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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我參與了一樁爆炸性事件

2024-10-09 05:46:4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距米考伯先生神秘兮兮地約定的會面時間還剩二十四小時的時候,姨婆和我商量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因為姨婆很不願意離開朵拉。啊!現在我抱著朵拉上下樓,簡直毫不費勁!

  儘管米考伯先生請姨婆也參加,我們還是打算安排她留在家裡,由我和迪克先生做代表。總之,我們決定就這麼辦之後,朵拉又把我們的安排攪亂了。她說,如果姨婆以任何藉口留在家裡,她就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永遠不會原諒她那個壞孩子。

  「我不會同你說話,」她沖姨婆搖晃著鬈髮道,「我會發脾氣、鬧彆扭!我要讓吉卜整天都衝著你叫。如果你不去,我就會認定你是個討厭的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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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啦,朵兒!」姨婆笑道,「你知道你離開我不行!」

  「不,我能行。」朵拉說,「你對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你從不為我整天樓上樓下跑個不停。你也從不坐下來給我講大肥穿著破鞋子、滿身塵土來找你的故事—噢,多麼可憐的小傢伙呀!你從不做任何逗我開心的事,對不對,親愛的?」朵拉連忙吻了吻姨婆,說道,「不,你都做啦!我只是在開玩笑!」—她生怕姨婆會以為她是認真的。

  「不過,姨婆,」她撒嬌道,「聽我的,你一定要去。要是你不順我的意,我就要捉弄你。要是我那個淘氣的孩子不放你去,我也要叫他不得安生。我要發脾氣、鬧彆扭—吉卜也會這樣做!要是你不去,你會永遠永遠後悔,覺得真應該乖乖去。況且,」朵拉說,把頭髮向後攏了攏,驚奇地看著姨婆和我,「為什麼你們兩個不一起去?其實我病得不重,對不對?」

  「哎呀,你怎麼會問這個問題!」姨婆驚呼道。

  「你怎麼會有這個想法!」我說。

  「不錯!我知道我是個小傻瓜!」朵拉說,慢慢地輪流看向我和姨婆,然後躺在長沙發上噘起漂亮的小嘴來吻我們,「好啦,你們倆必須去,否則我就要不信你們了,我就要哭了!」

  我從姨婆的表情看出,她準備讓步了。朵拉也看出了這一點,於是又眉開眼笑了。

  「你們回來之後,會有許多事講給我聽,至少得講上一個禮拜才能讓我明白!」朵拉說,「因為我知道,要是有工作方面的東西,我就會很長時間弄不懂。肯定有工作方面的東西!要是還有什麼計算方面的東西,我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算得出來了,我的壞孩子又會一臉痛苦的。好啦!你們這下要去了,對不對?你們就走一個晚上而已,你們不在的時候,吉卜會照顧我的。你們走之前,大肥可以把我抱到樓上。等你們回來,我再下樓,你們替我帶一封信給阿格尼絲,我要狠狠罵她一頓,因為她從不來看我們!」

  我們不再商量,決定一起去。我們都認為,朵拉是個小騙子,故意裝病,因為她喜歡別人寵她、哄她。她聽了這話非常高興,心情好極了。於是我們四個人—姨婆、迪克先生、特拉德爾斯和我—當天晚上就坐上去多佛爾的郵車,前往坎特伯雷。

  夜半時分,我們經過一番折騰才住進米考伯先生要我們等候他的那家旅店。在旅店裡,我見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說他會在次日九點半準時現身。看完信,我們就在那樣令人不舒服的時刻,哆哆嗦嗦地去各自的床上睡覺。我們經過的走廊密不透風,散發著仿佛常年浸泡在濃湯和馬糞溶液里的氣味。

  第二天一大早,我漫步走過古老而寧靜的可愛街道,再次融入令人肅然起敬的大門和教堂投下的陰影。烏鴉在大教堂的塔樓周圍盤旋,塔樓矗立在明亮的晨光中,俯瞰著方圓數英里內的豐饒田野與可愛河流,景色一如往常,仿佛這世界從未改變。然而,塔樓鐘聲敲響時,卻在憂傷地告訴我一切都已改變;告訴我它們已垂垂老矣,而我美麗的朵拉正青春洋溢;告訴我很多人沒有老過,卻活過、愛過,然後死去。鐘聲經久不息,穿過懸於塔樓中的鏽痕斑斑的黑太子[1]鎧甲,穿過時間長河上的微塵,在空氣中漸漸消逝,宛如水中的漣漪。

  我從街角觀看那座老房子,但沒有靠近它,生怕被人看見,無意中破壞了我來幫助實行的計劃。初升的太陽斜照在山牆和格子窗上,給它們塗上了一抹金黃。一如既往的平靜光芒似乎觸動了我的內心。

  我到鄉野里閒逛了大概一個小時,然後沿主街返回。這時,街道已經從昨晚的睡眠中甦醒過來。人們在店鋪里忙碌,我在其中發現了我的宿敵,那個屠夫,他現在穿著長筒靴,生了娃娃,還做起了生意。他正在照顧那個娃娃,看起來已經成了社會的善良一員。

  我們坐下來吃早餐時,全都焦灼難耐、煩躁不安。時間越接近九點半,我們等米考伯先生就等得越不耐煩。到後來,我們不再裝模作樣地吃飯;其實,除了迪克先生,我們一開始都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姨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特拉德爾斯坐在沙發上假裝看報,眼睛卻盯著天花板;我望著窗外,準備一看到米考伯先生就通知他們。我沒看多久,半點的鐘聲剛敲頭一下,他就在街上出現了。

  「他來啦,」我說,「而且沒穿法律界人士的黑衣!」

  姨婆系上軟帽的帽帶(她下樓來吃早飯的時候就戴上了帽子),披上披肩,好像準備堅決地、毫不妥協地去做任何事。特拉德爾斯也神色堅定地扣好外套紐扣。迪克先生被大家的可怕陣勢弄得不知所措,但又覺得自己必須有樣學樣,於是用雙手把帽子拉下來,儘量緊緊地遮住耳朵,可轉眼又脫下帽子,歡迎米考伯先生。

  「先生們、夫人,」米考伯先生說,「早上好!親愛的先生,」他沖迪克先生說,後者同他猛烈地握了握手,「你真是太好了!」

  「你吃過早飯沒有?」迪克先生說,「來一盤排骨吧?」

  「一點兒都吃不下,好心的先生!」米考伯先生高聲道,攔住了正要去搖鈴的迪克先生,「食慾和我,迪克森先生,早就互不相識了。」

  「迪克森先生」聽到這個新名字非常高興,好像很感激米考伯先生的好意,於是再次同他握手,像孩子一樣笑起來。

  「迪克,」姨婆說,「注意點兒!」

  迪克先生臉一紅,恢復了常態。

  「嗯,先生,」姨婆戴上手套,對米考伯先生說,「我們已經做好準備,去面對維蘇威火山,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只等你一聲令下了。」

