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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米考伯先生的交易

2024-10-09 05:46:4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現在還不是描述我悲痛心境的時候。我漸漸意識到,我未來的道路上已經立起了一面高牆,我生命的能量與活力已經耗盡,我只有在墳墓里才找得到避難所。我說我是漸漸意識到這些的,因為悲痛剛襲來的時候我還懵懵懂懂,是後來才慢慢形成這樣的認識的。如果我下面要講述的事件沒有在我周圍接連發生,最初擾亂我的痛苦,最終增加我的悲傷,那我可能(雖然我認為可能性不大)會立即陷入這種絕望的境地。事實上,我是過了一段時間才充分體會到自己的痛苦的。在那段時間,我甚至認為,最劇烈的痛苦已經過去,如果我只去關注那個已經永遠結束的溫柔故事中最天真、最美好的東西,我的心靈就可以得到慰藉。

  我應該去海外的建議最初是何時提出的?我們是如何達成共識,認為只有換換環境、出去旅行,我才能恢復平靜的?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在那悲痛的日子裡,阿格尼絲的精神滲透了我所想、所說、所做的一切,所以我認為可以將這個計劃歸功於她的影響。但她的影響總是潛移默化的,我也無法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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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在的,現在我開始認為,當年我把她同教堂的彩繪玻璃窗聯繫在一起,這就是一種預兆,預示著我最終遭逢大難的時候,她對我會起什麼作用。在那段悲痛的日子裡,從她舉著手站在我面前那令人難忘的一刻開始,她就成了我這冷清家中的一位神靈。當死亡天使降臨的時候,我的娃娃太太就是躺在她的懷裡含笑長眠的—他們擔心我聽了會受不了,過了一陣子才對我說起當時的場景。我從昏迷中醒來,首先看到的是她飽含同情的熱淚,聽到的是她給人希望、使人平靜的話語。她溫柔的面龐仿佛正從靠近天國的淨土俯視我這顆不羈的心,減輕了我心中的痛苦。

  我還是繼續往下寫吧。

  我就要去海外了。這似乎是我們一開始就決定好的。可以隨我亡妻一起腐朽的一切都已被黃土掩埋,我只等著米考伯先生所說的「希普最後的崩潰」,等著同移居海外的人一道啟程。

  在我那位患難中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特拉德爾斯的邀請下,我們回到坎特伯雷。我指的是姨婆、阿格尼絲和我。我們按照約定直接前往米考伯先生家。自從那次充滿火藥味的會面以來,我這位朋友就一直在米考伯先生家和威克菲爾德先生家忙來忙去。見我身著喪服走進來,可憐的米考伯太太顯然十分傷感。儘管這麼多年都靠舉債度日,米考伯太太心中依然充滿了善意。

  「我說,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我們落座之後,姨婆開門見山地說,「請問,我提議你們移居海外的事,你們考慮過沒有?」

  「親愛的女士,」米考伯先生答道,「米考伯太太,還有您卑賤的僕人,以及我們的孩子—如果可以把他們也算上的話—我們分別得出了一致的結論。這一結論,我也許最好借用一位著名詩人的話來表達:我們的小船靠在岸邊,我們的大船停在海上[1]。」

  「這就對了,」姨婆說,「我預計你們的明智決定會對你們大有好處。」

  「女士,得到您的幫助,我們深感榮幸。」米考伯先生回應道,掏出一個記事本看了看,「您給予我們資金援助,讓我們這條脆弱的獨木舟可以在事業的海洋上啟航。我重新考慮了事情的關鍵點,提議將我的期票期限定為十八個月、二十四個月和三十個月。毋庸贅言,我會按照各項議會法案對這種有價證券的規定,貼上相應數額的印花稅票。我原先提出的期限是十二個月、十八個月和二十四個月,但我擔心這樣安排時間太緊,等不到時來運轉的那一天。在第一筆借款到期的時候,」米考伯先生環顧房間道,仿佛面前就是幾百英畝良田,「也許我們的收成不好,或者來不及收割。我相信,在我們那片殖民地上,有時候很難獲取勞動力。我們註定要在那塊草木豐茂的土地上拼搏。」

