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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弗蘭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與荒誕[1]

2024-10-09 05:19:14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卡夫卡的全部藝術,就是迫使讀者重複閱讀。作品的結局,抑或缺少結局,總是言猶未盡,有待解釋,但是表露得不甚明晰要求從新的角度再讀一遍故事,好讓人抓住實在的東西。時而有兩種解讀的可能性,因此有必要兩次閱讀。這正是作者的索求。不過,看卡夫卡的作品,什麼細節都想解釋清楚,那未免就錯了。一種象徵總是帶有普遍性,不管詮釋得多麼確切,藝術家也只能再現其動態:不可能逐字逐句地相對應。總之,最難理解的莫過於象徵性作品。一種象徵總要超越應用者,讓他實際說出來的東西,大大超過他要表達的意思。在象徵方面,要想掌握,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不去撩撥,也不帶著定見進入作品,更不去探究那些暗流。尤其是對卡夫卡,必須老老實實順隨他的筆勢,從表層切入情節,從形式研讀小說。

  若是一個無所用心的讀者,粗略一看,儘是些令人不安的奇奇怪怪的事,裹挾著戰戰兢兢的人物,他們固執地追尋他們永遠也說不清的問題。在《審判》中,約瑟夫·K成為被告。但是指控什麼,他不甚了了。他當然要為自己辯護,可又不知道所為何事,律師們認為他的案子很棘手。在此期間,他什麼也沒有耽誤,仍舊談情說愛,吃好喝好,照常看報。後來,開庭審判,法庭昏暗,他也是莫名其妙,只是想必自已被判了,至於判了什麼罪,他也沒有細想。有時他還懷疑有沒有這事兒,生活還在繼續。過了很久,有兩位穿著講究的先生來找他,他們彬彬有禮,把他帶到荒郊野外,將他的頭按在石頭上,扼喉氣絕。犯人死前只講了一句話:「就像條狗。」

  由此可見,一篇敘事體小說,最明顯的長處恰恰是自然,就很難談論象徵了。的確,以種類而分,自然是難以理解的有些作品,讀者覺得情節很自然。不過,還有些作品(不錯,更為少見),人物覺得自己的遭遇是自然而然的。有一種反常現象很明顯,人物的遭遇越離奇,敘事則顯得越自然;同樣,在一個人奇特的生涯與他接受這種生活的單純態度之間,我們所感到的差距正好和這種反常現象成正比關係。這種自然似乎就是卡夫卡的自然。我們恰恰清楚地感到《審判》要說什麼。有人談到這是人生狀況的一種形象,未嘗不可。然而,說起來既簡單得多,也複雜得多。我是說這部小說的意義更獨特,更具卡夫卡的個性。在一定程度上,如果說他是在聽我們懺悔,而說話的卻是他。他活在世上,但是他被判決了。他從小說開頭幾頁就知道了,而他在這世上繼續寫這部小說,即使力圖有所補救,也不會發生什麼出乎意料的情況。生活這樣缺少驚奇,他倒總是驚詫不已。我們正是從這類矛盾中,看出荒誕作品的最初徵象。聰慧者將自己的精神悲劇投射到具體事物中,也只能藉助於一種慣用的反常手段,賦予色彩以描繪虛無的表現力,賦予日常行為以演示永恆悲劇的力量。

  

  同樣,《城堡》也許是一部行動的神學書,但首先是個人的奇妙經歷:一個靈魂尋求上帝的寬恕,一名男子要求世間物體交出重大的秘密,要求女子透露睡在她們體內的神。而《變形記》則無可置疑,展現了一種超感觀知覺倫理的一系列可怖圖景,也是一個人毫不費力就變為甲蟲所感到無比驚奇的產物。卡夫卡的秘密,就寓於這種根本性的模稜兩可之中。在自然和異常、個體和萬物、悲劇性和日常生活、荒誕和邏輯之間,這種恆久的搖擺,貫穿了卡夫卡的全部作品,使得作品既共鳴反響,又富有意義。要想理解荒誕作品,就應該歷數這些反常現象,就應該強調這些矛盾。