  「夫人,」米考伯先生回應道,「我相信,你馬上就會看到火山爆發了。特拉德爾斯先生,我相信,你同意我在這裡告訴大家,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絡吧?」

  「這的確是事實,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說,我正一臉驚訝地看著他,「米考伯先生就他考慮的問題徵詢過我的意見,我也盡我所能給他出過主意。」

  「如果我不是在自我欺騙的話,特拉德爾斯先生,」米考伯先生繼續道,「我正考慮進行一次意義重大的揭發。」

  「非常重大。」特拉德爾斯說。

  「在目前情況下,夫人、先生們,」米考伯先生說,「也許你們要幫幫忙,暫時受點兒委屈,聽從一個人的指揮。雖然這個人只配做茫茫人海中的孤獨浪客,雖然這個人在自身錯誤和複雜環境因素累積的壓力下,已經失去了本來的面目,但他依然是你們的同胞。」

  「我們完全信任你,米考伯先生。」我說,「你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

  「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回應道,「在當下這一緊要關頭,你對我的信任不會落空。我請求你允許我先走五分鐘,然後你們來威克菲爾德與希普律師事務所,說要找威克菲爾德小姐,我會以雇員的名義接待諸位。」

  姨婆和我看了看特拉德爾斯,他點頭表示同意。

  「現在,」米考伯先生說,「我沒有別的話要說了。」

  讓我無比驚訝的是,他說完沖大家鞠了一躬就走了,態度極其冷淡,臉色極其蒼白。

  當我轉頭去看特拉德爾斯,希望他做點兒解釋的時候,他只是笑了笑,搖了搖頭(他的頭髮筆直地豎起來)。於是我無可奈何地掏出懷表,數那五分鐘。姨婆也把表拿在手中,做起同樣的事。時間一到,特拉德爾斯就伸出胳膊,讓姨婆挽住,我們一齊走向那座老宅,路上一句話也沒說。

  我們發現米考伯先生在一層的角樓辦公室伏案疾書,或者假裝伏案疾書。他的背心裡插著一把辦公用的大尺子,但沒有完全藏好,從懷裡支出了一英尺多,就像新式的襯衫褶邊。

  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我開口,於是我大聲說:「你好嗎,米考伯先生?」

  「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一臉嚴肅地說,「希望你也一切安好。」

  「威克菲爾德小姐在家嗎?」我問。

  「威克菲爾德先生染病在床,先生,患了風濕熱。」他答道,「但我相信,威克菲爾德小姐一定會高興見見老朋友。請進吧,先生!」

  他把我們領進餐廳—當年我第一次到這裡時,最先進入的就是這個房間—打開威克菲爾德先生過去辦公室的門,用洪亮的聲音說:「特羅特伍德小姐、大衛·科波菲爾先生、托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和迪克森先生來訪!」

  自從上次揍過烏利亞·希普以後,我一直沒見過他。我們的來訪顯然令他大吃一驚;我們雖然也驚訝於自己的舉動,但我敢說他比我們更吃驚。他的眉毛沒有擰到一起,因為他的眉毛已經少得不值一提。但他還是在使勁蹙額,小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縫。與此同時,他忙不迭地舉起皮包骨頭的手,摸了摸下巴,這暴露出他的驚恐或訝異。這只是我們進門時我從姨婆肩頭瞥見他的模樣。一眨眼工夫,他就又像平常那樣諂媚、那樣謙卑了。

  「哎喲喂,我相信,」他說道,「這真是意想不到的榮幸!可以說,聖保羅大教堂周圍的所有朋友[2]同時大駕光臨,是我求之不得的開心事!科波菲爾先生,我希望你一切安好,而且—如果我可以卑賤地表達意見的話—我也希望你能友善地對待他人,不管他們是不是你的朋友。科波菲爾太太,先生,我希望她也很好。說實話,聽說她最近玉體欠安,我們都非常不安呀。」

  讓他握著我的手,我深感羞愧,但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從我還是個卑賤的小辦事員、給你牽馬到現在,這個事務所變了許多,你說是吧,特羅特伍德小姐?」烏利亞面帶令人作嘔的微笑道,「不過我沒有變,特羅特伍德小姐。」

  「呃,先生,」姨婆回應道,「對你說實話吧,我覺得你一直忠實於年輕時的抱負,這話該讓你滿意了吧。」

  「謝謝你的誇獎,特羅特伍德小姐!」烏利亞笨拙地扭動著身子說,「米考伯,叫人去通報阿格尼絲小姐—還有我母親。我母親要是看到這裡的客人,一定會非常高興的!」烏利亞邊說邊為我們擺好椅子。

  「你不忙吧,希普先生?」特拉德爾斯說。烏利亞狡猾的紅眼睛正躲躲閃閃地打量我們的時候,碰巧撞上了特拉德爾斯的目光。

  「不忙,特拉德爾斯先生。」烏利亞答道,回到辦公的座位上,合攏兩隻骨瘦如柴的手,塞進骨瘦如柴的膝蓋中間,「我倒希望自己能更忙點兒。你知道,律師、鯊魚和螞蟥都是不容易滿足的呢!話說回來,要不是威克菲爾德先生幾乎不適合做任何工作,先生,我和米考伯也不至於這麼忙了。不過,我敢說,為威克菲爾德先生工作,既是義務,又是樂趣。我想,你跟威克菲爾德先生還不太熟吧,特拉德爾斯先生?我相信,我只是有幸見過你一面吧?」

  「不錯,我是跟威克菲爾德先生不太熟,」特拉德爾斯答道,「否則我也許早就來拜訪你啦,希普先生。」

  這句回答的語氣有點不對勁,烏利亞一臉陰鷙、滿腹狐疑地抬起頭,又看了說話人一眼。不過,見特拉德爾斯面色和氣、態度樸實、頭髮倒豎,烏利亞就不再深究,而是渾身抽動,喉頭一緊,答道:「那實在太遺憾了,特拉德爾斯先生。不然的話,你也會跟我們一樣欽佩他的。他那些小小的缺點,只會讓你更喜歡他。不過,如果你想聽對我合伙人的盛情讚美,那就請你去問問科波菲爾。他最擅長談論這家人的話題,如果你沒聽他說過,不妨聽聽看。」

