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2024-10-09 05:18:56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哈姆雷特說道:「演戲,就是陷阱,我用來逮住國王的意識。」「逮住」,說得好。因為意識行進迅疾,動輒又縮回去。必須飛快地抓住,看準那千載難逢的瞬間,趁那意識匆匆投向自身一瞥的時機。常人不大喜歡拖延。相反,無不催促著他。然而與此同時,引起他興趣的又莫過於他自身,尤其是他可能成為的樣子。因而他喜歡劇院,喜歡看戲,那麼多命運在他眼前展現,而他不受其苦,只接受其詩意。從這裡可以認出,他是個無意識的人,繼續奔向不知什麼希望。荒誕人開始於此人終止之外:他不再觀賞,精神要投入遊戲了。深入所有這些生活,感受生活的多樣性,這純粹是表演生活了。並不是說一般演員都聽從這種召喚,也不是說他們是荒誕人,只是表明他們的命運是荒誕的命運,可能誘惑吸引一顆明慧的心。上述必不可少,以免誤解下文。

  演員統御著必然消亡的場景。眾所周知,在所有的榮耀中,演藝的榮耀最為短暫。這種說法至少出現在街談巷議中。其實,各種榮耀無不曇花一現。根據天狼星來客[11]的觀點,一萬年之後,歌德的作品就將化為塵埃,他的名字也將被人遺忘。到那時候,也許會有幾個考古學家發掘尋找我們時代的「證物」。這種想法始終有所教益。這種深思熟慮的想法,能將我們的焦躁煩亂引向在冷漠中發現的那種深摯的高尚,尤其能將我們的憂慮導向最可靠的事物,即當下的事物。在所有的榮耀中,欺騙性最小的就是能當場感受到的榮耀。

  因此,演員就選擇了不可計數的榮耀,即自我奉獻的、感覺得到的榮耀。萬物總有消亡的一天,正是演員從中得出最好的結論。一名演員,有時成功,有時不成功。一名作家,即使默默無聞,也心存一種希望。他料想自己的作品將見證他那段人生。演員頂多能給我們留下一幅照片,至於他的行為和沉默、他短促的氣息和愛情的呼吸,他本身的一切,什麼也不會呈現到我們面前。不為人知,就等於沒演戲,如不演戲,那就等於隨著所有那些人物死去上百次,而他本來可以使那些人物活躍或復活在舞台上。

  發現一種榮耀建立在極短暫的作品之上,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演員有三小時工夫,扮演伊阿古或者阿爾塞斯特,費德爾或者格羅塞斯特[12]。在這短暫的過程中,他在五十平方米的舞台上,從生到死表演這些人物。荒誕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表現得如此精彩。這些美妙的生活,這些獨一無二的完整命運,在幾小時之內,在幾堵牆中間生長並完結,還能期望什麼更有啟發效果的縮影呢?離開舞台,希吉斯蒙[13]就什麼也不是了。兩小時之後,有人看見他在城裡用晚餐,或許這時候,真的就人生如夢了。不過,繼希吉斯蒙之後,又來了另外一個人。這個拿不定主意、自尋煩惱的主人公,替代了復仇之後長吼的那個人。演員就是這樣,橫跨幾個世紀,歷經各種精神,模仿人可能的和實際的樣子,從而契合了另一個人物,荒誕的旅行者。演員也像荒誕人那樣,耗盡某種事物,不停地奔波。他是時間的旅行者,在最好的情況下,堪稱靈魂追逐的旅行者。數量的道德,果真能找到食糧的話,那也必定是在這種特殊的舞台上。演員能在多大程度上,得益於這些人物,這實在難說。但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只需了解演員在多大程度上進入角色,融入這些不可替代的生活。有時,演員的確攜帶著這些人物,讓他們略微超越了他們出生的時間和空間。有他們陪伴,演員再想擺脫曾經的狀態就不大容易了。有時他要拿起酒杯,不覺又重複哈姆雷特舉杯的姿勢。不錯,他使之活躍在舞台上的人物,跟他的距離並不那麼遠。他月復一月,乃至日復一日,大量地演示這種極其豐富的現實生活,可見一個人要成為什麼樣子和他原本原樣之間,並不存在什麼界限。表現到何等程度,便成為存在了,這就是他要表明的,而且總那麼用心更出色地扮演。因為,這正是他的藝術,絕對地假扮,儘可能深入不是他本人的那些生活。努力的結果,他的使命也就明晰了:盡心盡力達到誰也不是,或者化為許多人。他扮演的人物,塑造的空間越狹窄,就越是少不了他的才能。他今天就是所扮演人物的面孔,過三小時就要死去,必須在三小時之內,體驗並表現一種非凡命運的全過程。這便是所謂喪失自我而為找回自我。這三小時內,他要將走不通的路走到底,而觀戲的人卻要走一輩子。