  一種象徵,其實意味著兩個方面,即觀念和感覺的兩個世界,也是這兩個世界溝通的一部詞典。最難編寫的還是這部詞典的詞彙表。不過,認清明擺在眼前的這兩個世界,就是踏上兩個世界秘密關係之路。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這兩個世界,一方面是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則是超自然的惴惴不安。[2]我們這裡所看到的,似乎是無休止地發掘尼采的這句話:「重大問題都在街巷裡。」

  在人類的生存狀況中,既有根本性的荒誕,又有勢不可當的偉大,這是一切文學共生的領地。荒誕與偉大相逢,自然天成。再重複一遍,這兩者映現在可笑的離異中,即拆台分開的我們靈魂的放縱和我們肉體短暫的歡樂。荒誕,正是因為這肉體的靈魂極大地超越了載體。意欲表現這種荒誕性的人,就必須玩一場這種對立平行面的遊戲,賦予荒誕性以鮮活的生活。這正是卡夫卡的手法:以日常生活表現悲劇,以邏輯表現荒誕性。

  一名演員扮演悲劇人物,越是避免誇張,就越能把角色演活。如果表演有節制,那麼演員引起的恐怖就會失控。在這方面,希臘悲劇極富教益。在一部悲劇作品裡,命運以邏輯和自然的面目出現,給人的感受總是更為深刻。俄狄浦斯的命運事先就預告了。他要犯下弒父和亂倫的罪過,這是超自然的命定。劇情的全部發展就是要表現邏輯系統,一步一步推演,最終圓成主人公的不幸。僅僅向我們宣告,這種幾乎不存在的命運並不可怕,只因這不像確有其事。然而,這種命運的必然性,如果是在日常生活,是在社會、國家、家庭情感的範圍內給我們展示出來,那麼引起的恐懼就會登峰造極。人受到震撼,會說「這不可能」,語氣中已經道出絕望的肯定:「這」有可能。

  這是希臘悲劇的全部秘密,至少是其秘密的一個方面。因為還有另一方面,即採用一種相反的方法,能使我們進一步理解卡夫卡。人心有一種不良傾向,僅僅把摧殘人心的稱為命運。其實,幸福也是啊,以幸運的方式,無緣無故;既然來了躲也躲不開。可是,現代人不再無視好運來了時,卻貪天之功,歸於自己的才德。正相反,希臘悲劇中那些天賜的福運,傳說中的那些上天的寵兒,就像尤利西斯,無論遭遇多麼兇險的境況,總能倖免於難,安然無恙,這些都值得大談特談。

  不管怎樣,總該記住這一點:正是這種隱秘的複雜關係,在悲劇中將邏輯和日常生活結合起來。這就是為什麼,《變形記》的主人公薩姆沙是一名旅行推銷員。這就是為什麼,他在怪異的遭遇中變為甲蟲,唯一的苦惱就是他缺勤會惹得老闆不滿。長出了爪子和觸鬚,脊背躬起來,肚子上出現點點白斑——我不能說他對此毫不奇怪,那就沒有效果了——不過,這只是引起他「略微不安」。卡夫卡的全部藝術,就體現在這種細微的差異上。在他的主要作品《城堡》中,日常生活的細節重又占了上風;然而在這部怪異的小說中,什麼都沒有結果,一切都周而復始,具象地表現一個靈魂尋求至寵的主要奇遇。將這種問題化為行動,一般與個別的巧合重疊;我們也應當看出,這正是任何偉大的創造者常用的小手法。在《審判》中,主人公也可以叫施密特,或者弗蘭茨·卡夫卡。但是他叫約瑟夫·K,不是卡夫卡,然而就是他。是一個普通的歐洲人,芸芸眾生的一分子。不過,這也是實體K,在解這個血肉方程式的X。