  我本要拒絕這種恭維(我無論如何都要這樣做),但還沒張口,阿格尼絲就在米考伯先生的引領下走了進來。我覺得,她並不像往常那樣鎮定,顯然飽經憂慮和勞累的折磨。但她真摯的熱誠和嫻靜的美麗也因此散發出更柔和的光輝。

  她跟我們打招呼時,我看見烏利亞在監視她,不禁聯想到謀逆的醜陋妖怪在監視善良的仙子。與此同時,米考伯先生向特拉德爾斯傳遞了一個不易覺察的暗號,特拉德爾斯便出去了。除我之外,誰也沒留意。

  「你可以下去了,米考伯。」烏利亞說。

  米考伯先生手握胸前的尺子,筆直地站在門口,公然打量著他的一個同行,而那人正是他的僱主。

  「你還待在這兒幹什麼?」烏利亞說,「米考伯!你沒聽見我說你可以下去了嗎?」

  「聽見了!」米考伯先生答道,身子卻一動不動。

  「那為什麼還待在這兒?」烏利亞說。

  「因為我—簡言之—樂意。」米考伯先生突然發作道。

  烏利亞的雙頰頓時失去血色,一種病態的蒼白布滿面部,但依然微微透著原本無處不在的紅色。他緊盯著米考伯先生,滿臉都跟氣喘時一樣。

  「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個放蕩無度的傢伙。」他強行擠出一個微笑道,「你這樣,恐怕是要逼我把你趕走了。滾開!我待會兒再跟你算帳!」

  「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惡棍的話,」米考伯先生突然再次發作,慷慨激昂地說,「我已經跟他談得夠多了,那個惡棍的名字就是—希普!」

  烏利亞往後退了一步,好像挨了一拳,或是被蜇了一下。他露出最陰險、最邪惡的表情,把我們慢慢掃視了一遍,用更加低沉的聲音道:「噢哈!原來這是個陰謀!你們是約好了聚到這裡的!你跟我的辦事員串通一氣,對不對,科波菲爾?嗯,你可要小心呀。你這樣干是不會得逞的。你和我,咱們彼此知根知底。咱們都不喜歡對方。你從頭一回到這裡來,就一直是個傲慢的狗崽子。你忌妒我高升了,對不對?別跟我耍陰謀詭計,我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米考伯,你給我出去!我待會兒再跟你算帳。」

  「米考伯先生,」我說,「這個傢伙突然變了,不光是在這件事上說了實話,在許多別的方面也變了。我相信他已經走投無路了。該怎麼對付他就怎麼對付他吧!」

  「你們這群人可真厲害呀,對不對?」烏利亞依然低聲說道,用又長又瘦的手擦去額上突然冒出的黏濕汗珠,「竟然買通我的辦事員,一個不折不扣的社會渣滓—科波菲爾,你知道,你在被人收養之前也是同樣的德行—用謊言來敗壞我的名譽?特羅特伍德小姐,你最好阻止這件事,不然的話,我可就要收拾你丈夫,惹得你不痛快了。我專門摸過你的底,那可不是白乾的,老小姐!威克菲爾德小姐,如果你還愛你父親,最好別摻和到這群人裡面。如果你與他們同流合污,我就要把他毀掉。好啦,來吧!你們有的人已經是我砧板上的肉了,在我手起刀落之前,你們再好好想想吧。你,米考伯,如果你不想身敗名裂,就再好好想想。趁現在退出還來得及,我建議你先出去,待會兒我再跟你算帳,你這個傻瓜!我母親在哪兒?」他說,似乎突然發現特拉德爾斯不在場,他大驚失色,連忙拉了拉鈴繩。「在別人家裡幹這樣的好事,真有你們的!」

  「希普太太來了,先生,」特拉德爾斯說,帶著那位傑出兒子的傑出母親回來了,「我已經不揣冒昧,向她做了自我介紹。」

  「你是什麼東西,向她做自我介紹?」烏利亞駁斥道,「你來這兒幹什麼?」

  「我是威克菲爾德先生的代理人和朋友,先生,」特拉德爾斯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平靜地說,「我口袋裡有一份委託書,授權我代表他處理一切事務。」

  「那頭老毛驢把自己喝糊塗了,」烏利亞說,臉色比剛才更難看了,「這份委託書是你從他那裡騙來的!」

  「的確有人從他那裡騙走了某些東西,這我知道,」特拉德爾斯心平氣和地說,「而且你也知道,希普先生。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們就來問問米考伯先生那是怎麼回事吧。」

  「烏利—」希普太太焦急地打著手勢說。

  「你別說話,母親,」他回應道,「你不知道言多必失嗎?」

  「可是,我的烏利—」

  「別說話,母親,交給我來處理,好嗎?」

  雖然我早就知道他卑躬屈膝的模樣都是假的,他裝出來的一切都是騙人的、虛偽的,但在此刻我看到他摘下面具之前,對他虛偽的程度還缺乏足夠的認識。他意識到這副面具對他已經沒有用了,就立刻將它扔掉,露出歹毒、傲慢、仇恨的嘴臉。即便這時,他依然為自己乾的壞事而欣喜若狂,挑逗似的睨著我們—與此同時,他也深感絕望,因為他想壓倒我們,卻又茫然無措—雖然這一切完全吻合我對他為人的了解,但一開始還是把我這個認識他這麼久、這麼痛恨他的人嚇了一跳。

  他站在那裡,逐個打量我們。他看我的那種眼神,我不必多說,因為我一向知道他恨我,我也記得我留在他臉頰上的巴掌印。但是,當他的目光轉向阿格尼絲時,我看到他因為對她漸漸喪失控制而怒不可遏,看到他因為失望而露出令人作嘔的情慾。在這種欲望的驅使下,他妄圖占有她,卻永遠不會欣賞或關心她的美德。一想到阿格尼絲在這種人眼前生活,哪怕只有一個小時,我也覺得震驚不已。

  他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摸了摸下巴,那對邪惡的眼睛看了看我們,然後半是抱怨半是辱罵地對我說開了:「科波菲爾,你總是對自己的名譽、氣節之類的玩意兒深感驕傲,可現在你卻偷偷摸摸地溜進我的地盤,跟我的辦事員沆瀣一氣,打探我的隱私,你覺得這是光明正大的行為嗎?如果幹這種事的是我,那就不足為怪,因為我從沒有以正人君子自居—雖然我也從沒有像你那樣流浪街頭,這是米考伯告訴我的—可幹這種事的是你!而且你也不怕幹這種事了,對吧?你就不想想我會怎樣報復你?不想想搞陰謀詭計會給你惹上麻煩?好吧,那咱們就走著瞧!這位先生叫什麼來著?你剛才說要問米考伯問題。你要問的人就在這兒。你為什麼不讓他說話?我看,他是學乖了。」

