,或者聽人稍稍提到海岸,我就會聯想到它。它在我心中的印象之深,不輸其他任何一件事。我要努力將目睹的情況儘量清楚地寫下來。我不是在回憶它,而是在看著它發生,因為它又在我眼前上演了一次。

  移民船起航的日子越來越近,我那好心的老保姆上倫敦來了。我們一見面,她幾乎為我難過得心都碎了。我經常和她、她哥哥以及米考伯一家(他們一家人總是黏在一塊兒)在一起,但我從沒見過埃米莉。

  快出發前的某個晚上,我單獨跟佩戈蒂和她哥哥在一起。我們的話題轉到哈姆身上。佩戈蒂向我們描述,哈姆怎樣依依不捨地同她告別,表現得多麼堅強、平靜。尤其是最近,她相信這是哈姆最痛苦的時候。一談起這個話題,這個滿懷關愛的女人就不知疲倦。她同哈姆一起生活了很久,講起哈姆的種種事跡時興致盎然,我們聽起來也津津有味。

  請記住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那時候,姨婆和我正在搬出海格特的兩座小屋。我打算去海外,姨婆則準備回多佛爾的老宅。我們在考文特花園有一個臨時住所。那天晚上同佩戈蒂兄妹結束談話後,我便返回臨時住所,路上琢磨著我上次在雅茅斯和哈姆說過的話。我本打算在船上和佩戈蒂先生告別時,托他轉交給埃米莉一封信。但這時我又動搖了,覺得最好現在就給她寫信。我覺得,她收到信後,或許想通過我傳幾句告別的話給她那不幸的情人。我應該給她這個機會。

  因此,就寢前,我坐在臥室里給她寫信。我告訴她,我見過哈姆,哈姆請求我轉達一些話給她。這些話,我已經在前面寫過。我忠實地複述了他的話。就算我有權添油加醋,也沒有那個必要。那番話里表達的忠實和善良,不需要我或者別人來潤飾。我把信放在外面,好在第二天早晨由郵差送走。我還附了一句話給佩戈蒂先生,請他把信交給埃米莉,然後才在破曉時分上床睡覺。

  我當時的身體很虛弱,直到太陽升起來了才睡著,白天在床上躺到很晚,一直昏昏沉沉的,沒有精神。姨婆悄悄來到我床邊,我才醒。雖然在睡夢中,但我還是感覺到她來了。我想,我們大家都有過這樣的經歷。

  「特羅特,親愛的,」我睜開眼時,她說,「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你呢。佩戈蒂先生到了,他可以上來嗎?」

  我回答說可以。他很快就出現了。

  「大衛少爺,」我們握過手後,他說,「我把你的信交給埃米莉了,少爺。她寫了這封信,讓我請你先看看。要是你覺得沒有什麼不妥,就麻煩你轉交一下。」

  「你看過了嗎?」我問。

  他悲傷地點點頭。我打開信,內容如下:

  我已收你的口信了。噢,你對我那麼善良,那麼仁慈,我要怎麼寫,才能表達對你的感激呢!

  我把你的話銘記於心,至死不忘。它們讓我如芒在背,又給了我莫大的安慰。我已經在那封信面前禱告過,噢,我不知禱告過多少回了。我知道你多麼善良,舅舅多麼仁慈,我想上帝肯定也是這樣,我可以向他哭訴了。

  永別了。現在,親愛的,我的朋友,今生今世,我們永別了。來生來世,如果我得到寬恕,我或許可以轉世為一個孩子,來到你身邊。對你獻上無盡的感激和祝福。永別了。

  這就是那封淚痕斑斑的信。

  「我可不可以告訴埃米莉,說你覺得沒有什麼不妥,肯替她轉交呢,大衛少爺?」我看過信後,佩戈蒂先生說。

  「沒問題。」我說,「不過,我在想—」

  「嗯,大衛少爺?」

  「我在想,」我說,「我要再去雅茅斯一趟。開船之前,我有充足的時間跑個來回。哈姆孤零零的,我總是惦記著他;這時候把埃米莉的親筆信交到他手裡,你就可以在啟程的時候告訴埃米莉,他已經收到信了,這對他們雙方都有好處。我鄭重地接受了他的委託,親愛的好心人啊,那就要越周到越好。這段路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我反正很煩躁,活動一下會好些。我今天晚上就去。」

