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的創作
2024-10-09 05:19:02
作者: 阿爾貝·加繆
推石上山這場搏鬥本身,就足以充實一顆人心
哲學與小說
在荒誕的稀薄空氣中,所有這些維繫著的生命,如果沒有某種深刻而一貫的思想大力鼓舞,就不可能堅持下來。即使這樣,也可能只是一種奇特的忠實情感。我們也見過一些意識挺強的人,在最愚蠢的戰爭中完成他們的任務,卻並不覺得身處矛盾之中。那是因為什麼也逃避不了。因此,支撐著世界的荒誕性,就有一種形而上的幸福感。征服或遊戲、數不勝數的愛情、荒誕的反抗,這些全是人在一場明知必敗的戰役中,向自己的尊嚴表示的敬意。
本書首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問題僅僅在於恪守戰鬥的規則。這種思想就是以滋養一種精神,曾經支持並繼續支持一些完整的文明。大家並不否定戰爭。遭逢戰亂,生死由天。荒誕就是如此:必須與之同呼吸,承認荒誕的教誨,尋出那些教誨的血肉之軀。在這方面,典型的荒誕快樂,就是創作。尼采說道:「藝術,唯獨藝術,我們有了藝術,就根本不必因真理而死了。」
我力圖描述,並以不同方式讓人感受經驗時,一種煩惱消亡之處,必定出現另一種煩惱。幼稚般尋找遺忘,呼喚滿足,現在卻沒有回聲。然而,讓人面對世界站得住的那種繃緊的定力,促使人迎接一切的那種有條理的瘋狂,給人留下了另一種狂熱。在這洞天地里,要想維繫自己的意識,確定哪些冒險,作品則是唯一的機會。創作,就是活兩次。那個普魯斯特焦躁不安,摸索尋找,那麼細膩集中地描述鮮花、壁毯和惶恐心情,也並沒有任何別的含義。與此同時,普魯斯特的創傷,比起演員、征服者以及所有荒誕人,在他們生命的每天都持續不斷而不可估量的創作來,也沒有更多的意義。所有人都試圖模仿、重複,重新創造現實,即他們的現實。最終我們總能擁有我們人生的真相。對一個背離永恆的人來說,整個人生,不過是一種戴上荒誕面具過度的模仿。
這些人首先就心中有數,然後竭盡全力跑遍,擴展並豐富他們剛剛登臨的無前途的小島。但是,必須首先了解清楚。因為,荒誕的發現有個暫停時間段,碰巧未來的激情正在形成並確立下來。人即使沒有福音,也有他們的橄欖山[1]。他們在自己的橄欖山上,也同樣不能睡覺。對荒誕人來說,問題不再是解釋乃至解決了,而是體驗和描述。一切都始於富有洞察力的冷漠。
描述,這是一種荒誕思想的最後雄心。科學也抵達了自身悖論的終點,不再推薦什麼,而是停下來靜觀,繪製現象始終原初的景象。心靈就這樣豁亮了,明白我們面對世界的容貌滿懷的衝動,並不是來自世界的深度,而是來自世界面貌的多樣性。沒有必要解釋,但是留下了感覺,隨著感覺還有不斷的呼喚,召來一個在數量上取之不盡的宇宙。人們就在這裡認清藝術作品的地位。
藝術作品既標誌一種經驗的死亡,也表明這種經驗的繁衍,好似由世界組合好了的主題激情而單調的重複:軀體、神廟門楣上層出不窮的形象、形狀或色彩、眾多或匱乏。因此,在創作者絢麗而稚拙的天地里,盡數找出本論著的重要主題,也不是無所謂的事。人可能走進誤區,從中看到一種象徵,以為藝術作品終究可以認作荒誕的庇護所。須知藝術作品本身,也是一種荒誕現象,僅僅在於描述荒誕,並不能給精神痛苦打開一條出路,反而是這種痛苦在一個人全部思想中迴響的一種徵象。不過,藝術作品破天荒第一次,使精神走出自身,置於別人面前,不是為了使其迷失方向,而是指明人人都踏上的這條路根本走不通。在荒誕推理的時間段,創作追隨著冷漠和發現,標明荒誕激情衝起之點,正是推理停止之處。創作在本文中的地位,就這樣名正言順了。
只要揭示創作者和思想家共有的幾個主題,我們在藝術作品中,就能重新發現思想進入荒誕所遇到的所有矛盾。其實,主要還是他們共同的矛盾,而不是相同的結論促成他們智力的親緣關係。思想和創作均如此。幾乎無須我講,正是同一種煩惱促使人採取這些態度。也正因為如此,這些態度起步時都大同小異。然而,從荒誕出發的所有思想,我卻極少見到有堅持得住的。正是從那些思想的差距和不忠的程度上,我才更好地衡量出只屬於荒誕的成分。與此同時,我也難免自問:一件荒誕作品能創作出來嗎?
