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
2024-10-09 05:18:59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征服者說:「不,不要以為我喜愛行動,就得放棄思考。相反,我相信什麼完全可以確定。只因我信得堅定,見得確切而明晰。不要輕信這麼說的人:『這個嘛,我太清楚了,就是講不出來。』他們之所以表達不出來,正因為他們不知道,或者懶惰慣了,只了解點兒皮毛。」
我沒有多少見解。人到生命完結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用了許多年確認一個真理。然而,哪管一個真理,只要明了,就足以引導一個人的一生。至於我,確實有話要說,談談個人。必須毫不客氣地講出來,如有必要,還得適當地表示鄙夷。
一個人沉默多於講話,必成為一個強人。有許多事情,我就保持緘默。但是我堅信,所有那些人評價個體,立論所依據的經驗比我們要少得多。智力,振奮人心的智力,也許預感出了應當察覺到的情況。然而時代及其廢墟和鮮血,用極明顯的事實充塞我們的頭腦。古代民族,甚至非常近代的,乃至我們這個機械時代的民族,都可能審察社會的美德和個人的德行,探究哪一個應該為另一個服務。可能出現這種狀況,首先由於人心的這種根深蒂固的謬見,即人生於世不是侍候人,就是受人服侍。還有一種緣由:無論社會還是個人,都還沒有充分展現各自的本領。
我見過一些富有才智的人,他們觀賞荷蘭畫家的傑作,大為讚嘆產生於弗朗德勒血腥戰爭中心的作品,也為三十年殘酷戰爭正酣,西里西亞神秘主義者所做的祈禱而大大感動。在他們驚奇的眼裡,在世俗紛爭之上,懸浮著永恆的價值。不過後來,時過境遷。如今的畫家缺乏了那種寧靜。即使他們內里還有一顆創作者所必需的心,我是說一顆冷漠的心,那也根本用不上。因為包括聖人本身,所有人都動員起來了。這也許是我感受最深的一點。每種夭折在戰壕里的形式,每個被刀槍擊碎的妙思、比喻或祈禱,永恆便隨之喪失一部分。我意識到我離不開自己的時間,就決定同時間合為一體。我之所以這麼重視個體,只因為在我看來,個體微不足道而又備受屈辱。我知道沒有勝利的事業,那麼就把興趣放到失敗的事業:這些事業需要一顆完整的心靈,對自己的失敗和暫時的勝利都無所謂。對感到心系這個世界命運的人來說,文明的撞擊具有令人惶恐的效果。我把這化為自己的惶恐不安,同時也要撞撞大運。在歷史和永恆之間,我選擇了歷史,只因我喜愛確定的東西。至少,我信得過歷史,怎麼能否定把我壓倒的這種力量呢?