  見他說的這番話對我或我們中的任何人都不起作用,他就一屁股坐到桌子邊,雙手插進口袋,一隻八字腳繞到另一條腿上,一副冥頑不靈的樣子,等著將要發生的事。

  在此期間,我用了最大的努力,才攔住早就急不可耐的米考伯先生。他多次插話,「惡棍」的「惡」字說出了口,卻把「棍」字咽了回去。這時他衝上前去,從懷裡抽出尺子(那顯然是自衛武器),又從口袋裡掏出大紙寫的文件,折成一大封信的樣子。他像往常那樣,動作誇張地打開文件,瞥了眼上面的文字,好像對其高雅的寫作風格頗為欣賞似的,然後開始念道:

  親愛的特羅特伍德小姐和諸位先生—

  「我的天!」姨婆低聲喊道,「如果他揭發的是一樁死罪,估計得用成令[3]的紙來書寫呢!」

  米考伯先生沒聽見她的話,接著往下念。

  我要在大家面前揭發這個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奸邪的惡棍。

  米考伯先生念到這兒,眼睛不離文件,拿出尺子,像魔杖一樣指著烏利亞·希普。

  請大家不要考慮我個人的安危。我從搖籃時期開始就背上了無力償還的債務,一直受到有損人格尊嚴的環境的戲弄。恥辱、貧困、絕望、瘋狂,這四者時而單獨造訪,時而齊齊降臨,是我事業道路上無法擺脫的陰影。

  米考伯先生把自己描繪成這些可怕災難的犧牲品時,仿佛樂在其中。非但如此,他讀信時還鏗鏘有力,讀到他認為切中肯綮的句子時,還會搖頭晃腦地表示敬仰。

  在恥辱、貧困、絕望、瘋狂齊齊降臨時,我進入了這家事務所—或者像我們活潑的鄰居高盧人所說的那樣,進入了這個辦事處[4]—名義上由威克菲爾德與希普合夥經營,實際上卻是—希普大權獨攬。希普,只有希普,才是這部機器的主動力。希普,只有希普,才是偽造者和騙子。

  烏利亞聽到這裡,臉由白轉青,一個箭步衝上去,好像要把那封信撕得粉碎。也許是出手敏捷,也許是純屬幸運,總之米考伯先生奇蹟般地用尺子打中了烏利亞伸過來的右手指關節,打得那隻手動彈不得,手腕垂下來,似乎已經骨折。那一擊聽上去就像打在了木頭上。

  「該死!」烏利亞說,痛得把身子扭出了新花樣,「我饒不了你!」

  「你要是再敢靠近我,你—你—你這寡廉鮮恥的希普,」米考伯先生喘著粗氣說,「只要你長的是人腦袋,我就要把它砸爛。來呀,來呀!」

  米考伯先生手持尺子,擺出擊劍的防守姿勢,嘴裡喊著:「來呀!」特拉德爾斯和我把他推進角落,但無論推多少次,他都會鍥而不捨地衝出來。(第747頁)

  米考伯先生手持尺子,擺出擊劍的防守姿勢,嘴裡喊著:「來呀!」特拉德爾斯和我把他推進角落,但無論推多少次,他都會鍥而不捨地衝出來。我覺得我從未見過比這更荒唐的場面了—即使在當時,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的敵人將受傷的手又扭了一陣,然後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慢慢解下領巾,把手包紮起來,用另一隻手托著,坐在桌子上,一臉陰沉地望著地面。

  米考伯先生充分冷靜下來之後,繼續念信。

  我受僱於—希普。

  念到「希普」二字時,他總要停下來,並以驚人的力量吐出那兩個字。

  除每禮拜二十二先令六便士的微薄收入外,報酬並不確定。其他的收入取決於我努力工作的價值。用更直白的話說,取決於我人格多麼卑鄙,動機多麼貪婪,家庭多麼窮困,以及我與希普在道德方面—或者更準確地說,在不道德方面—多麼相似。沒過多久,我就必須哀求—希普—預支薪水,以養活米考伯太太和飽受摧殘卻正值生長期的孩子們,這還用說嗎?我的無奈之舉早已在—希普—預料之中,這還用說嗎?我立下了借據或者這個國家的法律制度規定的類似憑據,才拿到預支的薪水,這還用說嗎?於是,我陷入了他為我編織的羅網,這還用說嗎?

  米考伯先生十分欣賞自己描述不幸遭遇時的寫作能力,仿佛真的忘掉了現實帶給他的痛苦和焦慮。他又接著念道:

  然後—希普—便將執行其惡魔勾當所需的秘密告訴了我。從此以後,如果我可以用莎士比亞的名言來形容自己的話,我開始氣斷神疲精力銷[5]。我發現,我的工作常常需要弄虛作假,欺騙一位我可稱為威先生的人。這位威先生受盡了欺騙、蒙蔽和愚弄。然而,那個惡棍—希普—卻一直宣稱,他無比感激那位備受欺凌的先生,他們之間的友誼無比深厚。這種情況本來已經夠糟的了,但正如那位丹麥哲人所說:更大的災禍還在接踵而至[6]!那位為伊莉莎白時代增光添彩的傑出人物筆下的金句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

  米考伯先生對自己通過引用名言巧妙結束了上段話感到非常得意,於是假裝看錯了行,把那句話又讀了一遍,好讓自己和我們都能好好品味一番。

  在這封信里。

  他又接著念道。

  我不打算詳細列舉針對我稱為威先生的那人的各種較輕罪行—但我已在他處備好了這份清單—而我就默不作聲地做過幫凶。當我內心不再為有沒有薪水、要不要麵包、能不能生存而鬥爭時,我的目的就是利用一切機會,發現並揭發—希普—犯下的、令那位先生蒙受嚴重冤屈和傷害的重大罪行。內受良心無言的敦促,外受同樣令人感動的懇求—我將這位懇求者簡稱為威小姐—我開始進行不可謂不辛苦的秘密調查。據我知道、了解的情況,我確信這一調查已歷時一年有餘。