  雖然佩戈蒂先生急切地努力勸阻我,但我看出他和我的想法一樣。如果說我的想法需要得到別人的肯定,那他的態度就起到了這樣的效果。他在我的請求下,前往驛車售票處,給我訂了馬車夫旁邊的座位。當天晚上,我就坐上那輛車出發了。在飽經悲歡離合的人生中,我曾多次在那條路上往返。

  「你不覺得天色非常特別嗎?」在出了倫敦後的頭一站,我問車夫,「我不記得見過這樣的天色。」

  「我也沒見過—從沒這樣特別,先生。」他答道,「起風了,先生。我猜海上很快就會出事的。」

  只見晦暗的天空一片混亂—到處都夾雜著濕柴冒出的濃煙的顏色—飛雲翻滾,層層堆疊成高聳的雲山,從雲層到地下最深的谷底之間的距離,也比不上雲山的高度。瘋狂的月亮在雲堆中橫衝直撞,仿佛在自然法則遭到可怕擾亂後迷失了方向,慌不擇路。風已經颳了一整天,此時愈發猛烈,發出異乎尋常的恐怖呼嘯。一小時後,風力又強勁了許多,天色愈發黑暗。

  夜色漸深,烏雲四合,布滿整個天空。當時天已經很黑,風也越刮越猛,以至於我們的馬幾乎不能再迎風前進。在沉沉的夜色中(當時是九月底,夜晚並不短),領頭馬有許多次突然轉向,或者乾脆止步不前。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驛車會被吹翻。在這場暴風雨到來之前,一陣陣如同密密麻麻的飛矢一樣的疾雨橫掃而過。這種時候,只要找得到樹或牆可以遮風避雨,我們就會欣然停下,因為我們已經完全掙扎不下去了。

  破曉時分,風越刮越強。以前在雅茅斯的時候,我曾聽水手說,狂風呼嘯時,猶如大炮齊鳴,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風,或類似這樣的風。我們到達伊普斯威奇時已經很晚了—自從離開倫敦十英里以後,每走一步都非常艱難—在集市上發現一群人,他們擔心煙囪被吹倒,就半夜從床上爬了起來。我們換馬時,聚在旅店院子裡的一些人告訴我們,一個很高的教堂塔樓上的好幾塊大鉛板都被掀掉了,落進一條小巷,把路都阻斷了。另一些人告訴我們,有幾個從附近鄉下來的人,看到大樹被連根拔起,橫臥在地;整堆整堆的乾草被吹得七零八落,飄散在路邊田間。暴風雨並未減弱,反而更加兇猛。

  我們奮力前進,離海越來越近。強風從海上直撲岸邊,風勢越來越令人戰慄。還沒看見大海的影子,浪花就飛濺到我們唇上,鹹鹹的海水劈頭淋下。河水漫出,淹沒了雅茅斯附近幾英里的平坦地區。每片水窪里的水都在沖刷各自的堤岸,小小的碎浪狠狠地向我們襲來。大海進入我們的視野之後,在波濤滾滾的深淵之上,不時可以瞥見海平線上的滔天巨浪,仿佛對岸隱隱浮現出了高塔和房舍。我們終於到達鎮子上時,人們東倒西歪地來到門口,頭髮在風中上下翻飛,全都驚訝不已,不知郵車為何會在這樣的夜晚到來。

  我在從前住過的那家旅店投宿之後,就沿著滿是沙子、海草和飛沫的街道,踉踉蹌蹌地朝海邊走去。一路上,我都生怕房上的石板或瓦片掉落下來。經過風大的街角,我見人就抓。靠近海灘的時候,我看見不光是船工,而且鎮上一半的人都躲在那裡的建築後面;不時會有幾個勇敢的人,頂風冒雨去眺望海上的情況,回來的時候被吹得偏離了正路,只好勉強迂迴前進。

  我混入人群當中,看見有女人在哀號,因為她們的丈夫出海去捕鯡魚或采牡蠣了,那些船很可能沒到安全地點就沉沒了。人群中還有白髮蒼蒼的老水手,一會兒望望海,一會兒看看天,然後一邊搖頭一邊互相嘀咕。船東們又緊張又不安。孩子們擠在一起,注視著大人的臉。就連勇敢的水手也都心神不寧、焦急萬分,從避風處舉起望遠鏡往海上看,仿佛在觀察敵情。