  同樣,如果卡夫卡想要表現荒誕,那麼他會運用連貫性。大家都知道,那個瘋子在澡盆里釣魚的故事。一位對精神病治療有方的醫生問他:「咬鉤了嗎?」只見他毫不客氣地回答:「沒有,笨蛋,這是在澡盆里呀。」這則故事頗為怪異,但是從中能明顯地領悟出,荒誕的效果同過分的邏輯結合得多麼緊密。卡夫卡的世界,其實就是一洞不可言狀的天地,人決心自虐,在澡盆里釣魚,明明知道什麼也釣不上來。

  由此我看出,原則上這是一部荒誕作品。以《審判》為例,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成功。肉體獲勝。毫無缺憾,既有盡在不言中的反抗(也正是反抗在書寫),又有沉默而清醒的絕望(也正是絕望在創造),更有小說人物直到難免一死都展現的那種驚人的行動自由。

  然而,這個世界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封閉。在這個沒有進步的天宇下,卡夫卡要以特殊形式引入希望。在這一點上《審判》和《城堡》所走的路子不是同一方向,兩者相輔相成。從這一部到另一部作品,隱隱可見難以覺察的進展,表明在遁世方面取得了不可估摸的成效。《審判》提出的一個問題,在一定程度上,由《城堡》解決了。前者文中描述,遵循的方法近乎科學,卻沒有結論,而後者在一定程度上做出了解釋。《審判》診斷病情,《城堡》設想療法。不過,這裡開出的藥方治不了病,僅僅將病症打發回正常生活中,並且幫助人接受這種病痛。在某種意義上(想一想克爾凱郭爾),還讓人珍視病症。土地測量員K除了憂心忡忡的焦慮,真想像不出還有別的什麼焦慮的事。就是他周圍的那些人,也沉迷於這種虛無和這種無名的痛苦,就好像在這裡,痛苦換上了一副受人寵愛的面孔。「我需要你,」弗麗達對K說道,「自從認識你,只要你不在我身邊,我就覺得沒著沒落。」這種精妙的藥方,倒促使我們愛上摧垮我們的東西,在一個沒有出路的世界中催生希望,這縱身一「跳」,一切便改觀了,這就是存在革命和《城堡》本身的秘密。

  很少有作品像《城堡》這樣,推理的手法如此嚴密。K被任命為城堡的土地測量員。他赴任到了村莊,可是從村莊到城堡,卻沒有通行之路。在數百頁的描述中,K堅韌不拔,尋找通道,採取各種手段,還耍花招,搞歪門邪道,從來也不氣餒,表現出一種令人困惑不解的信念,就是要承擔起委任給他的職務。每一章都是一場失敗,同時也是新的開端。這並不合邏輯,卻是一以貫之的恆心。這種死心塌地的大氣魄,成就了作品的悲劇性。K給城堡打電話,話筒里收到的儘是嘈雜而含混的聲音、模糊的嬉笑、遙遠的呼喚。這足以支撐他的希望,猶如夏季的天空出現的那種氣象,或者暮晚那種可待的期望,能給我們生活的理由。我們能在作品中發現卡夫卡的秘密:那種特有的憂傷。的的確確,同樣的憂傷,我們在普魯斯特的作品中,或者在普羅提諾描繪的風景——懷戀失去的天堂中,都能感受得到。奧爾嘉說道:「今天早晨巴納貝對我說,他要去城堡,我立時憂悶,悵然若失。他跑這趟有可能徒勞,這一天有可能虛度,這種希望有可能落空。」「有可能」,卡夫卡還是在這種差異上,下注押了他的全部作品。可是,不會有任何效果,在作品中追求永恆的行為細微瑣碎。卡夫卡小說的人物,這些有靈性的木偶給我們展示的形象,也正是我們被剝奪了消遣[3]完全屈從於神明時的模樣兒。