在靜觀和行動之間,總有事到臨頭必須選擇的時候。這就叫作長大成人。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實不堪忍受。然而對一顆自豪的心靈來說,就沒有中間路可走。有的只是上帝或時間,這個十字架或這把劍。這個世界有一種超越它的騷動的更高意義,或者除了騷亂什麼都不是真的。必須跟時間共同生活,一起死去,或者為了一種更偉大的人生而逃避時間。我知道人可以妥協,可以生活在當代而相信永恆。這就叫作接受。可是,我憎惡這個字眼兒,我全要,或者什麼也不要。我就是選擇行動,也不要以為對我來說,靜觀就是一塊陌生之地。但是,靜觀不可能給我一切,我又被剝奪了永恆,就願意同時間結盟了。無論懷舊還是人生苦澀,我都不願記到我的帳上,只想看清楚了。我要告訴您,明天您就要應徵入伍。對您和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解放。個人什麼都幹不成,然而什麼都可以干。在這種不受拘束的美妙狀態中,您應當明白,我為什麼既激勵又壓倒個體。正是世界碾壓個人,也正是我將其解放。我提供給個人全部應有的權利。
征服者也知道,行動本身是徒勞無益的。只有一種行動有效用,即重造人和大地。我永遠也改造不了世人。但是,一定得「死馬當作活馬醫」。因為我在鬥爭的路上,難免會遇到血肉之軀。肉體,即使遭受屈辱,也是我唯一確定的東西。我只能靠肉體存活。造物就是我的家園。這就是為什麼,我選擇了這種沒有意義的荒誕努力。這就是為什麼,我站到了鬥爭這一邊。我說過了,時代恰逢其時。迄今為止,一個征服者的偉大體現在地理方面,用占據的領土面積來衡量。這個詞轉變了意思絕非偶然,現在不再指獲勝的將軍了。偉大轉變了陣營,進入抗議和無前途的犧牲之中。這種選擇,也絕不是喜愛失敗。當然要盼望勝利。然而,勝利只有一種,即永恆的勝利,是我永遠獲取不到的。我就絆在這裡,還緊緊抓住不放了。一場革命,總是形成一場反神運動,首開的就是普羅米修斯的革命[18],他是現代的第一個征服者。這是人對抗命運的一種訴求:窮人的訴求不過是一種藉口。但是,我只能在人的歷史行動中抓住這種精神,這也正是我與之相會的機會。可也不要以為我會樂在其中,面對本質的矛盾,我還堅持我這人的矛盾。我將自己清醒的判斷力置於否定矛盾的論調中間。我直面壓垮人的東西激勵人,於是,我的自由、我的反抗和我的激情,都匯聚在這種高度的緊張、這種敏銳的觀察和這種無以復加的重複之中。
不錯,人就是他本身的目的,也是他唯一的目的。人若想成為什麼,那也是在這種生活中。現在,我終究了解了。征服者有時講講戰勝和克服。其實,他們所指的始終是「克服自我」。您完全明白這其中的含義。在某些時刻,任何人都感到自己相當於一個神。至少有人就這樣明言。不過,這來自一閃念,自己感到了人的精神的驚人偉大。征服者不過是充分感到自己力量的人,確信能始終生活在這種高度,並且完全意識到這種偉大。這是一個算術問題,多算一點兒少算一點兒。征服者能夠達到最高值,但是他們怎麼也不可能高於人本身,即使有這種意願。因此,他們永遠不會脫離人的熔爐,而是投入最熾熱的革命之魂中。
他們在熔爐里發現了傷殘的造物,但是也遇見他們喜愛並讚賞的唯一價值,即人及其沉默。這既是他們的貧乏,也是他們的財富。對他們而言,唯一能有的奢侈,表現在人的關係上。怎麼還能不理解,在這脆弱的天地里,與人有關的一切,唯獨與人有關的事物,才具有一種更為火辣的意義呢?緊繃的面孔,受到威脅的博愛、人與人之間既特別牢固又特別羞怯的友誼,這些都是真正的財富,因為無不轉瞬即逝。精神就是在這些財富中間,最能感受它的權利和局限,也就是說它的效力。有幾個人提及天才,然而天才,說得太輕率了,我更喜歡用智力。應當說智力可能非常卓越,照亮並統御這片荒漠。智力知道自己的依附地位,表現得有聲有色,最後和這身軀一同死去。但是心中有數,這便是智力的自由。
