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加繆代表作> 西西弗神話

西西弗神話

2024-10-09 05:19:11 作者: 阿爾貝·加繆

  諸神判罰西西弗將一塊巨石不斷地推上山頂,巨石又因自身重量再滾落下去。諸神當初不無道理地認為,最可怕的懲罰,莫過於無用而又無望的勞作。

  如果相信荷馬的說法,西西弗就是最聰明、最謹慎的凡人。不過,按照另一種傳說,他傾向於強盜的行當。我看這兩者並不矛盾。他之所以成為地獄無效的勞作者,其動因看法不一。起初,有人指責他對諸神有點輕慢,泄露了神的秘密。河神阿索波斯的女兒埃癸娜[22]被宙斯劫走。女兒失蹤,父親很是詫異,便對西西弗發牢騷。西西弗了解這個劫持事件,準備告訴他,但提出條件:他要給科林斯城堡供水。西西弗不懼上天的霹靂,情願要水的恩澤。因此,他被打入地獄,荷馬還向我們講述,西西弗曾經鎖住過死神。普路同[23]眼見自己的王國荒涼沉寂了,哪裡忍受得了,便力促戰神去把死神從勝利者的手中奪回來。

  

  還有一種說法,西西弗人之將死,還要考驗一下妻子的愛情。他命令妻子在他死後不要埋葬,而是暴屍於廣場中央。西西弗下到地獄,心中十分惱火,覺得如此順從他的遺囑已經違背人的愛情了,於是求得普路同的允許,返回人間去懲罰他的妻子。然而,西西弗一旦重睹人世的面貌,感受到水和陽光、灼熱的石頭和大海,他就不願意再回到昏暗的地獄了。冥王再怎麼召回、憤怒和警告,絲毫也不起作用了。西西弗面對弧形的海灣、明亮的大海和歡樂的大地,流連忘返,又生活了許多年。諸神必須做出決定。於是,墨丘利[24]親自出馬,揪住這個膽大妄為者的脖領,把他從歡樂中拉走,強行帶回地獄:地獄早已為他準備好了大石頭。

  大家已經明白,西西弗就是荒誕的英雄。這樣講,既由於他的激情,也由於他的磨難。他鄙視諸神,仇恨死亡,熱愛生活,這就使他遭受了不可名狀的酷刑:畢其終生也一無所成。這就是熱愛這片大地必須付出的代價。關於西西弗在地獄的情景,沒人告訴我們什麼。神話編出來,要借想像力栩栩鮮活起來。至於這則神話,我們僅僅看到一副繃緊的軀體,全力推著巨石滾動上山,無數次重複同樣的動作;僅僅看到那張抽搐的臉,臉頰緊緊抵著石頭,一個肩頭扛住沾滿泥土的龐然大物,一隻腳撐住,雙臂再往上掀動,滿把泥土的雙手充分顯示人的穩健。這種長久的奮力,只能用無頂的空間和無底的時間來衡量,終於到達目的地。然而,西西弗卻眼睜睜看著,巨石轉瞬間又滾落到山下,必須重新推上山頂。於是,他又下山走向平原。

  我所感興趣的,正是在這樣回返、這種間歇中的西西弗。一張受苦受難的臉,那麼貼近石頭,已然化作石頭了!我看見這個人邁著均勻的沉重步伐,重又下山,走向他也不知盡頭的磨難。這一時刻仿佛一陣喘息,同他的不幸一樣,肯定會去而復來,這便是意識活躍的時刻。每逢這種時刻,他離開山頂,漸漸深入神仙的洞府,那形象就高出他的命運,比他的那塊巨石更堅忍而強大。

  這則神話可謂悲壯,正因為主人公具有清醒的意識。如果每走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來支撐,那麼他的痛苦又焉在?如今的工人,一生中天天勞作,干同樣的活兒,這種命運也不失為荒誕。然而,只有在工人變得有意識的少許時刻,命運才是悲慘的。西西弗,諸神中的無產者,既無能為力又起而反抗,他全面了解他那悲慘的生存境況;他每次下山時,思考的正是生存境況。可以說,洞察力既造成他的痛苦,同時也完成了他的勝利。以鄙視的態度就沒有戰勝不了的命運。