  他念這一段話,仿佛念的是一項議會法案,一字一句都令他大為振奮。

  我控告—希普—

  他繼續念道,瞥了眼希普,抽出尺子,夾在左臂腋下方便拿取的位置,以防萬一。

  罪行如下—

  我想我們全都屏住了呼吸。我敢說烏利亞也是。

  第一。

  米考伯先生說。

  當威先生的辦事能力和記憶力,由於我無須也不便說明的原因,變得衰退和混亂時—希普—故意將事務所的全部業務弄得混亂而複雜。當威先生最不適合處理業務時—希普—總在他身邊逼迫他處理業務。在這種情況下,他把重要文件冒充不重要文件,騙取了威先生的簽字。他引誘威先生授權他從託管金里特別提出一筆錢,總數達一萬二千六百十四鎊二先令九便士,用於支付業務費用和填補虧空,而實際上這筆費用要麼已經支付,要麼根本從未真實存在。他製造了一種假象,讓人誤以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威先生的錯—威先生一開始就打算欺詐,並通過欺詐的手段達成了目的。從此之後,他就一直用這件事來折磨、強迫威先生。

  「你得拿得出證據來,你這個科波菲爾!」烏利亞搖晃著腦袋恫嚇道,「馬上都拿出來!」

  「特拉德爾斯先生,請你問問—希普—他搬家以後,誰住進了他的房子,好不好?」米考伯先生暫停念信,說道。

  「正是這個傻瓜本人—而且現在還住在那裡。」烏利亞輕蔑地說。

  「請你再問問—希普—他住在那裡的時候,是不是有過一個小筆記本,好不好?」米考伯先生說。

  我看到烏利亞皮包骨頭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來,不再撓下巴了。

  「或者問問他,」米考伯先生說,「是不是在那裡燒過一個小筆記本。如果他說有這麼回事,還問你燒成的灰哪裡去了,你就叫他去問威爾金斯·米考伯,那他就會聽到一些對他極其不利的話!」

  米考伯先生說這番話的時候,那種得意揚揚、裝腔作勢的派頭令烏利亞的母親無比驚詫,心慌意亂地喊道:「烏利,烏利!要謙卑,快講和吧,親愛的!」

  「母親!」他反駁道,「你別說話,好嗎?你嚇壞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謙卑!」他看著我,怒吼著重複道,「雖然我很謙卑,可我也讓他們當中的一些人謙卑了很久!」

  米考伯先生在硬領里優雅地動了動下巴,然後繼續念信:

  其次,據我知道、了解的情況,我確信,希普曾多次—

  「這些都沒有用,」烏利亞嘀咕道,鬆了一口氣,「母親,你別說話。」

  「我們很快就會設法拿出有用的東西來,先生,拿出最終能幹掉你的東西來。」米考伯先生回應道。

  第二,據我知道、了解的情況,我確信,希普曾多次在各種記錄、帳本和文件上,系統偽造威先生的簽字。我可以證明,他在一件事上顯然幹了這一勾當。也就是說,如下所述,換言之—

  這種文雅的辭藻堆砌令米考伯先生再次甘之如飴。不論他這個樣子多麼荒唐可笑,我都得說,這絕非他特有的怪癖。我一生中見過不少人有同樣的嗜好。我覺得這似乎是一種通病。比如,證人在法庭上宣誓做證時,如果能用一連串華麗字眼表達一個意思,比如「恨之入骨」「深惡痛絕」「誓不兩立」之類,就常常會非常開心。從前教會的詛咒也運用了同一原則,聽上去才值得回味。我們談論文字的暴虐,但我們也喜歡暴虐地對待文字;我們喜歡在重大場合下,有一大堆冗繁的字詞伺候我們;我們認為它們看起來很重要,聽起來很悅耳。既然我們在盛大慶典上並不講究僕人制服的意義,只要他們衣著光鮮、數量眾多就行,那麼,只要我們能堆砌出一長串字詞,它們的意義和必要性就都是次要的。正如過分炫耀僕人的制服會給人招惹麻煩,奴隸太多會起來反抗主人,一個國家也因為保有一大批文字做侍從而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並且還將陷入更大的困境。我覺得我見過一個這樣的國家。

  米考伯先生幾乎是咂著嘴往下念道:

  也就是說,如下所述,換言之—威先生身體虛弱,他過世之後,有些事情就可能被發現,而—希普—對威先生家的控制就會瓦解。這就是我,威爾金斯·米考伯,本信署名人的看法—除非他可以暗中操縱威先生女兒的孝心,使其不允許合夥事務所的業務受到調查。所以,該—希普—認為應當準備一份威先生立的契約,寫明上述一萬二千六百十四鎊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均由希普借給威先生,以保全威先生的名譽,但實際上他從未借錢給威先生,因為這筆債務早就償清了。這張偽稱由威先生簽署、由威爾金斯·米考伯做證人的契約,上面的簽名是希普偽造的。我手上有他的小筆記本,裡面有幾個他模仿威先生筆跡的簽名,均系—希普—親筆書寫於筆記本上。雖然到處都有火燒的痕跡,但任何人都辨識得出來。我從來沒有給這份文件做過證人,而這份文件現在就在我手上。

  烏利亞·希普聞言大吃一驚,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一隻抽屜,然後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因而不去看那抽屜,又把臉轉向我們。

  「這份文件,」米考伯先生又重複了一遍,同時環顧左右,好像他是在布道一般,「就在我手上。這就是說,我今天一大早寫這封信的時候,文件還在我手上。不過,我後來就把它交給特拉德爾斯先生了。」

  「確實如此。」特拉德爾斯證實道。

  「烏利,烏利!」希普的母親叫道,「要謙卑,快講和吧!我知道我的兒子會謙卑的,先生們,只要你們肯給他時間好好想想。科波菲爾先生,我相信您知道他一向非常謙卑的呀,少爺!」

  做兒子的已經拋棄了無用的老把戲,做母親的卻依然緊抓著不放,這讓人看了覺得好奇怪。

  「母親,」他不耐煩地咬著裹住手的手帕道,「你還不如去拿條上了膛的槍,直接打死我算了。」

  「可我愛你呀,烏利。」希普太太喊道。我毫不懷疑她愛希普,希普也愛她。不管看起來多麼奇怪,他們肯定是一對臭味相投的母子。「我不忍心聽到你激怒這位先生,讓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險之中。這位先生在樓上告訴我事情已經敗露時,我就立刻告訴他,我保證你是謙卑的,是會賠罪的。噢,看看我多麼謙卑呀,先生們,不要去理他!」

  「哎呀,科波菲爾在這兒呢,母親。」希普怒不可遏地反駁道,用皮包骨頭的手指指著我,把滿腔仇恨都對我發泄出來,因為他認為我就是這場揭發案的主謀,而我也沒有辯白,「科波菲爾在這兒,就算你剛才沒有口無遮攔地說那麼多,他也會給你一百鎊呢!」

  「我實在是忍不住啊,烏利。」他母親叫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不知天高地厚,給自己招災惹禍呀。還是像平常那樣,謙卑一點兒好。」