我們也明明知道,所有教會都反對我們。心弦繃得如此緊的一顆心逃避永恆,而所有教會,神聖的或者政治的,都自詡為永恆。可是在這些教會看來,幸福和勇氣、薪水和正義,都是次要的目的。教會給世人提供學說,就必須遵奉。然而,我對那些理念和永恆根本沒興趣。適合我的真理,我一抬手就能觸碰到,而且形影不離。這就是為什麼,你們以我為依據,什麼也確立不起來:征服者身上什麼都不長久,甚至包括他的學說。
這一切的終點便是死亡,無可奈何。我們一清二楚。我們也清楚,死亡終了一切。這就是為什麼,遍布歐洲的這些墓地非常醜陋,讓我們當中某些人噩夢纏身。人只美化喜愛的東西,而對於死亡,我們又反感又厭倦。死亡也同樣需要人征服。當年帕多瓦城,被威尼斯軍隊包圍,又鬧了鼠疫,變成空城,最後一個卡拉拉家族[19]的人,呼號著跑遍他那空蕩蕩的王宮各個廳室,召喚魔鬼但求一死。這便是一種克服死亡的方式。西方還特有一種勇氣,表現在死亡自以為受到敬重的地方,布置得特別猙獰可怕。在反抗者的宇宙中,死亡彰顯著非正義。死亡是登峰造極的濫用權力。
另一些人,也同樣毫不妥協,選擇了永恆,揭露人世的虛幻。他們的墓地在花鳥叢中微笑。這正適合征服者,向他呈現他所擯棄的東西的清晰形象。征服者則相反,選擇了黑色的鐵圍欄和無名的壕溝。信奉永恆的人中間最優秀者,面對富有才智的人肯同他們這種死亡的形象共存,有時驚駭不已,有時心裡又充滿了敬重和憐憫。然而,這些富有才智的人卻從中汲取力量和自身存在的依據。命運就面對著我們,我們不斷挑戰的也正是命運。主要不是自尊使然,更是出於我們的意識:認識到我們毫無意義的生活狀況。我們也同樣,時而也可憐自身。這是我們覺得唯一可以接受的同情:這樣一種感情,也許您不大理解,覺得缺乏氣概。不過,我們當中最有膽量的人卻深有體會。我們只是把頭腦清醒者稱為有氣概,我們也不需要脫離洞察力的一種力量。
再次申明,這些形象推出的並不是道德的教訓,也沒有插入判斷,就是些畫面,僅僅表現一種生活格調。情人、演員或者冒險家,無不扮演著荒誕。當然,他們若是願意的話,同樣可以扮演貞潔的人、官吏或者共和國總統。只要瞭然於胸,絲毫也不掩飾就足夠了。在義大利博物館,有時能看到小彩屏,那是從前教士舉到死囚面前遮擋絞刑架的。各種形式的跳躍,衝進神聖和永恆,沉溺於日常生活或者頭腦里的幻想,所有這些屏幕擋住了荒誕。也有一些公職人員沒有屏幕,我要談的正是他們。
我選擇了最極端的人。到了這種等級,荒誕就賦予他們一種王權了。不錯,他們是無國之君。但是比起別人來,他們有這種優勢,知道所有王國都是虛幻的。他們心知肚明,這就是他們的全部偉大之所在,而有人卻徒然要談他們隱藏的不幸,或者幻滅的灰燼。被剝奪了希望,不等於絕望,大地的火焰完全抵得上天國的芳香。無論我還是其他任何人,在這裡都無權評斷他們。他們不求多麼優秀,但是儘量始終不渝。「明智」一詞,如果用於知足者,生活上滿足於已有,並不胡思亂想沒有的東西,那麼我們這裡所說的人就是明智者了。他們當中一個人,知道得比誰都更清楚,不過,在精神領域當數征服者,在感知方面當數唐璜,在智力上當數演員。「一個人將他珍視的綿羊般的小小溫情直達完美時,無論在大地還是天上,根本不配享有特惠:往好里說,他不折不扣,仍然是一隻可愛的小綿羊,長著犄角而顯得可笑,僅此而已——還得假定他沒有因虛榮而喪命,也沒有擺脫那法官架勢而引起公憤。」
無論如何,也必須為荒誕推理恢復更為熱忱的面孔。想像力還可以增添許多別的面孔,那些禁錮在時間裡和流放中的人,他們在沒有未來也沒有軟肋的天地里,也同樣善於合度得體地生活。這個無神的荒誕世界,於是就住滿了思路清晰而不再抱希望的人。我還沒有談最荒誕的,即創作者。