  「你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好了,先生。」姨婆說。

  「女士,」他回應道,「我們的朋友和恩人對我們的體貼照顧,米考伯太太和我本人都非常感激。我希望完全公事公辦,務必準時還款。在我們即將翻開生活的嶄新一頁時,在我們後退一步,以實現非比尋常的一躍時,我們應該像男子漢跟男子漢那樣行事,這對我的自尊非常重要,也可以為我的兒子樹立榜樣。」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最後這句話有沒有什麼弦外之音,也不知道別人在過去或現在說這話的時候有沒有弦外之音。可他似乎非常欣賞這句話,於是引人注意地咳嗽一聲,重複道:「像男子漢跟男子漢那樣。」

  「我建議,」米考伯先生說,「採用期票—作為商業世界的一大利器,我相信這種東西最初是猶太人發明的,不過他們後來把這種東西用得太濫了—我之所以這樣建議,是因為期票可以轉讓。不過,如果您更喜歡債券,或者別的什麼有價證券,我將樂意簽署那樣的票據,像男子漢跟男子漢那樣。」

  姨婆說,既然雙方覺得什麼條件都可以接受,那她認為這個問題就不難解決。米考伯先生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大家知道,夫人,我們全家正全力以赴準備迎接命運,」米考伯先生不無驕傲地說,「這方面的情況,請容我在此向您匯報。我的大女兒,每天早晨五點都會去附近的農場觀摩擠牛奶的過程—如果那可以被稱作過程的話。較小的幾個孩子,我吩咐他們前往本鎮比較貧苦的地方,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儘可能細緻地觀察豬和家禽的習性。為了完成這項工作,他們有兩次差點兒讓馬車撞到,驚魂未定地被人送回家。在過去的一個禮拜里,我本人也花了一些精力學習烤麵包技術。我兒子威爾金斯每天都會拿著手杖出門,如果得到那些粗暴牧人的允許,他就會自願幫他們趕牛—遺憾的是,由於我們的天性,他很少能這樣做,反倒是常常遭到辱罵,受到警告,不得不放棄這個打算。」

  「這些都挺好,」姨婆鼓勵道,「我相信米考伯太太也很忙吧。」

  「親愛的夫人,」米考伯太太一本正經地回應道,「我不妨承認,我並沒有積極從事任何與農耕和畜牧直接有關的活動,雖然我非常清楚,到達異鄉之後,這兩方面我都必須關注。在做家務的間隙,我一有機會就會給我娘家人寫長信。因為,在我看來,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對我說,因為不管她一開始對誰說話,最後總要拿我做談話對象(我想這是她的習慣吧),「現在應該盡棄前嫌了;我娘家人應該與米考伯先生握手言和;獅子應該與羔羊和諧共處,我娘家人也應該與米考伯先生保持聯繫。」

  我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至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繼續道,「這是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我在家裡跟爸爸媽媽住一起的時候,不管我們那個小圈子討論什麼問題,我爸爸總要問:『我的埃瑪對這個問題是什麼看法呀?』我爸爸太偏愛我了,這我知道。不過,在米考伯先生和我娘家人之間始終勢同水火這個問題上,我必須形成一種看法,儘管這種看法或許是虛妄的。」

  「毫無疑問。你當然應該有自己的看法,夫人。」姨婆說。

  「真是這樣。」米考伯太太同意道,「嗯,我的結論可能是錯誤的—錯誤的可能性很大—但我個人的印象是,我娘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間的鴻溝,大抵是我娘家人害怕米考伯先生向他們借錢造成的。我不能不認為,」米考伯太太用洞明世事的神情說,「我娘家有人擔心米考伯先生會懇求他們允許他借用他們的名字—我不是說舉行洗禮時用他們的名字給我們的孩子命名,而是寫在期票上,在金融市場上流通。」

  米考伯太太宣布這一大發現的時候,那種洞悉事理的神氣,仿佛自己做出的是曠古未有的壯舉,這令姨婆目瞪口呆,連忙答道:「呃,米考伯太太,總的來說,我毫不懷疑你是對的!」