  這樣一趟趟下山,如果說有些日子行走在痛苦裡,也有可能走在歡樂中。「歡樂」一詞並不多餘。我還想像西西弗回到巨石前,痛苦從頭開始。當大地的景象過分強烈地占據記憶,當幸福的呼喚衝擊太大的時候,人心就難免油然而生憂傷的情緒,這就是巨石的勝利,人就成為巨石的化身。巨大的創傷,實在不堪重負。這就是我們的客西馬尼之夜[25]。然而,不可抗拒的真理一旦被認識就消泯了。俄狄浦斯就是如此,起初順應命運而不自知,從他知曉的那一刻起,他的悲劇便開場了。可是,就在同一時刻,他弄瞎雙眼,陷入絕望,承認他同這個世界的唯一聯繫,就是一個小姑娘細皮嫩肉的手了。於是,鏗鏘有力地講出一句博大精深的話:「儘管罹難重重,我這高齡和我這高尚的心靈,卻能讓我斷定一切皆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里洛夫一樣,提供了荒誕勝利的一種樣式。古代的智慧和現代的英雄主義不期而遇了。

  沒有寫一本幸福教科書的意願,就發現不了荒誕。「咦!怎麼,路徑都這麼逼仄?……」然而,世界只有一個。幸福和荒誕是同一片大地的孿生子,兩者是分不開的。若說幸福勢必誕生於荒誕的發現,這恐怕是謬見。荒誕感也完全可能誕生於幸福。「我斷定一切皆善。」俄狄浦斯如是說,而這句話是神聖的,響徹兇險而有限的人生天地。這句話教育我們,一切尚未耗盡,也未曾耗盡。此話一出,就逐走一尊懷著不滿和對無畏痛苦的喜好而進入人世的神。此話將命運變成一件人事,應當在人際解決。

  西西弗無聲的喜悅,就全部體現在這裡。他的命運屬於自己。他的那塊巨石是他的事。同樣,荒誕人一旦凝注自己的痛苦,就封住了所有偶像的口。在突然恢復寂靜的天宇中,土地便升起萬千細微的驚嘆聲音。無意識而隱秘的呼喚、各種各樣面孔的邀請,都是必不可少的反面和勝利的代價。有太陽必有陰影,一定得了解黑夜。荒誕人說聲「是」,就會持續不斷地做出努力。如果說有一種個人命運的話,但是絕沒有至高無上的命運,要不然,也只有那麼一種,他認為是註定而可鄙視的命運。除此之外,他清楚自己的歲月由自己做主。在這種微妙的時刻,返回自己的生活,西西弗回到他的巨石前,凝視這一系列行為:這些沒有關聯的行為變成他的命運,而這命運又是他創造的,在他記憶的目光下協調一致,很快再由他的死蓋棺論定。就這樣,確信一切的根源只在於人,雖然失明,卻渴望看見並知道黑夜無盡頭,他不停地走。巨石仍在滾動。

  我就把西西弗丟在山腳下。他那重負,我們總能再見到。不過,西西弗教給人升華的忠誠,既否定諸神又推石上山。他也一樣,斷定一切皆善。這片天地,從此沒有了主子,在他看來既沒有更貧瘠,也不是更無價值。這塊石頭的每一顆粒、這座夜色瀰漫的高山上每道礦石的閃光,都單獨為他形成一個世界。推石上山這場搏鬥本身,就足以充實一顆人心。應該想像一下幸福的西西弗。[26]

  (全文完)

  [1] 耶路撒冷城東的聖山。據《聖經》記載,耶穌到橄欖山上向門徒講道,不准他們睡覺,以免受迷惑。

  [2] 阿比西尼亞,即今之衣索比亞,這裡暗指死亡,源於法國象徵派詩人蘭波之死的傳說。據傳,蘭波於1880年在哈勒爾殞命,實際上並非如此。

  [3] 我們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最富智力型的畫作,力圖將現實壓縮成基本成分,最終也就只剩下悅目的效果了。這樣的畫作只保留了世界的色彩。