  希普咬著手帕沉默了片刻,然後怒視著我說:「你還有什麼要揭發的沒有?要是有,就只管揭發好啦。你看著我做什麼?」

  米考伯先生立刻接著往下念,很高興又能繼續這場令他十分滿意的表演。

  第三,也是最後一項罪行。我現在要給大家展示—希普—的假帳本,和—希普—的真備忘錄,首先要展示這個被部分燒毀的小筆記本—我們搬到現在的住處時,米考伯太太偶然在專門用來盛爐灰的箱子或者說垃圾桶里發現了這東西,當時我沒看懂裡面的內容—我要藉此向大家表明,不幸的威先生所有的毛病、缺點、美德、父愛和榮譽感,多年來都被利用、歪曲,以達到—希普—的卑鄙目的。多年來,希普用盡一切想像得出的手段,對威先生進行欺騙和掠奪,好讓這個貪得無厭、虛偽成性、視財如命的—希普—大發橫財。除了獲取財富,希普一心想要達成的目的是制服威先生和威小姐,完全操控他們—至於他對威小姐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企圖,我在此姑且不論。希普最後的行動—這是幾個月前才完成的—是引誘威先生放棄他在合夥經營的事務所里的股份,甚至出讓家裡的家具,而—希普—將給予威先生某種年金作為回報,每年在四個季度日[7]準時支付。一開始—希普—偽造了驚人的帳目,顯示威先生因為粗心大意和判斷失誤,在將他人委託其管理的財產用於投機活動時發生了巨額虧損,而他手頭又沒有錢償還這筆法律上和道義上都應由他負責的債務。然後—希普—又假稱為威先生借了高利貸,但實際上這些錢都來自—希普—以投機或其他名義從威先生手中騙取或截留的款項。通過各種無恥的欺詐行為,這些羅網越來越嚴密,越來越牢固,終於使不幸的威先生陷入徹底絕望的境地。威先生相信,自己已經經濟破產、名譽掃地,其他所有希望也都破滅了,他唯一可依靠的,就是這個披著人皮的惡魔。」米考伯先生非常欣賞這個新穎的措辭,「這個披著人皮的惡魔,通過讓威先生離不開他,最終毀掉了威先生。所有這一切,我都可以證明,也許比這還多得多!

  阿格尼絲在我身旁悲喜交集地哭泣,我對她低聲說了幾句話。我們大家騷動起來,仿佛米考伯先生已經念完了似的。他用極其嚴肅的語氣說了聲「對不起」,接著又懷著極度沮喪和極度興奮交織的心情,念起這封信的結尾部分。

  我的控告到此結束。接下來,我只需要提供證明這些指控的證據,然後就可以同我苦命的家人從視我們為累贅的世上銷聲匿跡。這件事很快就會完成。依據合理的推測,我們的嬰兒將首先死於營養不良,因為這孩子是我們家中最脆弱的一員;接下去死的會是我們的雙胞胎。就這樣吧!至於我自己,我的坎特伯雷朝聖之行,已讓我飽經苦難;由民事訴訟導致的監禁,還有貧困,將令我雪上加霜。在繁重的職務壓力下,在難以忍受的對貧窮的憂慮中,在清晨,在黃昏,在黑夜的陰影中,在那個稱其為惡魔都多此一舉的人的監視下,將最微小的調查結果慢慢拼湊起來—正是我在調查中所做的努力、所冒的風險,加上身為人父與貧窮所做的鬥爭,使調查完成後發揮了應有的作用。我相信,這一切可以作為幾滴甘露,灑在我的火葬柴堆上。我別無所求,只希望得到公正的評價,正如那位我無意以其自況的勇敢傑出的海軍英雄得到的評價一樣,說我的所作所為並非為了金錢或者一己私利,而是:

  為了英國,為了家,為了美。[8]

  你永遠的威爾金斯·米考伯

  雖然很傷感,但米考伯先生依然十分得意。他疊起信,鞠了一躬,把信遞給我姨婆,似乎覺得她也許願意收藏。

  我很久之前到這裡的時候,就注意到這個房間裡有隻鐵保險柜。現在鑰匙就插在上面。烏利亞似乎突然起了疑。他瞟了米考伯先生一眼,朝保險柜走去,哐當一聲打開櫃門,裡邊空空如也。

  「帳本到哪裡去了?」他驚恐地喊道,「有賊把帳本偷走啦!」

  米考伯先生用尺子輕輕敲了敲自己說:「是我乾的。今天早晨,我跟平常一樣從你手裡拿過鑰匙—不過稍早一點兒—打開了柜子。」

  「別緊張,」特拉德爾斯說,「帳本都到我手裡了。我會根據剛才提到的授權,好好保管它們。」

  「你窩贓,是不是?」烏利亞叫道。

  「在這種情況下,」特拉德爾斯答道,「我是窩贓。」

  姨婆一直在一旁安安靜靜地專心傾聽,這時卻突然向烏利亞·希普撲上去,雙手揪住他的衣領。我看到這一幕,不由得目瞪口呆!

  「你知道我要什麼嗎?」姨婆說。

  「一件拘束衣[9]。」他說。

  「不。我要我的財產!」姨婆回應道,「阿格尼絲,親愛的,只要我相信我的財產真是你父親賠掉的,就決不會說出那筆錢是放在這兒做投資的—親愛的,我對特羅特也不曾吐露半個字,這是他知道的—但現在我知道,這個傢伙才應該對我的損失負責,那我就得要回來!特羅特,快來他這兒拿錢!」

  我確實不知道,姨婆當時是不是覺得希普把她的財產藏在了領巾里,但她的確在拽希普的領巾,好像她就是這樣想的。我連忙把他倆拉開,並向姨婆保證,我們一定會讓希普將他得到的所有不義之財都歸還受害者。聽了這番勸說,又思考片刻之後,姨婆總算安靜下來。但她完全沒有因為剛才的舉動而狼狽失態(雖然我不能說她的軟帽也是這樣),泰然自若地坐回了原來的座位。

  最後幾分鐘,希普太太一直嚷嚷著要她兒子「謙卑」,還向我們每個人接連下跪,瘋狂地賭咒發誓。她兒子把她扶起來,讓她坐到他的椅子上,怏怏地站在她身邊,抓著她的胳膊,但並不粗暴,然後惡狠狠地對我說:「你要我怎麼辦?」

  「我來告訴你應該怎麼辦。」特拉德爾斯說。

  「那個科波菲爾沒有舌頭嗎?」烏利亞嘟囔道,「你要是能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他的舌頭被人割掉了,那我就會為你效犬馬之勞。」