  在《城堡》中,這種對日常生活的屈從,轉變為一種倫理。K的巨大希望,就是爭取城堡接納他。他獨自一人卻辦不到,付出的全部努力也就獲得這種恩典,成為村莊的居民,拋掉人人都讓他感到是外鄉人的身份。他渴求的是有個職業,有個家,過上健康男人的正常生活。他再也受不了自己這樣瘋瘋癲癲了,想要變得通情達理。讓他在村中成為外鄉人的特異魔咒,他很想擺脫掉。弗麗達的這段插曲,在這方面意味深長。這個女人認識城堡的一位官員。如果說K跟她建立情愛關係,他也是考慮她那段過去,能從她身上汲取某種超越他的東西——同時他也意識到那種使她永遠不配進城堡的東西。我們就此可以聯想到克爾凱郭爾對雷吉娜·奧爾森的特殊的愛。在一些人身上,吞噬他的心的永恆之火相當猛烈,他們就順便,也將身邊人的心投進火中燒毀。把不屬於上帝的東西給了上帝,這種災難性的謬誤也正是《城堡》這一插曲的主題。不過,在卡夫卡看來,這似乎算不上謬誤,而是一種意義、一次「跳躍」,沒有什麼是不屬於上帝的。

  更意味深長的是,土地測量員背離弗麗達,又去追求巴納貝姐妹,只因在這村中,唯獨巴納貝一家完全被城堡和村莊拋棄了。姐姐阿瑪麗雅拒絕了城堡一個官員的無恥求歡。隨之而來的不道德的詛咒,把她永遠逐出上帝的寵愛。不能為上帝喪失貞節,就不配獲取上帝的恩寵。我們認出這是存在哲學一個慣常的命題:真理與道德背道而馳。在這部小說里,事情還要過分。因為,卡夫卡的主人公走完的那條路,即從弗麗達走到巴納貝姐妹,也正是從兩情相悅通向荒誕的神化之路。在這條路上,卡夫卡的思想又同克爾凱郭爾相會了。「巴納貝的故事」安排在書的結尾,一點兒也不奇怪。土地測量員最後還要試一把,就是通過否定上帝的東西重新找到上帝,不是根據我們的善與美的類別來認知,而是由他的冷漠、不公和仇恨的空虛而醜惡的面孔來顯示。這個要求城堡接納的外鄉人,在他旅程的終了,流放得還要更遠一點兒,因為這回,他不再信守初衷,放棄了道德、邏輯和精神的真理,僅僅懷著喪失理性的希望,試圖進入聖寵的荒漠。[4]

  希望的字眼兒,在這裡並不可笑。相反,卡夫卡講述的境況越悽慘,這種希望就更加拘執,更具挑戰性。《審判》的荒誕越是真實可信,《城堡》的這種激情「跳躍」,就越顯得動人而又不近情理。而且我們在這裡重又發現純粹狀態的存在哲學思想的悖論,如克爾凱郭爾所表達的這樣:「應該擊斃人間的希望,這樣才可能通過真正的希望[5]獲得拯救。」可以詮釋為:「為了著手寫《城堡》,必須先寫出《審判》來。」

  談論卡夫卡的人,實際上大多把他的作品界定為絕望的呼號,卻沒有給人留下一丁點兒的救護。這種看法有待審核。希望與希望自不相同。亨利·波爾多[6]先生的樂觀作品,在我看來令人沮喪。只因在他的作品中,根本容不得稍微有點挑剔的心。馬爾羅的思想則相反,總是讓人振奮。其實這兩種情況,希望不一樣絕望也不一樣。我僅僅看到,荒誕作品本可以導致我要避免的那種不忠失信。作品,只是無意義地重複一種枯索的生存條件。大力鼓吹轉瞬即逝的東西,那就成為幻想的搖籃了。作品就該解釋,賦予希望一種形式。創造者再也離不開作品了。作品並不是它本該成為的悲情遊戲,作品也要給作者的生命一種意義。