  「現在,米考伯先生即將擺脫多年來金錢枷鎖的束縛,」米考伯太太說,「即將前往一個可以供其施展才華的地方開始新事業—這一點我認為非常重要,因為米考伯先生的才華尤其需要廣闊天地才能施展—在我看來,我娘家人應該來為這件事增添光彩。我希望看到的是,我娘家人出錢舉辦宴會,同米考伯先生見面;由我娘家人中的某位尊長祝酒,祝米考伯先生身體康健、大展宏圖,米考伯先生也可以趁機發表自己的意見。」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略為激動地說,「我最好馬上就把話說清楚,如果我要向你那群娘家人發表我的意見,那他們也許會發現我出言不遜。在我的心目中,你的娘家人,整體而言就是傲慢無禮的勢利小人,單個而言就是徹頭徹尾的惡棍流氓。」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搖著頭說,「不!你從來都不了解他們,他們也從來都不了解你。」

  米考伯先生咳了一下。

  「他們從來都不了解你,米考伯,」他太太說,「他們也許是沒有能力了解你。要真是這樣,那就是他們的不幸。我只有對他們的不幸表示憐憫。」

  「親愛的埃瑪,」米考伯先生平靜下來道,「如果我無意中使用了激烈的言辭,就算只有一點兒,我都深感抱歉。我想說的只是:我用不著你娘家人來支持我—簡言之,就是在分別的時候用冰冷的肩膀撞我一下—我也可以到海外去。總體來說,我寧願只憑自身的動力離開英國,也不要那群人的助力。不過話說回來,親愛的,如果他們肯屈尊回覆你的信件—根據我們共同的經驗,那是極不可能的—那我決不會妨礙你實現願望。」

  事情就這樣圓滿解決了,米考伯先生把胳膊伸向米考伯太太,看了看特拉德爾斯面前桌子上那一大堆帳本和文件,說不再打擾我們,然後就彬彬有禮地走了。

  「親愛的科波菲爾,」他們走後,特拉德爾斯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眼睛通紅,頭髮蓬亂,一臉關切地看著我,「我沒有找什麼託詞就拿這些事麻煩你,因為我知道你也很感興趣,而且可以讓你換換腦筋。親愛的朋友,我希望你沒有累壞吧。」

  「我沒事,」我遲疑片刻道,「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先擔心姨婆。你知道她做了多少事。」

  「當然,當然,」特拉德爾斯回應道,「誰忘得了!」

  「不只這些,」我說,「過去兩個禮拜,又有新的煩惱攪得她不得安寧。她每天都要往返倫敦。有好幾次,她一大早就去,到傍晚才回來。昨天晚上,特拉德爾斯,她明知第二天要來這裡,卻還是差不多半夜才回來。你知道,她這個人總是為別人著想。她不肯把煩心事告訴我。」

  我講這番話的時候,姨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蒼白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皺紋。我說完話,她把手放在我手上,幾顆淚珠流到了腮邊。

  「沒什麼,特羅特,沒什麼。事情已經了結,將來我會告訴你的。好了,阿格尼絲,親愛的,咱們來處理這些事吧。」

  「我必須為米考伯先生說句公道話,」特拉德爾斯開口道,「雖然他給自己辦事總是乏善可陳,但給別人辦事卻是不知疲倦。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如果他一直都是這樣做事的,那他現在實際上應該完成了常人兩百年才能完成的工作。他不斷爆發的熱情,他夜以繼日埋頭翻閱文件和帳本的瘋狂衝動,更不要說他從這裡寫到威克菲爾德先生家的無數信件—很多時候,我就坐在桌子另一頭,他明明跟我說話更方便,卻還是要給我寫信—這一切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寫信!」姨婆喊道,「我相信他做夢也在寫信!」