從前藝術和哲學之間相對立的那種裁斷,如今不會有人過分強調了。如果要過分認真地去解讀,那麼可以肯定,那種裁斷是錯誤的。如果只想說這兩套系統各有特殊的環境,那無疑就說對了,但是也太空泛。一方面,哲學家封閉在自己的體系「中間」;而另一方面,藝術家「面對」自己的作品,這兩者之間所引起的矛盾,則是唯一可接受的論據。不過,這隻適用於藝術和哲學的某種形式,而在這裡我們認為是次要的。脫離創作者的藝術構思,不僅過時了,而且還是虛假的。
應當指出,從來沒有哪位哲學家創立學說有好幾個體系,而藝術家則不然。但是,此話不虛,僅僅指這種情況:任何藝術家從不同的面貌,也向來只表現一種東西。藝術瞬間的完善、不斷更新的必要性,這僅僅是偏見造成的事實。因為藝術作品也是一種構造,而眾所周知,偉大的藝術家在多大程度上可能顯得單調。藝術家堪比思想家,以同樣資格介入自己的作品,在作品中實現自我。這種滲透提出了最重要的美學問題。此外,以不同的方法和對象來區分,在那些確信精神目標的一致性的人看來,是最徒勞無益的事了。人為了理解和愛而設定的學科門類之間,其實並沒有界限,彼此相互滲透,又因同樣的焦慮而混同難辨。
一開始就必須說明這一點。為了創作出一部荒誕作品,思想務必以最清醒的狀態參與進來。然而,與此同時,思想也絕不可以在作品中顯山露水,頂多作為統籌安排的智力。這種反常現象用荒誕解釋得通。藝術作品誕生於智力放棄具體推理,標誌著物質世界的勝利。正是清醒的思想激發作品,但是就在這種創作行為中又捨棄了自我。清醒的思想不會受到誘惑,就給描述外加一層明知不合情理的更深意義。藝術作品體現了智力的一種悲劇,但只是間接地成為智力悲劇的證據。荒誕作品要求藝術家必須意識到這些局限,藝術中具體描述別無深意,只表現自身。荒誕作品不能成為一種人生的目的、意義和慰藉。創作或者不創作,改變不了什麼。荒誕的創作者並不執著於自己的作品,可以放棄創作,有時也確實放棄了。有一個阿比西尼亞[2]就足夠了。
在這裡同時可以看到一條美學規則。真正的藝術作品總合乎人性的尺度,本質上是「少」說的作品。在一個藝術家的總體經驗和反映這種經驗之間,在《威廉·邁斯特》和歌德的成熟時期之間,總有某種關係。如果作品硬要把全部經驗置於一種解釋文學的花邊紙上,那麼這種關係就很糟糕。如果作品僅僅是從經驗上剪裁下來的一塊,僅僅是鑽石的一個切面,閃耀著凝聚在內里無所限制的光芒,那麼這種關係就很好。在頭一種情況,那是負荷過重並奢求永恆。在第二種情況,作品則格外繁豐,只因經驗盡在不言中,讀者能推測出豐富性。對於荒誕的藝術家,問題就在於獲得勝過處世之道的生活本領。總之,偉大的藝術家身處這種環境,首先就要成為人生的大行家,懂得活在世上,既是體驗又是思考。因此,作品能體現出一種智力的悲劇。荒誕的作品表明思想放棄了自身的威望,甘願只充當智力,彰顯表象,用大量形象覆蓋住沒有道理的事物,如果說世界明明白白,藝術則不清不楚。