  「我的烏利亞是想要謙卑的!」他母親叫道,「請不要介意他說的話,各位好心的先生!」

  「你應該這樣做。」特拉德爾斯說,「首先,我們剛才聽到的那份放棄股份的契約,必須在此時、此地交給我。」

  「假設這份契約不在我手裡呢?」烏利亞插嘴道。

  「但它就在你手裡。」特拉德爾斯說,「因此,你知道,我們不會做那樣的假設。」我不能不承認,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見識到我那位老同學頭腦清楚、表達清晰、耐心務實。「然後,你必須準備把你貪得無厭地侵吞的一切統統吐出來,一個子兒都不許少。合夥事務所里的所有帳本、文件都必須由我們保管;你所有的帳本和文件,所有的現金帳戶和有價證券,不管是你的還是事務所的,都必須交給我們。簡言之,就是這裡所有的東西。」

  「必須這樣?我還不知道呢。」烏利亞說,「我得花時間想想。」

  「當然可以,」特拉德爾斯回應道,「不過,在此期間,這些東西要由我們保管,直到一切都做得令我們滿意為止。我們還要請你—簡言之,強迫你—待在你自己的房間裡,不得與任何人通消息。」

  「我不干!」烏利亞說道,咒罵了一聲。

  「梅德斯通監獄是更安全的拘留所。」特拉德爾斯說,「雖然等法律還我們公道也許會耗費時日,而且也許不能像你可以做到的那樣徹底補償我們的損失,但是毫無疑問,你將受到法律的懲罰。老天,你心裡像我一樣清楚!科波菲爾,你能去市政廳叫兩個警察來嗎?」

  聽到這裡,希普太太又放聲大哭,跪在阿格尼絲面前,求她替他們說情,宣稱希普是很謙卑的,所有的指控都屬實,如果希普不照我們說的做,她就會替兒子做,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話,因為她為了她的寶貝兒子擔心得近乎發狂。若問希普,他當時要是有勇氣的話會幹什麼,那就等於去問一條雜種狗,要是它有老虎的膽子會幹什麼。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從他陰沉乖戾、含垢忍辱的表現中,可以看出他卑怯的本性。在他卑賤的一生中,沒有一天不是如此。

  「站住!」他對我咆哮道,用手抹了把滾燙的臉龐,「母親,別嚷嚷了。好吧!把契約給他們。去拿來吧!」

  「請你幫她一下好嗎,迪克先生?」特拉德爾斯說。

  迪克先生對交給自己的任務倍感驕傲,對其重要性也心領神會,於是像牧羊犬跟隨羊一樣,陪希普太太上了樓。但希普太太並沒給他找什麼麻煩,因為她不僅拿回了那張契約,連裝契約的盒子也拿來了。我們在盒子裡找到了銀行存摺和別的一些後來用得著的文件。

  「好!」契約拿來之後,特拉德爾斯說,「現在,希普先生,你可以回房間考慮考慮了。請你特別注意,我代表所有在場的人向你宣布,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已經把這件事講清楚了。你必須馬上去做這件事,不得拖延。」

  烏利亞注視著地面,頭也不抬,手摸著下巴,拖著腳走過房間,在門口停下來道:「科波菲爾,我一直都恨你。你一直自命不凡,一直跟我作對。」

  「我記得我從前告訴過你,」我說,「是貪婪狡詐的你在跟全世界作對。世上所有貪婪狡詐之徒都會不知饜足,最終作繭自縛,這就跟人人都會死一樣確定無疑。今後你好好想想這個道理,也許對你有好處。」

  「或者說,跟學校里傳授的那一套一樣確定無疑—我就是在學校里學會如此謙卑的—從九點到十一點,他們說勞動是苦差;從十一點到一點,又說勞動是幸福,是快樂,是尊嚴,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啊,對不對?」他譏笑道,「你這套說教,倒是跟他們一樣『前後一致』呢。難道謙卑不管用嗎?我想,沒有這一套,我就沒法說服我那位紳士合伙人啦—米考伯,你這個老渾蛋,我會找你算帳的!」

  米考伯先生昂首挺胸,無比蔑視地看著希普和他伸出來的指頭。直到希普灰溜溜地走出門外,米考伯先生才轉身對我說,請我去「見證他和米考伯太太重建彼此的信任」,分享他們的喜悅。隨後,他又請在場所有人一同去觀看那動人的場面。

  「長期存在於米考伯太太和我之間的隔閡現在消除了,」米考伯先生說,「我的孩子們和他們的生育者又可以平等相處了。」

  我們大家都非常感激他。儘管當時我們依然慌亂,但都願意儘可能地表示我們的感激之情,所以我敢說,我們本來都會應邀前往。但是,阿格尼絲必須回到父親身邊,給他帶去這一線希望的曙光—這也是他現在唯一能承受的刺激了;另外,還得有人看守烏利亞,別讓他跑掉。因此,特拉德爾斯為了後一個目的留了下來,稍後由迪克先生接替他。於是,迪克先生、姨婆和我,同米考伯先生一起回家。當我同給過我那麼多恩惠的親愛姑娘匆匆告別時,當我想到那天早晨她若不獲救將落入何等可怕的境地時—儘管她已經下決心面對一切—我衷心感激我少年時代的苦難經歷,正是這些苦難讓我認識了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先生的家並不遠。由於臨街的大門直通客廳,米考伯先生便以其獨特的方式,火急火燎地闖了進去,我們立刻發現自己被這一家人圍住了。米考伯先生高叫著:「埃瑪!我的心肝!」衝進了米考伯太太的懷抱。米考伯太太尖叫一聲,摟住了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小姐也大為感動,正在照顧米考伯太太在上次給我的信中說的那個「不懂事的家庭新成員」。那個新成員也在又跳又蹦。那對雙胞胎做了好幾個不合時宜卻天真無邪的動作,以表明他們的歡樂。米考伯少爺似乎因為早年失意而變得性情乖戾、面色陰沉,此時也不禁真情流露,號啕大哭。

  「埃瑪!」米考伯先生說,「我心頭的烏雲吹散了。我們之間曾保持了那麼久的相互信任又重新恢復了,再也不會中斷了。現在,讓我們歡迎貧窮吧!」米考伯先生痛哭流涕地喊道,「讓我們歡迎苦難!歡迎無家可歸!歡迎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狂風暴雨、一貧如洗!相互信任將會支持我們走到最後!」

  說完這些,米考伯先生將米考伯太太安放到椅子上,然後與家人抱在一起。他對各種淒涼的前景都表示歡迎,但在我看來,他們一點兒都不歡迎那樣的東西。他還號召他們一起去坎特伯雷賣唱,因為他們別無謀生之策了。