  「還有迪克先生,」特拉德爾斯說,「他的所作所為也很了不起!他看管烏利亞·希普那樣盡職盡責,我從沒見誰趕得上他。看管任務一解除,他就立即去照顧威克菲爾德先生。說真的,他在我們調查時急於效勞的心情,他在摘錄、抄寫、領取、傳送方面發揮的巨大作用,這些都大大激勵了我們。」

  「迪克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姨婆高聲道,「我一向這麼說。特羅特,這你是知道的。」

  「威克菲爾德小姐,我很高興告訴你,」特拉德爾斯接著說,語氣十分體貼誠懇,「你不在家的這段時間,威克菲爾德先生好多了。擺脫了長期糾纏他的夢魘,解除了使他寢食難安的憂懼,他跟從前簡直判若兩人。有時候,就連他過去受損的記憶力和關注某一業務細節的能力也大大恢復了。他已經可以幫我們搞清一些問題,而沒有他的幫助,這些問題很難搞清,甚至永遠也搞不清。不過,我要做的是直接報告結果—這相當簡短—而不是將所有鼓舞人心的情況都講出來,不然就沒完沒了啦。」

  他自然、誠實的態度讓我們一下就看出來,他這樣說是為了讓我們高興,也讓阿格尼絲更有信心聽到父親的近況,但這並沒有讓我們覺得不舒服。

  「好了,讓我想想。」特拉德爾斯說,一邊翻看桌上那堆文件,「我們清點了資金,釐清了最初無意中造成的大量混亂帳目,以及後來有意造成的混亂和偽造的帳目。現在我們認為,事實非常清楚:威克菲爾德先生沒有負債,也沒有虧空,可以立刻結束律師事務所和代理信託業務。」

  「噢,謝天謝地!」阿格尼絲激動地高呼道。

  「但是,」特拉德爾斯說,「留給他做生活費的盈餘—我是在假設連房子也要賣掉—是很少的,很可能只有幾百鎊。因此,威克菲爾德小姐,最好考慮一下,能不能保留他經營多年的財產代理業務。你知道,他已經不受挾制了,他的朋友們可以幫他出謀劃策。你自己,威克菲爾德小姐—科波菲爾—還有我—」

  「我考慮過了,特羅特伍德,」阿格尼絲看著我說,「我認為不應該保留,也絕不能保留。即便是令我感激不盡、欠下一大筆人情的朋友建議我這樣做,也不行。」

  「我並不是在建議,」特拉德爾斯說,「只是覺得應該提一下罷了,沒有別的意思。」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阿格尼絲堅定地答道,「因為這讓我可以希望,甚至確信,我們的看法是一致的。親愛的特拉德爾斯先生、親愛的特羅特伍德,只要爸爸保住了名譽,我又有何求!我一直希望,倘若我能把他從勞苦中解救出來,就要報答他給我的疼愛和關懷,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他。這是多年來我的最大心愿。由我承擔未來生活的重擔,這是我能想到的第二大幸福—僅次於把他從所有責任和義務下解脫出來。」

  「你想過怎麼承擔嗎,阿格尼絲?」

  「我想過很多次!我並不害怕,親愛的特羅特伍德。我有成功的把握。這裡很多人都認識我,對我很好,這是肯定的。你不要懷疑我。我們的需求並不多。如果我把這座可愛的老房子租出去,再辦一所學校,就既能幫到別人,又能讓自己幸福。」

  她熱情而不失平靜地說出這番話,聽上去非常快樂。這讓往昔的種種回憶又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首先是那座可愛的老房子,然後是我那個冷清的家。我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特拉德爾斯裝出翻看文件的樣子,忙了一小會兒。

  「接下來,特羅特伍德小姐,」特拉德爾斯說,「該談談你的那筆財產了。」

  「哎,先生,」姨婆嘆息道,「關於那筆財產,我要說的只是:如果沒了,我受得住;如果還在,我也樂意拿回來。」

  「我想,那筆財產原本是八千鎊統一公債[2]吧?」特拉德爾斯說。

  「不錯!」姨婆答道。

  「可我查出來的不超過五。」特拉德爾斯困惑不解地說。

  「你的意思是說,不超過五千鎊?」姨婆異常鎮定地說,「還是五鎊?」

  「五千鎊。」特拉德爾斯說。

  「就是這麼多。」姨婆回應道,「我自己把公債賣掉了三千鎊。一千鎊給你付了學費,特羅特,親愛的;其餘兩千鎊我留在身邊。其他錢都賠掉之後,我覺得最好不提這筆錢,暗中收好,以備不時之需。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經受得起考驗,特羅特,而你表現得很好—百折不撓、獨立自主、克己無私!迪克也一樣。現在別跟我說話,因為我覺得自己神經有點衰弱!」

