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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第三次回顧

2024-10-09 05:46:4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行文至此,我不得不再次停下來。噢,我那娃娃太太,在我記憶中往來穿梭的人群里,有一個安安靜靜、一動不動的身影,帶著天真無邪的愛和孩童般的美對我說,停下來想想我吧—轉過身來看看那朵飄零的花兒吧!

  於是我停下來。其餘的一切漸漸暗淡、消逝。我又和朵拉一起待在我們的小屋裡。我不知道她病了多久。我在感覺上已經習慣了她一直病懨懨的,算不清日子了。其實那段時間並不長,只有幾個禮拜,或者幾個月。但是,就我的習慣和經驗來說,那是一段疲憊不堪的日子。

  他們不再對我說「再等幾天」的話了。我開始感到隱隱的恐懼—我的娃娃太太和她的老朋友吉卜在陽光下賽跑的那天,也許永遠不會到來了。

  吉卜好像突然變得非常老。這也許是因為,它不能從它女主人那裡得到使它生氣勃勃、青春煥發的東西了。它無精打采、視力衰退、四肢乏力。姨婆也很難過,因為它不再跟姨婆作對了。趴在朵拉床上的時候,它還會爬到姨婆身邊—姨婆就坐在床邊—溫和地舔姨婆的手。

  朵拉躺在床上沖我們微笑,樣子美極了,一句急躁、抱怨的話都沒有。她說,我們待她太好了;說她知道,她親愛的大孩子太操心她,肯定累壞了;還說姨婆都沒睡好覺,卻總是那樣警醒、活躍、慈祥。有時候,那兩位鳥兒似的女士會來看她,我們就會聊起我們結婚時的情景,還有那段幸福的時光。

  

  我坐在那安靜、陰暗、整潔的房間裡,我的娃娃太太用藍眼睛望著我,小小的手指纏繞著我的手。這時候,我的生活—我的全部生活,無論是室內,還是戶外—似乎都陷入了安息和停頓的狀態,這是多麼匪夷所思啊!我這樣坐著,不知過了多少個小時。但在那麼多次久坐之中,有三次給我留下的印象最鮮明。

  一次是在早晨。經姨婆親手打扮,朵拉看上去十分整潔漂亮。她給我看她的頭髮在枕頭上有多麼卷、多麼長、多麼亮,還告訴我,她多麼喜歡把頭髮鬆鬆地攏在發網裡。

  「嗯,我這樣說,可不是為了自誇,你這愛嘲笑人的孩子,」見我面帶微笑,她說道,「而是因為你常說你覺得我的頭髮很美。而且,我剛對你有意思那會兒常照鏡子,琢磨你是不是很想要我的一綹頭髮。噢,我給你一綹頭髮的時候,大肥,你那樣子多傻呀!」

  「那天你在畫我送給你的花,朵拉。那天我還告訴了你我有多愛你。」

  「啊!可當時我不想告訴你,」朵拉說,「我對著那些花哭得多麼厲害,因為我相信你真的喜歡我!等我又能像從前那樣到處跑了,大肥,我們再到我們這對小傻瓜去過的地方看看,好不好?再像從前那樣散散步,好不好?同時回憶一下可憐的爸爸,好不好?」