  不管怎麼說,令人稱奇的是,像卡夫卡、克爾凱郭爾和舍斯托夫的作品,都產生於相近的創作靈感。簡言之,存在派小說家和哲學家的作品,都全部轉向荒誕及其後果,最終都同樣發出這種希望的驚天動地的呼喊。

  他們擁抱吞噬他們的上帝。希望是乘屈辱之虛而入。因為,這種生存的荒誕用超自然的現實,稍微多給他們一些安慰。如果這樣的生活之路最終通向上帝,那麼就有一個出路了。克爾凱郭爾、舍斯托夫以及卡夫卡的那些人物,都多麼堅韌不拔,多麼固執地重複走他們的路線,他們這種表現就是一種特殊的保證,確保這種信念激奮人心的力量。[7]

  卡夫卡否認他的上帝道德高尚,明確無誤,善良和始終如一,不過,這只是為了更好地投入上帝的懷抱。荒誕得到承認,也被接受,人只好安之若素,而且我們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荒誕的了。困在這種生存境況中,除了能逃離出去,還會有什麼更大的希望呢?我再次看到,存在派思想與流行的觀點相反,充塞著一種不可估量的希望。從前正是這種思想,帶著原始基督教和宣布救世的福音,掀動了舊世界。然而,在標誌一切存在派思想的這種跳躍中,在這種一意孤行中,在這種無平面的神性的丈量中,怎麼就看不到自暴自棄的一種清醒的蹤跡呢?有人只是希望這是一種傲慢,放棄了就能獲得拯救。這种放棄會結出豐碩成果。但是,拆東牆未必能補西牆。把清醒說成任何傲慢,結不出果實,這樣講並不能在我的眼裡貶損清醒的道德價值。因為一條真理也一樣,單從定義上看就不會有結果。所有明顯的事物無不如此。在一個萬事俱備而又什麼都未解釋的世界裡,一種價值或一種形而上的豐產性,就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概念。

  不管怎樣,我們在這裡還是可以看出,卡夫卡的作品遵循那種思想傳統。從《審判》到《城堡》,認為這種步驟十分嚴謹,也的確不夠聰明。約瑟夫·K和土地測量員,僅僅是吸引卡夫卡的兩極。[8]我也要像卡夫卡那樣講話,我會說他的作品可能不是荒誕的。但是,這並不能排除我們所看到的他的作品的偉大和普遍意義,而這種偉大和普遍意義,源自他善於如此廣泛地表現從希望到無望的悲傷,從絕望的明智到情願盲目地日復一日地擺渡。他的作品具有普遍意義(一部真正荒誕的作品並無普遍意義),這體現在作品表現了逃避人類的人驚心動魄的面孔,從他的矛盾中汲取信仰的理由,從他富有成果的絕望中汲取希望的理由,還把他那駭人的死亡訓練稱為生活。作品具有普遍意義,也因為受到了宗教的啟示。就像在所有的宗教里那樣,人在作品裡從自己生活的重壓下解脫出來。不過,如果說知道這一點,如果說我也能欣賞的話,我也知道我尋求的,並不是普遍意義的東西,而是真實的東西。這兩者可以不必同步而重合。

  假如我說,真正絕望的思想恰恰是根據相反的標準確定的,而悲劇性作品,既已放逐了一切未來的希望,就可能成為一個幸福之人的作品,那麼以這種方式看待問題,就會更好地理解了。生命越是激昂,毀掉生命的念頭也就越荒誕。在尼采的作品中,我們感受到的那種絕妙的枯索,秘密也許就在這裡。看來在這種思想觀念上,尼采是從荒誕性美學得出終極後果的唯一藝術家,因為他的最後信息,正是寓於一種無結果進取的清醒中,寓於一種對任何超自然安慰的固執否定中。