  看到她雙臂抱胸、挺直腰板坐在那裡,沒有人會覺得她激動難耐,因為她的自制力的確很強。

  「那就可以愉快地宣布,」特拉德爾斯滿面喜色地喊道,「我們把所有的錢都追回來了!」

  「別對我道賀,誰也別對我道賀!」姨婆驚呼道,「真是這麼回事,先生?」

  「你認為那筆錢被威克菲爾德先生挪用了,對吧?」特拉德爾斯說。

  「我當然這樣想,」姨婆說,「因此我才一聲不吭。阿格尼絲,這事我一個字也沒提!」

  「那筆公債的確是賣掉了,」特拉德爾斯說,「因為他擁有你賦予的財產管理權。但我不必說真正賣掉公債的是誰,或者實際上是誰簽的字。後來,那個渾蛋就對威克菲爾德先生謊稱—並用數字證明—他把這筆錢占為己有,是為了避免別的虧空和困難曝光。他說他這是按照威克菲爾德先生的總體指示行事。威克菲爾德先生在他手裡軟弱無力,只得在明知本金不存在的情況下,仍然給你付過幾次利息。如此一來,他自己就不幸成了這場騙局的參與者。」

  「他最後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姨婆補充道,「給我寫了一封信,滿篇都是瘋話,指控自己犯下了搶劫和其他聞所未聞的罪名。接到那封信後,我一大早就去見他,要來一支蠟燭,把信燒掉,並且告訴他,如果他能為我和他自己討回公道,那就去做;如果不能,那就為他女兒起見,保守秘密—誰要是再跟我提這件事,我就馬上離開這個房子!」

  我們全都默不作聲。阿格尼絲捂住了臉。

  「噢,親愛的朋友,」停了一會兒,姨婆說,「你真的把那筆錢從希普手裡追討回來了?」

  「是呀,實際上,」特拉德爾斯答道,「米考伯先生將他逼到了牆角,總能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令他進退維谷,只能乖乖就範。有一個非常驚人的情況是,我真的認為他侵吞這一大筆錢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無節制的貪慾,而是出於他對科波菲爾的仇恨。他毫不隱諱地告訴了我這一點。他說,他寧可再花這麼多錢,也要挫挫科波菲爾的風頭,或者讓他掉一層皮。」

  「哈!」姨婆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看了阿格尼絲一眼道,「那他現在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他跟他母親離開這兒了。」特拉德爾斯說,「這段時間,他母親一直在吵吵鬧鬧、哭哭啼啼,又是哀求,又是揭發。他們坐上夜間驛車去倫敦了,後來的情況不得而知,只知道他是懷著對我的刻骨仇恨走的。他恨我的程度,似乎不亞於恨米考伯先生。而我認為—我也是這樣對他說的—這實在是一種恭維。」

  「你認為他還有錢嗎,特拉德爾斯?」我問。

  「噢天哪!當然,我認為他還有錢。」他一本正經地搖著腦袋答道,「我應該說,他肯定想方設法撈了不少錢。但我想,如果你有機會觀察他的處世之道的話,科波菲爾,你就會發現,就算這個人有了錢,也不會不傷天害理。他就是典型的偽君子,不管追求什麼目標,都會走歪門邪道。他表面上克制拘謹,全靠背地裡幹壞事來做心理補償。他總是在地面上爬行,去追求這樣那樣的小目標,所以他總是會誇大路上遇到的每一樣東西,從而懷疑並仇恨每一個不知不覺走進他和他目標中間的人。因此,他隨時都會因為微不足道的理由,甚至毫無理由地走上更加邪惡的道路。只要想想他在這兒的歷史,」特拉德爾斯說,「就一清二楚了。」