  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在飛舞的沙石和喧囂的轟鳴中,我終於找到足夠的間隙,向茫茫大海望去,結果嚇得不知所措。只見高高的水牆滾滾而來,在升至最高點時轟然崩塌,化為碎浪,仿佛最小的浪頭也足以吞沒整個鎮子。海濤發出沙啞的嘶吼向後席捲而去,似乎要在海灘上挖出一個個深坑,以達到摧毀地球的目的。頂部雪白的巨浪轟然撲來,沒到岸邊就已經撞得粉碎,每一片碎浪好像都帶著巨浪本身的怒氣,急急忙忙地匯聚到一起,組成另一個怪物。起伏的高山降落為峽谷,波動的峽谷(不時有一隻孤零零的海燕從峽谷掠過)又抬升成高山。洪峰巨浪顫抖著,帶著震耳欲聾的聲響撼動海灘。每一個轟然襲來的浪頭,剛一成形就立即改變了形狀和位置,擠走另一個浪頭,取代其位置。海平線上那個想像中的海岸,連同它的高塔房舍,都在時起時落。密雲飛渡,我好像看到了天崩地裂。

  直到現在,當地人仍記得那場大風,認為它是那片海岸歷史上最大的風暴。在那場風暴聚攏的人當中,我沒找到哈姆,便朝他家走去。只見房門緊閉,無人應門。於是,我從后街小巷來到他幹活兒的船廠。我在那兒聽說,他已經去了洛斯托夫特。那裡有船需要搶修,剛好用得上他的技術。不過,他明天一早就會趕回來。

  我回到旅店,洗了澡,換了衣服,打算睡一覺,結果怎麼也睡不著。那時已經是下午五點了。我在餐廳壁爐旁坐了不到五分鐘,侍者進來捅火,藉機跟我聊天。他告訴我,幾英里外,有兩條運煤船,連同所有的船員都沉沒了;還有幾條船在近岸錨地奮力掙扎,試圖脫離險境,以免被衝上岸。他說,如果今晚還跟昨晚一樣,那就得求上帝保佑那幾條船和船上可憐的水手了!

  我非常沮喪,非常孤獨。因為沒見到哈姆,我也十分不安,但我此刻的處境並沒有那樣值得憂慮。近來的變故給我造成了嚴重的影響,但不知道到底有多嚴重。長時間暴露在狂風之中,導致我頭昏腦漲。我的思想和記憶亂成一鍋粥,時間和距離也分辨不清了。因此,假如我出門來到鎮上,遇到某個我明知此時肯定在倫敦的人,我想我也不會覺得驚訝。可以說,在這方面,我的腦子莫名其妙地麻木,但我的腦子在回憶過去方面卻非常活躍。來到這裡,往事就自然而然地被一一喚醒,格外清晰生動。

  在這種心境下,聽到侍者告訴我的那些船的悲慘消息,我就不由自主地擔心起哈姆來。我擔心哈姆從洛斯托夫特回來走的是海路,遇到了海難。我越來越恐慌,決定晚飯前返回船廠,問問那裡的造船工,哈姆有沒有可能走海路回來。只要他說出哪怕一丁點兒走海路的理由,我就去洛斯托夫特,把他帶回來,不讓他走海路。

  我匆匆訂好晚飯,走回船廠。我來得正好,因為造船工正手提燈籠在鎖廠門。我問他這個問題時,他大笑起來,說不必害怕。一個人無論有沒有腦子,都不會在這樣的大風天出海。哈姆·佩戈蒂生來就在航海,那就更不可能了。

  我事先也料到了這一點,卻還是忍不住跑去問,不由得感覺很不好意思,便又返回旅店。如果那樣的風還可能更大,那我想它正在轉強。狂風嗚嗚怒吼,門窗嗒嗒碰撞,煙囪隆隆作響,我託身的那座房子明顯正在搖晃。海面喧騰不止,比早晨更加可怕。但除此之外,這時一切都被黑暗所籠罩,給這場暴風雨增添了新的恐怖。這恐怖既真實可感,也被幻想層層放大。

  我食不甘味,坐立不安,幹什麼都心神不寧。我內心有什麼東西,隱隱與外界的暴風雨相呼應,翻攪著我的記憶深處,讓那裡亂作一團。不過,在那些匆匆閃過、同轟鳴的大海一樣瘋狂的念頭中,那場暴風雨,還有我對哈姆的擔憂,始終處在最突出的位置。

