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里洛夫[9]
2024-10-09 05:19:05
作者: 阿爾貝·加繆
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主人公,無不自行探問人生的意義。他們正是在這一點上成為現代人:他們不害怕出乖露醜。現代敏感性和傳統敏感性的區別,就是前者浸淫於形而上問題,而後者浸淫於道德問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這個問題提得極其尖銳,只能採取極端的解決辦法。人的存在,要麼是虛假的,要麼是永恆的。假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僅限於這樣審視問題,那他就是哲學家了。然而,他卻表現了精神的這種遊戲在人生中可能產生的後果,因此成為藝術家。這些後果,他抓住了最終的那個,即在《作家日記》中,他本人稱之為的「邏輯自殺」。在1876年12月出版的那冊中,他的確想像了「邏輯自殺」的推理。這個絕望者確信,對一個不相信永生的人來說,人生是一種十足的荒誕,從而得出以下結論:
我的關於幸福的問題,既然是通過我的意識得到了回答:除非我身處宇宙萬物的大和諧中,否則就不可能幸福,這顯而易見,我設想不了,永遠也無法設想的……
既然在這種秩序中,最終我得身兼起訴人和擔保人的角色,身兼被告和法官的角色,既然我覺得,大自然排演的這齣喜劇十分愚蠢,既然我接受參演甚至認為大失顏面……
我就以無可爭議的起訴人和擔保人、法官和被告的身份,判處這個大自然,大自然竟如此厚顏無恥,毫無顧忌,讓我生於世上受苦——我就判處大自然與我同歸於盡。[10]
這種立場還不失為幽默。這位自殺者終於自殺,只因在形而上的層面,他「惱羞成怒」。在一定意義上,他進行報復。他就是以這種方式證明,別人「休想制伏他」。然而,我們知道,同一主題體現在基里洛夫,《群魔》中的這個人物身上,也是邏輯自殺支持者身上,其廣闊性就達到令人讚嘆的程度。工程師基里洛夫在某處明言,他要了結自己的生命,因為「這是他的理念」。我們完全明白,這個詞要從本義來理解他是為了一種理念、一種思想準備輕生。這是高級自殺。隨著一個場景一個場景展開,基里洛夫的面具也逐漸揭開了,激勵他的那種致命的思想也向我們展現出來。實際上,這位工程師照搬了《日記》的推理。他感到上帝必不可少,就應該存在上帝。可是他知道,上帝並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他高聲說道,「要自殺,有這一條理由就足夠啊!」這種態度在他身上,也同樣引起一些荒誕的後果。他滿不在乎,任由別人利用的自殺,為他鄙視的一種事業圖利。「昨夜我就做出決定,這事兒對我無所謂了。」他終於準備行動了,那種心情混雜著反抗和自由。「我就要自殺,以便確認我的違抗、我這可怕的新自由。」不再是報復,而是反抗了。可見,基里洛夫是個荒誕人物——但對他自殺這一點,要有基本的保留。他本人也解釋了這種矛盾,甚至同時透露了最純粹的荒誕秘密。的確,他為致命的邏輯增添了一種異乎尋常的雄心,賦予人物滿足全部心愿的遠景:他想自殺以便化為神。
推理具有一種傳統性的明晰。如果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是神。如果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應該自殺,因而基里洛夫必須自殺以便化為神。這種邏輯是荒誕的,然而,需要的就是這種邏輯。有趣的倒是給這尊降臨大地的神明一種意義。這就等于澄清這一前提:「如果上帝不存在,我就是神。」這前提還相當模糊。重要的是,首先應注意到,高調宣示這種痴心妄想的人,確確實實屬於這個世界。他每天早晨練體操,以保持健康的體魄。他看到沙托夫與妻子重逢的喜悅,也是感動不已。在他死後發現的一張紙上,他是想畫一張向「他們」吐舌頭的鬼臉。他幼稚而又易怒,激情滿懷,很有條理,也非常敏感。方方面面,他都是個普遍人,唯獨在邏輯和固定理念上,他是個超人。正是這樣一個人,平心靜氣,談論著他的神性。他沒有瘋,那麼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瘋了。