  「他是個卑鄙無恥的惡魔!」姨婆說。

  「我實在弄不懂,」特拉德爾斯若有所思地說,「很多人只要存心卑鄙無恥,就能非常卑鄙無恥。」

  「好了,談一談米考伯先生吧。」姨婆說。

  「哎呀,說真的,」特拉德爾斯興高采烈地說,「我必須再次大大稱讚米考伯先生。如果沒有他長時間耐心細緻、堅持不懈的工作,我們就別指望做出值得稱道的成績。我認為,我們應該想想,他本可以向烏利亞·希普提條件,以換取他的沉默,但他為了主持正義,做了正確的事情。」

  「我也這樣認為。」我說。

  「那你要怎麼酬謝他?」姨婆問。

  「噢!在我們談這個問題之前,」特拉德爾斯有點狼狽地說,「我認為,謹慎起見,恐怕得首先排除以下兩點—我無法面面俱到—才能以不合法的方式處理這個難題—因為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不合法的。米考伯先生從烏利亞手裡預支薪水時,立下了借據之類的東西—」

  「噢!那必須還清。」姨婆說。

  「沒錯,但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什麼時候會因為這些欠款被起訴,也不知道借據在什麼地方。」特拉德爾斯睜大眼睛回應道,「我預計,從現在到出發前,米考伯先生將不斷受到逮捕,或者強制執行。」

  「那他就得不斷地被釋放,解除強制執行。」姨婆說,「他一共借了多少錢?」

  「嗯,米考伯先生把這些交易—他稱其為交易—都規規矩矩地記在了一個帳本上。」特拉德爾斯微笑著答道,「總金額是一百零三鎊五先令。」

  「好吧,算上這個數目,我們要給他多少?」姨婆說,「阿格尼絲,親愛的,咱們以後再談怎麼分攤。應該是多少?五百鎊?」

  聽到這裡,我和特拉德爾斯立刻插話。我們倆都建議給米考伯先生一小筆錢,至於他欠烏利亞的債,每次烏利亞來要的時候就替他還上,而不是按照他帳本上的金額支付。我們建議,除了墊付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旅費和服裝費,再額外給他一百鎊。我們應該同米考伯先生認真約定如何償還這筆墊付款,因為讓他知道自己承擔了義務對他是有益的。此外,我還補充了一條建議,說我要向佩戈蒂先生介紹米考伯先生的個性和經歷—因為我知道佩戈蒂先生是靠得住的—然後再拿一百鎊,暗中交給佩戈蒂先生,囑咐他酌情借給米考伯先生。我又進一步建議,把佩戈蒂先生的故事中我認為可以講的或適合講的部分,私下告訴米考伯先生,以引起他對佩戈蒂先生的興趣,並且努力讓他們為了共同利益而互相照應。大家都熱烈贊成這些意見。我可以在這裡插一句,不久以後,這兩位主要當事人就友好和睦地形成了上述關係。

  看到特拉德爾斯又不安地看了姨婆一眼,我便提醒他,他還沒有講剛才提到的第二點,也就是最後一點。

  「我非常擔心自己會觸碰這個痛苦的話題,但如果我不得不提的話,科波菲爾,我希望你和你姨婆會原諒我。」特拉德爾斯猶豫不決地說,「不過,我想,有必要提醒你,在那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就是米考伯先生揭發烏利亞那天,烏利亞·希普曾威脅你姨婆,要對她的—丈夫不利。」

  姨婆依然保持著筆挺的坐姿和鎮定的神情,點頭表示確有此事。

  「也許,」特拉德爾斯說,「他只是胡亂訛詐罷了?」

  「不是。」姨婆答道。

  「真有—原諒我—真有那麼一個人,而且完全在他掌控之中?」特拉德爾斯暗示道。

  「不錯,我的好朋友。」姨婆說。

  特拉德爾斯顯然拉長了臉,解釋說:他還沒有研究這個問題;這個問題與米考伯先生的債務,都沒包括進他跟希普談判的條件之中;我們不再能制約烏利亞·希普了;如果他能對我們整體,或者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造成傷害或者進行騷擾,那他無疑就可以那樣干。