  晚飯我幾乎一口沒吃就被撤走了,我想喝一兩杯紅酒提提神,結果徒勞無功。我坐在壁爐前昏昏睡去,但並沒有失去意識,不但聽得到外面的喧囂,也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一種新的、不可名狀的恐懼爬上心頭,驅散了這兩種感覺。我醒來之後—或者不如說,我擺脫了把我束縛在椅子上的昏睡之後—我全身上下都因為一種沒有來由、不可理解的恐懼而顫抖。

  我在房裡走來走去,拿起一本舊地名詞典試圖讀下去,耳里充斥著那些可怕的聲音,眼前的爐火中浮現出一張張面孔、一幕幕場景和一個個身影。牆上那架平靜的時鐘發出沉穩的嘀嗒聲,我被折磨得支撐不住,終於決定上床睡覺。

  在這樣的夜晚,旅店裡的僕人商定要一起守夜到天明。這消息讓人聽了頓覺心安。我上了床,感到十分疲倦,昏昏欲睡。可我一躺下,那種感覺就突然消失了,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樣。我完全清醒了,每個感官都異常敏銳。

  我在床上躺了好幾個小時,聽著風聲和濤聲。我浮想聯翩,一會兒似乎聽見海上有人在尖叫,一會兒又分明聽見有人在放信號炮,一會兒又仿佛聽見鎮上房屋在倒塌。我多次起來向外張望,但我只看見窗玻璃中映出的那支未吹滅的蠟燭的暗淡光芒,還有我自己的憔悴面龐,正從漆黑的虛無中注視著我。

  終於,我的不安達到了頂點。我匆匆穿上衣服,下了樓。在那間大廚房裡,我依稀看見房樑上掛著鹹肉和一串串洋蔥,守夜人姿態各異地聚在一張桌子周圍。他們特意把桌子從大煙囪前挪開,搬到了靠近門的地方。一個漂亮的姑娘用圍裙堵住耳朵,緊盯著門口,我一進門,她就失聲尖叫,以為我是個鬼。其他人則比較鎮定,很高興多了個同伴。一個男人提起剛才他們正在談論的話題,問我覺不覺得,運煤船上那些淹死船員的靈魂會在暴風雨中出現。

  我敢說,我在那兒待了兩個小時。有一次,我打開旅店院子的大門,朝空蕩蕩的街上望去。沙子、海草和飛沫撲面而來。我不得不叫人來幫忙,才把門關上,而且牢牢鎖緊,好抵禦強風。

  我終於又回到我那冷清的臥室,裡面黑暗且陰森。但這時我已經累了,便又上了床,墜入沉沉的夢鄉,就像從高塔上墜落懸崖一樣。我覺得,有很長一段時間,雖然我夢見身在別處,經歷了不同的場景,但夢中一直都在颳風。最後,我失去了對現實的虛弱掌控,夢見自己在隆隆炮聲中,和兩個不知具體是誰的好朋友攻打一個城鎮。

  炮聲震耳欲聾,接連不斷,我聽不見我很想聽的那種聲音。我用盡全力去聽,終於醒了過來。這時天已大亮—八九點鐘,暴風雨的怒吼代替了大炮的轟鳴,有人正在敲我的房門,呼喚我。

  「什麼事?」我喊道。

  「有條船遇難了!就在附近!」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問:「什麼船?」

  「一條縱桅船,從西班牙或葡萄牙來的,裝著水果和紅酒。你要是想去看,先生,就趕快!岸上的人都覺得它隨時都會裂成碎片。」

  那個激動的聲音沿著樓梯一路叫喊。我連忙穿上衣服,跑到街上。

  我前面已經有好些人,都在朝同一個方向,也就是海灘跑去。我也朝那裡跑,超過了許多人,很快就來到狂暴的大海面前。

  這時候風勢也許減弱了一點兒,但不易覺察,正如我夢中齊射的幾百門大炮中有五六門啞火,轟鳴聲幾乎聽不出變化一樣。但大海又經過一整夜的翻騰,比我上次見到時可怕多了。它呈現的每一種形態,都給人以「壯大」的印象。巨浪滔天,一個高似一個,一個壓過一個,猶如千軍萬馬,前仆後繼,滾滾而來,令人心驚肉跳、破膽喪魂。

  風浪大作,很難聽清別的聲音。我站在不可名狀的騷亂人群中,奮力直面惡劣的天氣,幾乎喘不上氣來。我暈頭暈腦地向海上張望,想找到那條遇難船,但除了巨浪的浪頭白沫,什麼也看不見。一個半身赤裸的船夫站在我身邊,光著膀子(上面刺了一個指著同一方向的箭頭)往左邊指去。於是,天哪,我看見了,那艘船就在我們附近!

