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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前途的創作

2024-10-09 05:19:08 作者: 阿爾貝·加繆

  至此我便領悟到,不可能永遠迴避希望,甚至那些意欲擺脫希望的人,也可能受到困擾。這就是在此前談論的作品中,我所發現的意義。至少我可以在創作方面,列舉幾部真正的荒誕作品。[19]但是,凡事總得有個開頭。這次研究的客體,就是某種忠誠。教會對異端分子那麼兇狠,就因為在教會眼裡,最危險的敵人莫過於迷途的孩子。但是歷史表明,諾斯替教派[20]的大無畏精神以及摩尼教派[21]的源遠流長,對正統教條的創立所做的貢獻,勝過了所有祈禱。比較而言,荒誕也同樣如此。大家承認荒誕之路,卻又發現各種各樣偏離的途徑。荒誕推理即使到了終點,遵循這種邏輯的一種態度中,還能看到以催人淚下的形象引入的希望,這就不可小視了。這表明荒誕的苦行有多麼艱難,尤其表明不斷保持覺醒又有多麼必要,同時也吻合本論著的大框架。

  如果說這還談不上清點荒誕作品的話,那麼就創作態度,一種能補足荒誕存在的態度,也可以得出結論。唯獨一種否定思想,才能如此給力地為藝術所用。藝術的隱晦與謙卑的手段,對理解一部偉大作品十分必要,正如黑之於白那樣必不可少。勞作和創造,「什麼也不圖」,用泥土塑造,明知自己的作品沒有前景,甚至可能毀於一旦,同時也清醒地意識到,歸根結底,創造傳世之作也不見得更為重要,這是荒誕思想所認可的難得的智慧。這兩種任務齊頭並進,一方面否定,另一方面又激勵,這便是為荒誕作品創造者敞開的道路。他必須給虛無塗上色彩。

  這就是導向藝術作品的一種特殊構思。創造者的作品被視為一系列孤立的見證,這種情況太常見了。這是將藝術家和文人混為一談。一種深邃的思想,總是不斷地生成,結合一種人生經驗,在人生中逐漸加工製作出來。同樣,獨創一個人,就要在一部部作品相繼呈現的眾多面孔中,越來越牢固而鮮明。一些作品可以補充另一些作品,可以修改或校正,也可以反駁另一些作品。如果有什麼東西終結了創造,那可不是盲目的藝術家發出的虛幻的勝利呼聲:「我全說到了。」而是創造者之死,合上了他的經驗和他的天才書卷。

  這種努力,這種超人的意識,不見得非出現在讀者眼前。人的創造並無神秘可言。意志產生了這種奇蹟。但是至少,真正的創造則無不包含秘密。一系列的作品,恐怕就是同一思想一系列相近的表現。不過,也可以設想另一類的創造者,他們採用的是並列法。他們的作品相互之間似乎沒有什麼關聯,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還是矛盾的。然而,這些作品重又歸攏到一起,也就恢復了原來的秩序。作品的最終意義,還是從死亡獲取的,作品也接受了各自作者生命之光的最亮眼的部分。在這種時候,他的系列作品不過是挫敗的集錦。然而,這些挫敗如果說都保留了同樣的共鳴,那麼創造者卻善於重複自身生存狀況的形象,讓自己所掌握的無果的秘密反響迴蕩。

  在這裡,掌握髮力非同小可,但人的智力還是綽綽有餘。智力只表明創造的意願的一面。我曾在別處指出,人的意志旨在保持意識,並無別種目的。不過,沒有法則還是行不通的。在所有隱忍派和清醒派的修煉中,創造應該最見效力。創造也是人的尊嚴唯一激動人心的見證:頑強反抗自己的生存現狀,在成果無望的抗爭中堅持不懈。每日每時都需奮力,控制住自己,準確地估量真實的界限,還需講究分寸、掌握力道。創造是一種苦行的過程。這一切「什麼也不圖」,只為重複和原地踏步。不過,偉大的藝術作品,本身也許並不那麼重要,更應重視它要求人經受的考驗以及它給人提供的機會:戰勝心生的幽靈,更接近一點兒自身赤裸裸的現實。

  不要誤解了美學。我這裡提起的,並不是耐心的陳述,不斷而無效地闡明一個主題。如果我表達得清楚的話,情況正相反。命題小說,旨在證明的作品,最為可憎的作品,則往往是受一種「躊躇滿志」的思想的啟發。自以為掌握了真理,就忍不住炫耀。然而,在作品中推行的是觀念,而觀念卻是思想的反面。這些創作者是些羞慚的哲學家。而我所說的,或者我所想像的那些創造者卻是一些清醒的思想家。正是在思想反省的某一點上,他們樹立起了自己作品的形象,視為一種局限的、短命的反抗思想的象徵。

  這些作品或許證明了什麼事。不過這些證據,作者多留於自己,只是少量提供給別人。關鍵是他們在具象中獲勝了,這就是他們的偉大之處。這種有血有肉的勝利,正是抽象的權力蒙羞的一種思想為他們準備的。等到抽象的權力羞愧難當的時候,肉體立即發揮能量,促使創造的作品大放荒誕的光芒。這便是反諷的哲學家創作出激情四射的作品。

  凡是放棄一統的思想,勢必激發多樣性,而多樣性就是藝術的地盤。唯一能解放精神的思想,就是放任精神不管,任由精神確信自己的界限和臨近的結局。精神不受任何學說的撩撥,只等待作品和生命成熟起來。作品一旦離開了精神,就會頭一個再次讓人聽見一顆心尚未低沉的聲音,永遠擺脫希望的心聲。抑或,不會讓人聽見任何聲音,假如創造者厭倦了這場遊戲,力圖轉身了。這還是一碼事兒。

  

  總之,我對荒誕創造的要求,也正是我對思想的責求,即反抗、自由和多樣性。接下來,荒誕創造就要顯示其深刻的無用性。荒誕人每天都這樣努力,智力和激情相交混、相迷戀,從而發現一條將造就他主要力量的法則。必須身體力行,執著與明察也配合征服者的姿態。創造,就是這樣給了他的命運一種形貌。對所有這些人物來說,作品把他們確定下來,至少相當於他們確定了作品。演員已經教我們明白,在表象和存在之間並沒有界限。

  再重複一遍,這一切沒有實際意義。在這條自由的路上,還要往前走一段。無論創造者還是征服者,這些有親緣關係的精神,還要最後努力一把,也要善於從自己的事業中解放出來:最終承認作品本身,不管是征服、愛情還是創造,可以視若不存在,從而圓成個人的一生深刻的無用性。這樣甚至給了他們方便完成作品,正像瞥見了生活的荒誕性那樣,他們就可以放開手腳,毫無節制地投入生活了。

  餘下的便是命運了,唯一的出路已經註定。除了死亡,這唯一註定的命運,快樂或者幸福,一切都自由了。世界照樣存在,人還是唯一的主人。維繫著人的,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幻想。人的思想的命運,不再是自暴自棄,而是化為形象,重新活躍起來。思想活靈活現——當然是表演神話——神話的深度不外乎人類痛苦的深度,也像人類的痛苦一樣無窮無盡。取悅於人並蒙蔽人的,倒不是神化寓言,而是人世的面貌、行為和悲劇,其中濃縮了一種難得的智慧和一種無前途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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