  在這篇論述的範圍內,上述內容也就足以揭示卡夫卡作品的極大重要性。我們在他的作品中,被帶到了人類思想的邊緣。要充分理解「重要性」這個詞的含義;可以說在他的作品中,一切都具有本質的意義。不管怎樣,他的作品從整體上提出了荒誕問題。假如願意的話,將這些結論和我們當初的觀點拉近來,將內容和形式拉近來,將《城堡》隱秘的意義和情節展開的自然藝術拉近來,將K的激情而狂傲的探求和探求途中日常的布景拉近來,一經比較,就會明白卡夫卡的作品何以偉大。因為,如果說懷舊眷戀是人性的標誌,那麼也許任何人也沒有像這樣,賦予這些抱憾的幽靈以如此豐滿的血肉之軀。不過,我們同時也能掌握,荒誕作品要求怎樣特異的偉大,而這種偉大,也許在這部作品中找不到。如果說藝術的特質,就是一般與特殊相結合,一滴水的瞬間永恆與其光影相結合,那麼更為確實的是,衡量荒誕作家的偉大要看他在這兩個世界之間所能引入的距離。他的秘密便是善於在這兩個世界的極不成比例中,找到兩者準確的會合點。

  說句老實話,人與非人性共存的這種精確地點,純潔的心靈隨處都能看到。如果說《浮士德》和《堂吉訶德》是藝術的卓越創造,那也是因為純潔之心靈通過自己在人世間的手,向我們表明不可估量的偉大。然而,到了一定時候,精神總要否定這些手可能觸碰的真理。到了一定時候,創造就不再視為寫悲劇,而僅僅被認真看待了。於是,人關注起希望。不過,這又不是世人管的事。世人的事就是如何規避遮人耳目的騙術。可是,卡夫卡向全宇宙發起的猛烈訴訟,我看到末了正是遮人耳目的騙術。這場令人難以置信的宣判,最終不顧連鼴鼠都參與進來的冀望,開釋了這個醜惡而癲狂的世界。[9]

  [1] 《西西弗神話》初版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因為卡夫卡猶太裔作家的特殊身份,最早版本的《西西弗神話》中並未收錄這篇文章。直到1943年,本篇才由《駑》雜誌發表。——編者注

  [2] 應當指出,從社會批評的角度,同樣也可以合情合理地詮釋卡夫卡的作品(例如《審判》)。況且,很可能沒有選擇的餘地。兩種解釋都可取。我們已經見過拿荒誕術語來說,「反抗世人」也是「反抗上帝」,偉大的革命總是形而上的。——作者原注

  [3] 在《城堡》中,帕斯卡爾意義上的「消遣」,仿佛是通過「衛士們」表現出來的「轉移」了K的憂煩。最終弗麗達之所以成為一名衛士的情婦,那是因為她偏愛裝飾勝過真實,偏愛日常生活而不願分擔憂慮。——作者原注

  [4] 此話顯然僅僅適用於卡夫卡給我們留下的《城堡》未完成稿,否則真值得懷疑,作家怎麼會在最後幾章,打破小說講述語氣的統一?——原編者注

  [5] 即「心靈的純潔」。——作者原注

  [6] 亨利·波爾多(1870—1963),法國傾向保守的作家。

  [7] 《城堡》中唯一沒有希望的人物,就是阿瑪麗雅。土地測量員也正是同她的對立最為激烈。——作者原注

  [8] 關於卡夫卡的思想這兩面,比較一下《在苦役犯牢中》「罪孽(請理解為人的)從來就不容置疑」,以及《城堡》的片段(莫繆爾的報告)「土地測量員K的罪名難以成立」。——作者原注

  [9] 上述看法,顯然是對卡夫卡作品的一種詮釋。但是不可不補充一句:除了各種各樣的解釋,也不妨從純粹美學的角度來審視。例如,B. 格勒圖森為《審判》所作的出色的序言,就比我們明智得多,僅限於亦步亦趨,追隨他以驚人的方式稱為的一個醒著的睡夢者痛苦的想像。道出一切,而又什麼也不證實,這就是這部作品的命運,抑或它的偉大吧。——作者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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