  「好啊,我們一定要去,還要過幸福的日子。所以你必須趕快好起來呀,親愛的。」

  「噢,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不知道,我已經好多啦!」

  一次是在傍晚。我們坐在同一把椅子上,靠著同一張床,面對彼此的臉龐。我們沉默不語,她臉上掛著微笑。我現在已經不再抱著我那輕若無物的負擔上下樓了。她整天都躺在床上。

  「大肥!」

  「親愛的朵拉!」

  「你剛才告訴我,威克菲爾德先生身體欠安。既然如此,你應該不會覺得我要說的這句話不講道理吧?我想見見阿格尼絲。我非常想見她。」

  「我會給她寫信,親愛的。」

  「真的嗎?」

  「我馬上就寫。」

  「你真是個貼心的好孩子!大肥,抱抱我。親愛的,我真不是心血來潮。我也沒有胡思亂想。我真的非常想見她!」

  「我相信你。只要我這麼告訴她,她就一定會來的。」

  「你現在自己在樓下的時候,會覺得很寂寞吧?」朵拉用一隻胳膊摟著我的脖子低聲道。

  「看到你的椅子空著,親愛的,我怎麼會不寂寞呢?」

  「我的椅子空著!」她摟著我,沉默了片刻,「你真的想我嗎,大肥?」她抬起臉,露出燦爛的笑容,「我稀里糊塗、傻裡傻氣的。就這可憐的傢伙,你也想嗎?」

  「我的心肝,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能讓我念念不忘呢?」

  「噢,我的丈夫!我好高興,又好難過!」她依偎得更近了,雙臂抱住我。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然後安靜下來,快活極了。

  「就是這樣!」她說,「替我問候阿格尼絲,並且告訴她,我非常、非常想見她一面,我再沒別的願望了。」

  「還有要恢復健康,朵拉。」

  「啊,大肥!有時候我覺得—你知道,我一直就是個小傻瓜—我永遠好不了了!」

  「別這樣說,朵拉!最親愛的寶貝,別這樣想!」

  「只要能忍住,我就不會說,大肥。雖然我那可愛的孩子對著他的娃娃太太的空椅子是那麼寂寞,但我還是很快活!」

  一次是在夜裡。我仍陪在她身邊。阿格尼絲已經來了,跟我們待了整個白天和傍晚。她、姨婆還有我,大家從早上就一直坐在朵拉的床邊。我們沒怎麼說話,但朵拉非常滿足、非常高興。現在,只剩下我和朵拉兩個人了。

  這時我知道我的娃娃太太就快離我而去了嗎?他們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們說的話,我並非沒有想到,但我內心根本就沒有接受這一事實。我無法理解這個概念。今天有好多次我獨自躲在一旁哭泣。我想起了是誰為生者和死者的別離而哭泣[1]。我想起了那個仁愛慈悲的故事。我試圖聽天由命,試圖自我安慰。我希望我多多少少做到了這一點。但我在內心無法完全確定,那樣的結局必將來臨。我握住她的手,心貼她的心,我看到,她對我的愛依然蓬勃熾烈。我無法摒棄那個微弱黯淡卻揮之不去的信念:她會倖免的。

  「我要跟你說話,大肥。我要跟你說幾句最近常想說的話。你不會介意吧?」她溫柔地看了我一眼。

  「怎麼會介意呢,我的寶貝?」

  「因為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也不知道你有時候可能是怎麼想的。也許你已經常這樣想了。大肥,親愛的,恐怕我當時太年輕了。」

  我把臉貼在枕頭上,靠著她。她注視著我的眼睛,柔聲細語地說著。她繼續往下說的時候,我漸漸覺察到,她是把自己當成已故的人在說話,這讓我不禁心如刀割。

  「親愛的,恐怕我當時太年輕了。我不僅是指年齡,還有經驗、思想等所有方面。我當時真是個傻乎乎的小傢伙!如果我們只是像少男少女那樣戀愛一場,然後就忘掉對方,恐怕會更好呢。我開始覺得,我不適合為人妻。」

  我強忍住眼淚,答道:「噢,朵拉,親愛的,我也不適合為人夫呀!」

  「我不知道。」她像往常那樣搖了搖鬈髮,「也許是那樣!不過,如果我更適合為人妻,或許也讓你更適合為人夫了。再說,你很聰明,我卻從來都不聰明。」

  「我們一直非常幸福呀,親愛的朵拉。」

  「我確實非常幸福,非常幸福。但年深日久,我親愛的孩子就會厭倦他的娃娃太太。他的娃娃太太會越來越不適合做他的伴侶,他也會越來越感覺家裡缺了點兒什麼。他的娃娃太太不會有什麼長進的。還是現在這樣好。」