  姨婆沒有說話,直到又有幾滴眼淚滑下臉頰。

  「你說得很對。」她說,「提到這件事,你考慮得非常周到。」

  「我—或者科波菲爾—能幫什麼忙嗎?」特拉德爾斯柔聲問道。

  「什麼忙也幫不上,」姨婆說,「非常感謝你們。特羅特,親愛的,他的威脅毫無用處!咱們把米考伯夫婦叫回來吧。你們都不要跟我說話!」說完,她撫平裙子,直挺挺地坐在那兒,盯著門口。

  「哎呀,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他們進門後,姨婆說,「我們剛才一直在討論你們移居海外的問題,真對不起,讓你們在外面等了那麼久。現在我就來告訴你們,我們建議做哪些安排。」

  聽完姨婆的解釋,米考伯全家—孩子們當時也在場—無不心花怒放、喜上眉梢。米考伯先生在所有期票交易的開始階段都準時簽發票據的習慣也被激發出來,他不聽別人勸阻,當即興沖沖地跑出去買貼在期票上的印花稅票。可是,他的喜悅沒過多久便突然中止。因為不到五分鐘,他就被法庭執行官押回來,淚如雨下地告訴我們一切都完了。這無疑是烏利亞·希普使的手段,但我們早有準備,於是很快付清了欠款。又過了五分鐘,米考伯先生坐在桌旁,歡天喜地地貼起印花稅票來。只有幹這種他最感興趣的活兒,或者調製潘趣酒的時候,他那張發亮的臉上才能綻放如此肆無忌憚的快樂。他帶著藝術家的眼光,像欣賞名畫一樣撫摩著印花稅票,左看看,右瞧瞧,然後把日期和金額鄭重地記在小筆記本上,記完後又認認真真地看了又看,就像那是無價之寶一樣。這情景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好吧,先生,如果你允許我給你一個忠告的話,」姨婆默默觀察了他一會兒後說,「從今往後,你最好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夫人,」米考伯先生回應道,「我打算把這句誓言寫在未來生活的第一頁。米考伯太太可以做證。我相信,」米考伯先生莊嚴地說,「我兒子威爾金斯將永遠銘記,寧可把手放進火里,也不要去擺弄在他不幸父親的血液中注入毒液的毒蛇!」米考伯先生說得異常感動,但轉眼就陷入了絕望,用憂鬱、憎惡的神情看著那些毒蛇(即便如此,剛才的讚賞之色也並未完全消退),把它們折起來,裝進口袋。

  那天晚上要處理的事就這樣結束了。悲傷和疲憊把我們折磨得筋疲力盡,姨婆和我打算第二天就回倫敦。我們的安排如下:米考伯先生將家具等動產賣給舊貨商以後,也跟我們一起走;威克菲爾德先生的事務,應該在特拉德爾斯的指導下儘快處理完畢;在那之前,阿格尼絲也應該來倫敦。我們那天晚上在那座老房子裡過夜。希普母子離開後,那裡就仿佛祛除了一場瘟疫。我躺在我那個老房間裡,如同遭遇海難後僥倖生還的流浪者重回家園一般。

  第二天,我們回到姨婆家—沒有回我家—臨睡前,姨婆和我像過去那樣單獨坐在一起,她說:「特羅特,你真想知道我最近有什麼心事嗎?」

  「我的確想知道,姨婆。如果說有什麼時候,我不願你有我分擔不了的悲傷和憂慮,那就是現在了。」

  「你自己已經夠傷心的了,孩子,」姨婆深情款款地說,「不用再加上我的小痛苦讓你更難受。我瞞著你,特羅特,就是出於這個動機。」

  「這我心裡很清楚,」我說,「那現在就告訴我吧。」

  「你明天早晨跟我一起坐車走一趟,好嗎?」姨婆問。

  「當然可以。」

  「九點,」她說,「到時候我就告訴你,親愛的。」

  於是,第二天上午九點,我們坐上一輛小馬車,駛向倫敦。我們穿過大街小巷,跑了很久,終於來到一家大醫院。緊靠醫院停著一輛樸素的靈車。車夫認出了姨婆,見她在馬車窗戶里打了個手勢,便遵照指令趕著靈車慢慢走開,我們的車跟在後面。