  一根桅杆從距甲板六英尺或八英尺高的地方折斷了,倒在一邊,和亂七八糟的帆布、索具纏在一起。那艘船顛簸搖晃的時候—它一刻不停地在顛簸搖晃,猛烈得令人難以想像—那堆東西就猛烈撞擊著船幫,仿佛要把船幫擊穿。即使那時候,船上仍然有人在努力把這堆東西砍掉。那條船側面對著我們,向我們傾斜,我清楚地看見船上的人正在揮舞斧子,其中一人十分活躍,他留著長發,在那群人中間特別醒目。但就在這一刻,岸上發出一片壓過風浪聲的驚叫,只見大海掀起一個巨浪,撲向那條顛簸的破船,把人、桅杆、酒桶、木板、舷牆,以及一堆堆類似的東西,像玩具一樣統統卷進洶湧的波濤中。

  副桅依然矗立著,船帆殘片和亂七八糟的斷索掛在上面,在風中來回搖擺。剛才那個船夫在我耳邊啞著嗓子說,那條船已經觸過一次礁,浮上來後又觸了一次礁。我又聽他說,那條船就要從中間折斷了。我也迅速看出了這一點,因為那樣劇烈的顛簸搖晃,任何人造物都承受不了太久。就在他說這話的時候,海灘上又爆發出一陣飽含憐憫的驚呼。原來有四個人隨著那條破船從海里浮起來,緊緊抓住那根未斷的桅杆上的繩索,最上面的就是那個留著鬈髮的活躍身影。

  那條船就像一隻走投無路的瘋狂野獸,一會兒朝海岸傾斜,這時我們能看到整個甲板,一會兒又狂暴地躍起,向大海傾斜,這時我們就只看得見龍骨。船上有一口鐘,每當船如此翻騰衝撞的時候,鍾就會響,如同為那些不幸的人敲響的喪鐘,鐘聲隨風飄到了岸上。那條船又不見了,不一會兒又浮起來。有兩個人消失了。岸上的人更加痛苦了。男人們呻吟著雙手十指交握,女人們尖叫著背過臉去。有幾個人瘋了似的在海灘上跑來跑去,大聲呼喊,號召大家去救援,但誰都愛莫能助。我發現自己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員,狂亂地哀求我認識的一小群水手,不要讓那兩個落水不見的人在我們眼前喪命。

  他們激動地向我解釋—不知怎麼回事,我慌亂極了,連僅能聽清的那點兒話也弄不明白—一個小時前就有勇敢的水手搭上了救生船,但根本無法出動。又沒有人肯置生死於不顧,帶著繩子涉水過去,跟破船建立聯繫,因此再沒別的辦法可試了。就在這時,我看見岸上的人群又騷動起來,向兩邊分開,哈姆撥開人群,走到前面。

  我朝他跑去—我現在記得,當時我是要再次呼救。雖然我被從未見過的可怕景象弄得六神無主,但看到他臉上表現出的決心和望著大海的眼神—我記得,埃米莉出走後的那天早晨,他也是這樣的眼神—我立刻意識到,他即將做出危險的舉動。我連忙摟住他,求我剛才求過的那些人不要聽他的話,不要讓他去送死,不要讓他離開海灘!