這裡不談形式藝術或色彩藝術:在那些藝術中,唯獨描繪占統治地位,以謙虛姿態顯示其流光溢彩。[3]表達始于思想結束之處。那些兩眼空洞的年輕人[4],充斥於神廟和博物館,而世人將他們的哲學化作行為。在一個荒誕人看來,這種哲學的教益,比所有圖書館加在一起還要大。換個角度看,音樂也是如此。如果說有一種藝術剝離了教導,那恰恰是音樂。這種藝術同數學太相近了,難免不借用數學的無動機性。精神自娛的這種遊戲,遵循適度約定的規則,在我們這個有聲的空間裡進行,振波突破這個空間,匯合而成為一個非人的天宇。絕沒有更純粹的感覺了。這些事例俯拾皆是。荒誕人將這些形式和悅耳的音韻視為己出。
不過,我要在這裡談論一種作品:其解釋的意圖一向最大,由自身生成幻想,而結論幾乎百發百中。我指的是小說創作。我也心生疑慮,荒誕在小說的創作中能否堅持得住。
思想,首先就是想要創造一個世界(或者界定自己的天地,這是一碼事)。創造的起點就是將人與其經驗分離的根本矛盾,進而沿著人懷舊的思路,找到一塊融洽的領地,一個由理性掌控的,或者由類似理性的東西照亮的宇宙,從而解決這種難以容忍的分離。哲學家,即便是康德,也同樣是個創造者。哲學家有自己的人物、自己的象徵以及自己的隱秘行動,還有自行安排的結局。反之,小說則走到詩歌和隨筆的前頭,不管表象如何,也只是顯示藝術的一種更為廣泛的智能化。一定得搞清楚,這裡特指最偉大的小說家。一種體裁的豐富性和偉大的程度,從其所包含的糟粕往往能衡量出來。壞小說的數量不應當讓人遺忘最優秀作品的偉大。最佳小說恰恰載有各自的宇宙。小說自有小說的邏輯,也自有推理、直覺和公設,小說也同樣要求明晰。[5]
上文提及的傳統對立,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就更加不合理了。那是在容易拆分哲學及其作者的時期,這種對立才大行其道。如今,思想不再揚言囊括世界了,而思想最出色的歷史,恐怕就是反省痛悔史了。我們也知道,行得通的體系,並不同它的作者分離。《倫理學》[6],從其自身的某個方面看,不過是一部冗長而苛刻的自白而已。抽象的思想終於回歸血肉之軀的依託。同樣,肉體和激情的小說遊戲的安排,就更加符合一種觀看世界的要求。作者不再講「故事」了,而是創造自己的世界。偉大的小說家是哲理小說家,亦即命題作家的對立面。這裡只列舉幾位,諸如巴爾扎克、薩德、麥爾維爾、斯丹達爾、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馬爾羅、卡夫卡。
不過,他們選擇了用形象,而非用推理寫作,這恰恰透露出他們有某種共同的思想,即確信任何解釋的原則都用不上了,還堅信感性的表象含有教育的信息。他們認為作品既是一種終結,又是一場開端。作品是一種往往不做解釋的哲學的成果,是這種哲學的例證和圖式。然而,要有這種哲學言外之意的補充,作品才算完整,也終於證實了一種古老主題的變調說法:少許思想使人遠離生活,更多思想把人帶回生活。思想不能把現實理想化,便止於模仿現實了。這裡所指的小說,正是認識現實的工具:這種認識既相對,又取之不盡,酷似對愛情的認識。以愛情為題的小說創作既有初戀時的驚喜,又有無窮的回味。