看來,驅使他這樣折騰的,並不是一種自大狂的妄想。而且這一次,咬文嚼字摳本義,就未免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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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里洛夫本人,就能幫我們更好理解了。他針對斯塔夫羅金提出的一個問題,明確說他講的不是一個神人。他們可以認為這是有所思慮,要同基督區別開來。其實,他是要將基督歸附自己。有一陣,基里洛夫確實想像,基督死的時候,「並沒有回到天堂」。當時他已經了解,白白受酷刑,根本沒有作用。工程師說道:「自然法則,使得基督生活在謊言之中,並且為一種謊言而死去。」僅僅在這種意義上,耶穌體現了人類的全部悲劇。他是個完人,亦即具體實現了最荒誕的生活狀況的那個人。他不是上帝人,而是人神。我們每人都可以像那樣,被釘上十字架,上當受騙——在一定程度上也成為人神了。
由此可見,所謂的神性,不折不扣是人間的事。基里洛夫說道:「我花了三年時間,尋找我的神性的標誌,還是找見了。我的神性的標誌,就是獨立性。」從此以後,我們就見識了基里洛夫式前提的意義:「如果上帝不存在,我就是神。」成為神,只要在這大地自由就行了,不再侍奉一個永生的存在物。自不待言,從這種痛苦的獨立性中,尤其要得出所有後果。如果上帝存在,一切都聽命於上帝,我們絲毫也不能違抗他的意志。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就由我們做主了。無論對基里洛夫還是對尼采來說,殺死上帝,自己就變為神了——這樣,《福音書》所說的永恒生命,在人間就實現了。[11]
不過,假如這種形而上的罪孽就足以使人完善,那又何必徒增一項自殺呢?獲得自由之後,為什麼還要自殺,離開這個世界呢?這是矛盾的。基里洛夫也十分清楚,他就補充道:「你若是感到這一點,你就是個沙皇,絕不會自殺,享盡榮華富貴了。」然而,人認識不到,他們感覺不到「這一點」。正像在普羅米修斯那個時代,世人都滿懷盲目的希望。[12]他們需要有人指路,他們離不開說教。出於對人類的愛,基里洛夫必須自殺。他責無旁貸,要給同胞兄弟指明一條艱難的康莊大道,而他將是頭一個上路的人。這是一種富有教育意義的自殺。基里洛夫就這樣犧牲了自己。但是,如果說他被釘上十字架,那也不會是上當受騙。他始終是人神,確信死亡並無前途,心中沉積著福音的憂傷。他說道:「我呢,實在不幸,因為我被迫要證實我的自由。」他死了,然而世人終於警醒,這個世界將遍布沙皇,無不被人的榮光照亮。基里洛夫的手槍一響,便是終極革命的信號。可見,促使他決心一死的並不是絕望,而是同胞對他本人的愛。一場難以描摹的精神冒險在血泊中結束之前,基里洛夫講了一句:「一切皆善。」這是和人類痛苦同樣古老的一句話。
因此,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這種自殺的主題就是一個荒誕的主題。進一步論述之前,我們只想說明,基里洛夫還會活躍在其他人物的行為中,而那些人物又引出新的荒誕主題。斯塔夫羅金和伊凡·卡拉馬佐夫,在實際生活中應用了荒誕的真理,正是基里洛夫之死解放了他們。他們試圖成為沙皇。斯塔夫羅金過著一種「嘲弄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生活,大家應該相當了解。他惹起周圍的人仇恨。然而,這個人物的關鍵語,則出現在他的訣別信中:「無論什麼,我也憎惡不起來。」他是沉浸在冷漠中的沙皇。伊凡不肯放棄精神的王權,同樣成為沙皇。他兄弟這一類人用他們的生活證明,要信仰就必須自慚形穢,他就可以回敬他們,那種生活狀況實在可鄙。他的關鍵語則是「隨心所欲」,還帶著合乎分寸的憂傷色彩。當然,他最終瘋癲了,也像謀殺上帝的最著名的兇手尼采那樣。不過,這還是值得一冒的風險,而面對這樣悲慘的結局,荒誕精神的基本反應就是問一句:「這能證明什麼呢?」