  「噢,朵拉,最親愛、最親愛的朵拉,別對我說這樣的話。每個字聽上去都是對我的責備!」

  「不,一點兒都不是!」她吻了吻我,回應道,「噢,親愛的,你絕不應該受到責備,我也太愛你了,說不出一句責備你的話,真的。這是我唯一的優點,除了長得漂亮—或者說,你認為我長得漂亮。你在樓下很寂寞吧,大肥?」

  「非常寂寞!非常!」

  「別哭呀!我的椅子還在那裡嗎?」

  「在老地方。」

  「噢,我可憐的孩子哭得多傷心啊!別哭!別哭!嗯,答應我一件事吧!我要跟阿格尼絲談談。你下樓的時候就這麼告訴阿格尼絲,叫她上樓來我這兒。我跟她談話的時候,別讓人進來—連姨婆也不行。我要跟阿格尼絲單獨談談。就我們倆。」

  我答應她立刻叫阿格尼絲上來。但我傷心欲絕,寸步難行。

  「我剛才說,還是現在這樣好!」她抱著我喃喃道,「噢,大肥,再過幾年,你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愛你的娃娃太太的。再過幾年,她就會讓你痛苦萬分、大失所望,你對她的愛或許還不及現在的一半呢!我知道我太年輕、太傻了。還是現在這樣好!」

  我進客廳的時候,阿格尼絲正在樓下。我把朵拉的話告訴了她。她上樓去了,樓下就只剩我跟吉卜。

  吉卜的中國式狗窩放在壁爐邊,它躺在裡面的法蘭絨墊子上,嗚嗚呻吟著,難以入睡。皎潔的月亮高懸在夜空。我望著外面的夜色,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止不住地落下,我那顆不羈的心受到了非常、非常沉重的責罰。

  我在壁爐邊坐下來,回想結婚以來心中暗暗滋長的那些感情,後悔不已。我想起了我和朵拉之間的每一件瑣事,領悟到一條真理,那就是:整個生活都是由瑣事構成的。那個可愛的孩子和我初次相見時的形象,不斷從我的記憶之海升起。我和她的青春愛情裝點了這一形象,並賦予這種愛情所富有的無窮魅力。如果我們當年只是像少男少女那樣戀愛一場,然後就忘掉對方,那果真更好嗎?不羈的心啊,回答我吧!

  時間是怎樣挨過去的,我不知道。後來,我那娃娃太太的老夥伴把我喚醒了。它比剛才更加焦躁不安,從狗窩裡爬出來,看了看我,搖搖晃晃地朝門口走去,嗚嗚呻吟著要上樓。

  「今晚不行,吉卜!今晚不行!」

  它慢慢回到我身邊,舔舔我的手,抬起那雙混濁的眼睛看著我。

  「噢,吉卜!也許你永遠也上不去了!」

  它躺在我的腳下,伸開四肢,好像要睡覺一樣,然後發出一聲哀鳴,死了。

  「噢,阿格尼絲!瞧呀,瞧這兒!」

  —那充滿悲憫和哀傷的臉啊!那如注的淚雨啊!那可怕的無言的訴說啊!那莊嚴地指著天空的手啊!

  「阿格尼絲?」

  結束了。我眼前一片黑暗。一時間,所有的一切都從我記憶中抹除了。

  那個可愛的孩子和我初次相見時的形象,不斷從我的記憶之海升起。(第765頁)

  [1] 指耶穌。出自《聖經·舊約·約翰福音》第11章第32~35節:馬利亞到了耶穌那裡,看見他,就俯伏在他的腳前,說:「主啊,你若早在這裡,我兄弟必不死。」耶穌看見她哭,並看見與她同來的猶太人也哭,就心裡悲嘆,又甚憂愁,便說:「你們把他安放在哪裡?」他們說:「請主來看。」耶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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