  但米考伯太太因為過於激動暈了過去,所以在組建合唱隊之前,第一件事就是救醒她。這件事由姨婆和米考伯先生完成,然後米考伯先生把姨婆介紹給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太太也認出了我。

  「請原諒,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那位可憐的太太說,把手遞給我,「我的身子太弱了,米考伯先生和我之間最近的誤會一下子煙消雲散,我有點兒吃不消。」

  「你所有的孩子都在這兒嗎,夫人?」姨婆說。

  「眼下就是這些了。」米考伯太太答道。

  「老天,我不是這個意思,夫人。」姨婆說道,「我的意思是,這些孩子都是你的嗎?」

  「夫人,」米考伯先生回答,「這是千真萬確的。」

  「那麼,那位最年長的年輕紳士,」姨婆沉思道,「你們打算培養他幹什麼呀?」

  「我到這裡的時候,」米考伯先生說,「曾希望威爾金斯到教堂里做事,或者,我也許應該表達得更準確些—我打算讓他進唱詩班。然而,令本鎮名揚四海的那座神聖的高大建築里,並不缺男高音。於是他—簡言之,就養成了在酒館裡而不是聖殿裡唱歌的習慣。」

  「可他的想法是好的。」米考伯太太溫柔地說。

  「我敢說,親愛的,」米考伯先生接著說,「他的想法特別好,只是我還沒發現他把想法付諸行動,不管哪個方向都沒有。」

  米考伯大少爺的面色又陰沉下來,略帶慍怒地問他能幹什麼。他並非生來就是木匠,或者馬車油漆工,這就跟他生來不是鳥一個道理,不對嗎?他能不能到臨街開個藥店?他能不能在下次巡迴法庭開庭的時候,跑上去自稱是律師?他能不能強行闖進歌劇院,靠暴力取得成功?他能不能不受任何訓練就去幹什麼事?

  姨婆沉思了片刻,然後說道:「米考伯先生,我好奇你怎麼從來沒想過移居海外?」

  「夫人,」米考伯先生答道,「這是我年輕時的夢想,也是我成年後的奢望。」順便一提,我完全相信,他這輩子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嗎?」姨婆瞅了我一眼說,「哎呀,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如果你們現在移居海外,對你們和你們的孩子都有好處啊!」

  「沒有資金啊,夫人,資金。」米考伯先生愁容滿面地說。

  「這是主要的困難,可以說也是唯一的困難,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附和道。

  「資金?」姨婆高聲道,「你剛幫了我們一個天大的忙—應該說,你已經幫了我們一個天大的忙,因為你肯定從這場災難中挽救回了一大筆財產—除了為你們提供這筆資金,還有更好的報答嗎?」

  「我不能把這當作饋贈收下,」米考伯先生激情四射地說,「如果您可以借給我足夠的資金,年息五厘,由我個人償付—比方說,我開出幾張期票,分別以十二個月、十八個月、二十四個月為期,以便有足夠的時間等待時來運轉—」

  「如果可以?只要你開口,當然可以,一定可以,就按你的條件辦。」姨婆回應道,「你們二位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大衛認識的幾個人不久就要去澳大利亞,如果你們決定要去,為什麼不乘同一艘船呢?路上可以相互照應嘛!現在想想吧,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不著急,好好考慮考慮。」

  「我只想問一個問題,親愛的夫人。」米考伯太太說,「我相信,那裡的氣候對身體有益吧?」

  「那裡的氣候是全世界最好的!」姨婆說。

  「那就好。」米考伯太太回應道,「可我的問題又來了。嗯,那個地方的環境,能不能讓米考伯先生這樣才華橫溢的人得到公平的機會出人頭地呢?現在我還不想說他有成為總督或類似官員的雄心壯志,我只想說,那裡有沒有一種公平的機會供他施展才華—這也就足夠了—並且步步高升呢?」

  「對一個光明磊落、勤勉刻苦的人來說,」姨婆說道,「哪裡的機會都不如那裡好。」

  「一個光明磊落、勤勉刻苦的人。」米考伯太太一本正經地重複道,「確實如此。我認為澳大利亞顯然正是米考伯先生大展拳腳的恰當舞台!」

  「我堅信,親愛的夫人,」米考伯先生說,「在目前情況下,澳大利亞是我和我的家人該去的地方,也是唯一可去的地方。我也堅信,那邊將有非同尋常的機會等著我。相對來說,那裡並不遙遠。雖然對您的好心提議,我們應該多加考慮,但我可以向您保證,那只是形式而已。」

  米考伯先生轉眼間就成了世上最樂觀的人,仿佛潑天富貴指日可待;米考伯太太也馬上大談特談起袋鼠的習性來,那情形我怎能忘記!米考伯先生同我們一起走回去的時候,擺出一副吃苦耐勞、浪跡天涯的模樣,以表明自己只是在此短暫停留,處處都不習慣,還用澳大利亞農夫的眼光打量走過的公牛。當我回憶坎特伯雷趕集日的街市時,又怎能不想起他呢!

  [1] 黑太子愛德華(1330—1376),英王愛德華三世的長子,英格蘭統帥,英法百年戰爭初期的主要領袖之一,因為穿戴黑色盔甲,得到了「黑太子」的綽號。死後葬於坎特伯雷大教堂,他的鎧甲罩袍、頭盔、盾牌和護手仍保存在那裡。

  [2] 倫敦民事律師公會和內殿律師學院都在聖保羅大教堂附近。

  [3] 「令」是紙張的計數單位,舊為480張,現為500張或516張。

  [4] 「辦事處」的原文為bureau,該詞源自法語,指寫字檯。古羅馬人把居住在現今法國、比利時等地的凱爾特人統稱為高盧人,後來該詞用來代指法國人。

  [5] 出自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第1幕第3場。

  [6] 出自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第3幕第4場。「丹麥哲人」指哈姆雷特,他是丹麥王子。

  [7] 季度日是指一個季度開始的日子。在英國,一年的四個季度日是聖母領報節(3月25日)、仲夏節(6月24日)、米迦勒節(9月29日)、聖誕節(12月25日)。租約通常在季度日開始或結束,租金或其他費用也在季度日支付。

  [8] 出自歌曲《納爾遜之死》。「海軍英雄」即為納爾遜,參見第十三章相關注釋。

  [9] 一種形狀像夾克、袖子過長的衣服,通常用於約束可能對自己或他人造成傷害的人。在人員不足的精神病院,拘束衣被廣泛用於治療精神疾病和安撫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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