  「你現在明白了吧,特羅特,」姨婆說,「他去世了!」

  「是在醫院裡去世的?」

  「是的。」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我身邊,但我又看見她臉上掛著淚珠。

  「他以前就在這兒住過院。」姨婆緊接著說,「他病了很久—這些年來,他已經被折磨得形銷骨立,沒了人樣。最後這次生病,他知道自己的情況,就請他們來叫我。他當時已經後悔了,非常後悔。」

  「我知道,那次你去了,姨婆。」

  「我去了,後來和他一起待了很長時間。」

  「他是不是在我們去坎特伯雷的前一天晚上去世的?」我說。

  姨婆點點頭。「現在沒有人能傷害他了,」姨婆說,「那種威脅毫無用處。」

  我們駛出城外,來到霍恩西的教堂墓地。「埋在這兒比橫死街頭好。」姨婆說,「他是在這兒出生的。」

  我們下了車,隨著樸素的靈車來到一個讓我記憶猶新的角落,在那裡舉行了葬禮,將逝者送入塵土之中。

  「三十六年前的今天,親愛的,」我們走回馬車的時候,姨婆對我說,「我結了婚。願上帝寬恕我們所有人!」

  我們默默地坐到車上。她抓著我的手,就這樣坐了很久。最後,她突然淚流滿面,說道:「我跟他結婚的時候,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男人,特羅特—後來變成那樣,真叫人傷心!」

  她並沒有哭多久。收住淚水後,她很快平靜下來,甚至有點兒開心。她說她的神經有點兒衰弱,不然也不至於失控痛哭。願上帝寬恕我們所有人!

  於是,我們驅車返回她在海格特的小屋,在那兒發現一封短箋,是米考伯先生當天早晨寄來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特羅特伍德小姐與科波菲爾:

  最近浮現於地平線上的希望之鄉,再次被無法穿透的濃霧所籠罩,永遠消失於在劫難逃的可憐漂泊者眼中!

  希普控告米考伯的另一案件的傳票已由威斯敏斯特的王座法庭發出,本案被告已被該轄區具有司法管轄權的司法長官逮捕。

  時刻已到,決戰已近,

  前線的軍情吃緊,

  驕橫的愛德華率兵來入侵—

  帶來鎖鏈,帶來奴役![3]

  既然已遭奴役,我必將迅速來到人生的終點(因為精神上的折磨超越一定的界限後就無法忍受,而我覺得如今已達到那一界限)。祝福你們,祝福你們!將來若有旅行者出於好奇—但願也能懷著同情—造訪此城監禁負債人的監獄,也許會—我相信肯定會—對著牆壁沉思良久,因為他會看見,那裡有兩個用鏽蝕鐵釘刻出的模糊的姓名縮寫—

  威·米

  禮拜五於坎特伯雷

  又及:我又打開信補寫一段以便告知,我們共同的朋友托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他還沒有離開我們,看上去非常健康)已用特羅特伍德小姐的高貴名義,付清了本案所涉債務及訴訟費。我本人與全家正處在塵世間幸福的巔峰。

  [1] 出自英國詩人拜倫1817年寫給他的朋友托馬斯·摩爾的告別詩《我的小船靠在岸邊》,米考伯引用時將「我的」改成了「我們的」。

  [2] 1751年發行,將各種公債合併成年利三分的養老金形式的永久公債。

  [3] 出自蘇格蘭詩人羅伯特·彭斯的詩歌《和華萊士一起流血的蘇格蘭人》。威廉·華萊士(1272—1305)是率領蘇格蘭人民抵抗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二世入侵的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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