就這樣,小說也同《日記》一樣,提出了荒誕問題,小說確立了直至死亡的邏輯,也確立了激昂的情緒,「可怕的」自由[13]、變為人性的沙皇的榮光。一切皆善,隨心所欲,世間萬物皆不可憎惡:這些就是荒誕的判斷。這些冰火雙重人物,與我們如此親近,該是多麼神奇的創造啊!在他們心中轟鳴的那個冷漠的充滿激情的世界,我們絲毫也不覺得駭人聽聞。我們從中還能發現我們日常的焦慮。恐怕再也沒有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善於將如此貼近我們又如此折磨人的魔力,賦予荒誕世界。
可是,他得出了什麼結論呢?可以引用兩段話,表明形而上的完全顛倒,引導作家揭示別的情況了。由於邏輯自殺的推理引起了批評家的一些異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隨後推出的《日記》中,闡明了他的立場,得出這樣的結論:「如果對人來說,相信永生至關重要(沒有這種信念就可能自殺),這是因為這種信念成為人類的常態。既然如此,那麼毫無疑問,就必定存在人的靈魂的永生。」[14]另一段話,是在他的最後一部小說的最後幾頁,正當同上帝的這場大戰結束之際,孩子們問阿遼沙[15]:「卡拉馬佐夫,宗教說的是真的嗎,我們死後還能復活,還能見面嗎?」阿遼沙回答道:「當然了,我們還能見面,我們歡快地相互講述所發生的一切。」
就這樣,基里洛夫、斯塔夫羅金和伊凡,全都戰敗了。《卡拉馬佐夫兄弟》回答了《群魔》,終歸得有個結論。阿遼沙的態度不像梅里金公爵[16]那樣模稜兩可。公爵是個病人,永遠生活在當下,臉上總泛著笑意,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這種幸福安逸的狀態,就是公爵所說的永生。阿遼沙則不然,說得更透徹:「我們還能見面。」再也不存在自殺和瘋癲的問題了。既然確信永生和自己的快樂,還何必自殺呢?人用神性換取了幸福。「我們相互歡快地講述所發生的一切。」就這樣,基里洛夫的手槍,還在俄羅斯什麼地方打響,然而世界還繼續推動著它那些盲目的希望。世人並沒有明白「這一點」。
可見,對我們講話的並不是一位荒誕派小說家,而是一位存在派小說家。這裡的跳躍,還是頗為感人的,賦予了啟迪他的藝術應有的崇高性。這是一種動人的認同,雜糅著不確定而熱烈的懷疑。陀思妥耶夫斯基談到《卡拉馬佐夫兄弟》時,這樣寫道:「貫穿這本書各個部分的主要問題,正是我終生有意識或無意識深感痛苦的問題,即是否存在上帝。」真難以相信,一部小說就足以將一生的痛苦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快樂。一位評論者[17]準確地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伊凡聯手——《卡拉馬佐夫兄弟》已確定的章節要他奮筆疾書三個月,而他所稱的「瀆神的部分」,在亢奮中用了三周就寫成了。他筆下的人物,肉體中無不扎著這根刺,無不激化刺痛,也無不想從中在感受上或非道德上找到藥方。[18]不管怎樣,還是讓我們駐足這種懷疑上。正是在這樣一部作品中,半明半暗的氛圍比強烈的光照更加盪人心腑,我們能夠抓住人對抗自己希望的鬥爭。創作者走到終點,轉而反對自己的人物了。這種矛盾倒允許我們引入一點點差異。不是指一部荒誕作品,而是一部提出荒誕問題的作品。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回答是屈辱的,拿斯塔夫羅金的話來說,就是「羞恥」。一部荒誕作品正相反,並不提供答案,整個差異就在這裡。最後還應強調一點:在這部作品中,駁斥荒誕的並非它的基督教特色,而是它對未來生活的宣告。人可以同時為基督徒和荒誕人。身為基督徒而不相信未來生活,有這種事例。至於藝術作品,可以明確指出荒誕分析的一種導向,而這種導向,我們從上文就已經預感到了。導向提出「福音書的荒誕性」。這種導向也澄清了頻頻反彈的這種理念,即信念並不妨礙懷疑。我反而卻清楚地看到,《群魔》的作者雖然是輕車熟路了,最終卻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路。創造者給他的人物驚人的回答,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基里洛夫的回答,其實可以概括為這樣一句話:人生是虛幻的,也是永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