[1] 參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第二部第六章。加繆曾將這部長篇小說改編成劇本,可見他對這部作品的激賞。
[2] 羅蘭夫人(1754—1793),法國大革命時吉倫特派的代表人物。雅各賓派掌權時將她逮捕。1793年11月8日,羅蘭夫人連同一批吉倫特派活躍分子被革命法庭判處絞刑。
[3] 伊凡·卡拉馬佐夫是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主人公,是家中的次子,他是一個理性主義者,一生充滿矛盾、混沌、猶疑,卻又不斷探索人生。——編者注
[4] 伏爾泰在給盧梭的信中,談到《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時,這樣寫道:「讀您的作品時,真想用四腳走路。」——原編者注
[5] 引自亨利·德·蒙泰朗(1895—1972)《無用的服務》,見《隨筆集》第752頁,伽利瑪出版社,1963年版。——原編者注
[6] 參看普希金(1799—1837)劇作《唐璜》。1937年3月24日,在詩人不幸逝世一百周年之際,加繆組織的勞工劇團演了這齣戲,加繆扮演唐璜。——原編者注
[7] 莫利納(1583—1648),西班牙劇作家。「騙子」系指他的喜劇《塞維勒的騙子》中的主要人物,劇中出現了唐璜的形象。
[8] 米洛茲(1877—1939),法國詩人、作家,立陶宛裔。他的劇作《米蓋爾·馬納拉》塑造了一個孤獨而痛苦的唐璜形象。
[9] 從充分意義上來理解,包括他的缺點,一種得當的態度也包含著缺點。——作者原注
[10] 德國作家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主人公維特。他愛上了一個叫綠蒂的姑娘,但她已經訂婚,維特因此傷心欲絕。愛情上的絕望與對當時社會的不認同使他選擇了自殺。——編者注
[11] 典出伏爾泰哲理小說《米克羅梅加斯》,這個來自天狼星的小巨人到了地球,給地球人帶來許多新奇的見解。
[12] 這四人都是劇中人物:伊阿古是莎士比亞《奧賽羅》中的惡人,阿爾塞斯特是莫里哀《恨世者》的主人公,費德爾是拉辛同名悲劇的女主人公,格羅塞斯特是莎士比亞《理查三世》的主人公。
[13] 希吉斯蒙是西班牙劇作家卡爾德隆《人生如夢》的劇中人物。
[14] 我在此處想到莫里哀筆下的阿爾塞斯特。整齣戲都極其簡單,極其明顯,又極其粗俗。阿爾塞斯特指責菲蘭特,塞莉梅娜指責愛莉昂特,整個主題都置於一種推向極致的性格的荒誕後果中,而那詩本身,「拙劣的詩」,幾乎沒有節奏,如同那性格的單調。——作者原注
[15] 希臘神話中變幻無常的海神,又名「海中老人」。他能知未來,如有人發現他在岩石的陰影下睡午覺,他就向那人預告未來。
[16] 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1692—1730),法國著名女演員,表演風格自然而樸實,給舞台帶去新風,因沒有脫離演藝生涯,死後受到教會勢力的凌辱,聖·緒爾皮斯本堂神父不給她舉行宗教葬禮,不准葬在教堂墓地。伏爾泰在詩歌《勒庫弗勒小姐之死》和哲理小說《老實人》第二十二節,都揭露了教會勢力對演員的迫害。
[17] 莫里哀死時沒有得到宗教的救助,秘密埋葬在聖·約瑟夫墓地(如今巴黎第一區),那裡專門埋葬自殺者和沒有洗禮的兒童。——原編者注
[18] 阿爾貝·加繆指導勞工劇團,於1937年3月,排練演出了埃斯庫羅斯的劇作《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原編者注
[19] 帕多瓦為義大利城市,中世紀受卡拉拉家族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