至少是初始階段,我承認小說具有這些魅力。但是我也承認,受屈辱的思想的這些精英有同樣的魅力,隨後我還得以旁觀他們自殺。我所感興趣的,正是了解並描寫是什麼力量,將他們拉回幻想的共同之路。因此在這裡,為我所用的還是同一方法。這方法已經使用過,我的推理可以縮短,可以及時用一個簡明的事例概括出來。我就是想知道,人義無反顧地接受生活之後,是否還能同樣義無反顧地工作和創作,究竟是什麼道路通向這些自由。我想讓我的宇宙擺脫它的幽靈,僅僅布滿我不能否定其存在的有血有肉的真實。我可以創傷荒誕作品,選擇創傷的姿態,而不是遷就別種姿態。不過,一種荒誕的姿態,如若保持原本原樣,就必須始終高度意識到自己的無動機性。作品就是如此。如果荒誕的要求沒有得到尊重,如果作品沒有反映分離與反抗,而是趨奉幻想並誘發希望,那就談不上無動機了。我再也脫離不開作品了,我的人生可以從中找出一種意義:這未免可笑。作品再也不是那種超脫和激情的操練,以便消耗壯麗而無用的人生了。
在創作中,解釋的誘惑力極大,創作者能夠抵制嗎?在虛假的世界裡,對真實世界的意識又極強烈,我能否忠於荒誕而不趨附下結論的渴望呢?在創作最後的努力中,還要面對同樣多的問題。我們已經明白這些問題意味著什麼。正是意識的最後顧慮,唯恐以最後一種幻想為代價,拋棄當初艱難的教誨。適合創作的東西,被認為意識到荒誕的人可能採取的「一種」態度,也適用於向他提供的生活的各個類型。征服者或者演員,創造者或者唐璜,可以忘卻如意識不到無理性的特點,他們就不可能進行生活的操練。人特別快就習慣了。人要生活幸福,就得想法兒賺錢,一生最大的精力、最好的時光,都集中在賺錢上。幸福置於腦後,採取的手段反而成了目的。這個征服者的全部努力,也同樣要偏向野心,那不過是通往一種更偉大的生活之路。唐璜亦然,也將接受自己的命運,滿足於這種只因反抗才顯偉大的人生。對於征服者,那是自覺意識;而對於唐璜,則是反抗,在這兩種情況下,荒誕都消失了。人心裡執著的希望太多了。一無所有的人,到頭來也往往認同幻想了。出於安寧需要的這種認同,則是共存的孿生兄弟,於是就有了光明的神靈和泥塑的偶像[7]。不過,這是中間道路,通向必須找到的那些人的面孔。
迄今為止,倒是荒誕的要求所遭受的挫敗,能讓我們更好地了解這種要求是什麼。同樣,小說創作也像某些哲學作品那樣,可能呈現相同的模糊性,只要提醒我們注意這一點就足夠了。因此,我可以選擇一部作品來闡明,這部作品匯聚了一切,標明了荒誕的意識,其發端就非常明確,氛圍也非常清晰。後果對我們一定會有教益。如果荒誕在作品中未得到尊重,我們也能看出幻想是從什麼途徑潛入的。一個確切的事例、一個主題、創作者的一種忠誠,這也就足夠了。只是同樣的分析,這種分析已經詳細做過了。
我要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偏愛的一個主題。我本來還可以研究其他作品。[8]不過,研讀這部作品,可以從崇高和感情的意義上,直接論述這個問題,就像論述前面談及的存在思想。這種平行關係有助於我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