  [4] 指陳列在神廟和博物館裡的雕像。

  [5] 應當深思之:這能解釋糟糕透頂的小說。幾乎所有人都自以為有能力思想,而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在思想,好歹就難說了。反之,很少有人會想像自己是詩人或者寫手。不過,自從思想占了上風,勝過風格的時候起,大批人趨之若鶩,都染指小說了。這並不像有人說的那樣,是個多麼大的弊端。最優秀的小說家就會更加嚴格要求自己了。至於那些倒在寫作路上的人,他們本來就不該存活。——作者原注

  [6] 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1632—1677)的代表作。

  [7] 暗指由但以理講述的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之夢(《舊約·但以理書》第二章31—35):雕像的頭用薄金製成,雙足部分用鐵,部分用泥土,被一塊石頭砸得粉碎。——原編者注

  [8] 例如馬爾羅的作品。然而要論述,就勢必同時涉及社會問題,而社會問題,也的確是荒誕思想所不能迴避的(儘管荒誕思想給社會問題提出多種迥異的解決辦法)。然而,必須有個限定。——作者原注

  [9] 阿列克賽·基里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的人物之一。該小說取材於一樁命案:大學生伊萬諾夫因不贊同觀念學家的非道德原則,在涅采耶夫的慫恿下,伊萬諾夫被野蠻殺害。基里洛夫早年曾是沙托夫(伊萬諾夫在小說中的原型)的流亡難友,後為工程師,秘密革命團體成員。——原編者注

  [10] 參看《作家日記》(1876年12月)第359頁。——原編者注

  [11] 斯塔夫羅金:「在另一個世界的永恒生命,您相信嗎?」基里洛夫:「不信,但我相信這個世界的永恒生命。」——作者原注

  [12] 「人為了不自殺,只好發明了上帝。這就是迄今為止,人類通史的概要。」——作者原注

  [13] 伊凡·卡拉馬佐夫拋掉基督,只因基督想要教給人一種他們承擔不起的自由。——作者原注

  [14] 引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日記》,括號中的文字為加繆所加。——原編者注

  [15] 《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人公之一,另一個便是伊凡。

  [16]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白痴》中的主人公。

  [17] 指鮑里斯·德·旋萊澤(1881—1969),法國文學翻譯家,《群魔》(1952)的法文版譯者。——原編者注

  [18] 紀德對此表明的看法既新奇又深刻: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幾乎都是多配偶的。(安德烈·紀德:《論陀思妥耶夫斯基》,伽利瑪文集叢書《文論卷》,1925年)——原編者注

  [19] 例如麥爾維爾的《白鯨》。——作者原注

  [20] 諾斯替教派始為一種宗教哲學學說,後轉化為神秘主義教派,公元1—3世紀,流行於地中海東部沿岸各地。

  [21] 波斯人摩尼(216—274或277)創建的教派,他本想創建一種永福的世界性宗教,後被波斯王處死。

  [22] 埃癸娜,希臘神話人物,河神女兒,被主神宙斯掠走。她父親要奪回她,卻被宙斯用雷擊傷。後來埃癸娜與宙斯生了埃阿科斯——阿喀琉斯的祖父。

  [23] 普路同,羅馬神話中的冥王,即希臘神話中的哈迪斯。

  [24] 墨丘利,羅馬神話中的眾神的使者、亡靈的接引神,即希臘神話中的赫耳墨斯。

  [25] 客西馬尼,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座園子名稱,坐落在橄欖山山腳下。耶穌因被猶大出賣而被捕的前一夜,在園中為門徒們禱告。

  [26] 本句原文為「Il faut imaginer Sisyphe heureux. 」多數版本將這句話翻譯為「應當設想西西弗是幸福的」。本書譯者李玉民教授對此有不同的見解:西西弗遭受苦難,想像他的幸福並不能抹去他痛苦的事實。憬悟者的幸福,並非常人所說的幸福。在尊重李玉民教授翻譯的前提下,也請讀者自行評判、體味這句話的本意。——編者注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