  岸上又發出一陣驚呼。我們朝那艘破船望去,只見那塊殘忍的破帆接連不斷地扑打著,將兩人中靠下的那個打進了海里,然後圍著桅杆上僅剩的那個活躍身影,得意揚揚地狂亂飛舞。

  面對這一情景,面對那個從容鎮定、決心以命相搏的人—在場有一半的人都習慣了聽那人指揮—我去哀求他不要去救人,還不如去哀求風不要再刮下去。「大衛少爺,」他興高采烈地握住我的雙手說,「要是我的時辰到了,那就讓它來吧。要是還沒到,那我就再等等。願上天保佑你,保佑大家!夥計們,幫我準備好,我要去了!」

  人們把我推到一邊,但並非出自惡意。有人把我圍起來,不讓我走開。我在慌亂中聽出他們是在勸說我,說不管有沒有人幫忙,他都非去不可;還說我要是去打擾為他的安全做準備的那些人,就會危及他的生命。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回答的,也不知道他們又說了些什麼,只見海灘上一陣忙亂,有人從那裡的絞盤中取下繩子跑起來,鑽進一群將哈姆團團圍住的人當中。我的視線被人群擋住,看不見他。後來我看見他獨自站在那兒,穿著水手的羊毛套衫和褲子;一條繩子握在他手裡,或是系在他腕上,另一條繩子纏在他身上;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在不遠處抓住後一條繩子的另一頭,他自己則把那條繩子的前一截鬆鬆地放在腳下的沙灘上。

  連我這外行也能看出,那條破船就要解體了。我看見船正從中間裂開,桅杆上那個孤零零的人已經命懸一線,但他仍然緊抓著桅杆不放。他戴著一頂獨特的紅帽子,不像是水手帽,顏色更鮮艷。當那幾塊擋在他和死亡之間的木板翻轉鼓脹、即將支撐不住的時候,當預告死亡的喪鐘敲響的時候,我們都看見他在揮動那頂帽子。我這時也看見他在揮帽,不禁覺得自己精神失常了,因為那個動作讓我想起了往日的一位摯友。

  哈姆煢煢孑立,凝望著大海,身後是屏住呼吸的眾人,面前是無情肆虐的風暴。終於,他等到一個大浪退去,便向後瞥了眼抓著緊纏住他的那條繩子的人,隨著浪頭扎進海里,緊跟著就同波浪搏鬥起來:時而升到波峰,時而沉入波谷,消失在泡沫下面,然後被沖向岸邊。人們趕緊把他拽回來。

  他受傷了。從我站的地方就看得見他臉上的血,但他毫不在意。他好像在急切地吩咐那些人給他更多活動的自由—或許這只是我根據他胳膊的動作推斷出來的—然後又像剛才那樣沖入海中。

  他向那條破船衝去,時而升到波峰,時而沉入波谷,消失在洶湧的泡沫下面,時而漂向岸邊,時而漂向破船,艱難而勇猛地掙扎著。那段距離本算不了什麼,但風高浪急中,他不得不以死相搏。他終於來到那條破船旁邊。他離得那樣近,只要再用力一划,就能抓到船了—就在這時,一個小山一樣的綠色大浪從船背後湧起,朝岸邊襲來,他好像猛然一躍,扎進了浪里,那條船也不見了!

  我朝他們把他拽上來的地點跑去,只見海里有碎屑在打旋兒,好像剛才打碎的只是個酒桶。每個人都驚恐萬狀。他們恰好把他拖到我腳邊—沒有知覺—死了。他們把他抬到最近的房子裡,這時沒有人阻攔我了,我留在他身邊忙碌,用盡所有手段想讓他恢復知覺。但他已經被大浪打死了,他那顆慷慨大度的心永遠停止了跳動。

  能做的都做了,我不得不放棄希望,在床邊坐下。這時,一個從我和埃米莉小時候就認識我的漁夫來到門口,輕聲叫我的名字。

  「先生,」他說,面色慘白,嘴唇顫抖,飽經風霜的臉上淚水漣漣,「你能來一下嗎?」

  看著他的表情,我又想起了剛才浮上心頭的往事。我靠在他伸出來扶我的胳膊上,膽戰心驚地問:「有遺體衝到岸上來了?」

  他說:「是的。」

  「是我認識的人?」我問。

  他沒有作答。

  但他把我領到了海灘。就在埃米莉和我小時候找貝殼的地方,就在老船屋昨晚被吹倒後碎片散落的地方,就在他傷害的那個家的廢墟上,我看見他頭枕胳膊躺在那兒。我在學校的時候,就常常看見他這樣躺著。

  就在埃米莉和我小時候找貝殼的地方,就在老船屋昨晚被吹倒後碎片散落的地方,就在他傷害的那個家的廢墟上,我看見他頭枕胳膊躺在那兒。(第792頁)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