  演員模仿易逝的人生,努力表現,只能在表面上曲盡其妙。舞台上的約定俗成,就是心靈僅僅通過肢體動作,或通過兼可表現心靈和肉體的聲音表達出來,讓人理解。按照這門藝術規則的要求,一切都加碼放大,用肉體表達出來。如果在舞台上,像現實中那樣表現愛,必須運用這種無可替代的心聲,像深情凝視那樣看對方,那麼我們的語言始終就是密碼了。舞台上的沉默應當聽得見。愛情提高調門,甚至靜止不動也變得壯觀。軀體為王。「戲劇性」不是誰想做就做得到,而且,這個詞,往往被錯誤地貶低,實則包含了一整套美學和一整套倫理。人生有一半時間是暗示,掉過頭去,沉默不語。演員就是不速之客,他給這個靈魂祛除魔法,受禁錮的激情便紛紛登台表演。那些激情通過各種動作說話,只靠著呼喊存活。演員就這樣構成他的人物並展現出來。他繪製或者雕刻這些人物,想像出他的形態,融入其中,將他的血液注入這些幽靈的軀體裡。自不待言,我指的是偉大的戲劇,能給演員提供機會,完成他那有血有肉的命運的戲劇。請看莎士比亞:這齣戲一開場,就是軀體的瘋狂,驅動著舞蹈。瘋狂說明了一切。沒有瘋狂,整齣戲就土崩瓦解。李爾王不做出粗暴的舉動,放逐考德莉婭,處罰愛德加,就不會赴瘋狂給他的約會。這齣悲劇於恰當的氣氛中,在瘋癲的徵象下展開。那些靈魂任由魔鬼擺布,狂舞亂跳。少說有四種瘋子:一種因職業,一種出於意願,另外兩種則是遭受折磨所致。處於同樣狀況,都有四個紊亂的軀體、四副無以言表的面孔。

  人體周身全算上也還不夠。面具和厚底靴,臉部化裝,減弱或突出其主要特徵,服裝既誇張又簡化,這個舞台天地為表象犧牲了一切,完全為眼球而設。好一個荒誕的奇蹟,仍然是軀體帶來認知。我若不是扮演這個角色,就永遠也不能理解伊阿古。聽他的台詞也是白聽,只有親眼看見的時候,我才抓住了他。演員從這荒誕人物身上獲取了單調,這個獨一無二的身影,既奇特又熟識,令人心蕩神迷,演員就攜著這身影穿越他的所有角色。這仍表明偉大的戲劇作品有助于格調的統一。[14]正是在這方面,演員出爾反爾:既單一卻又極為多樣,單獨一個軀體,凝聚了那麼多靈魂。然而,這是十足的荒誕的矛盾:這個人什麼都想達到,什麼都想經歷,這是徒勞的企圖,這是毫無意義的固執。總是出爾反爾,在他身上卻協調一致。他到了這種境界:肉體和精神重又相聚,精神屢屢落敗,只好回歸它這最忠實的盟友。哈姆雷特說道:「祝福這些人吧,他們的鮮血與判斷如此奇妙地混合,再也不是命運的手指隨意按孔就吟唱的笛子了。」

  教會怎麼沒有譴責演員這種行徑呢?它批駁這種藝術使異端靈魂激增,情感墮落,批駁一種精神既不願只經歷一種命運,又要衝進各种放縱之中的可恥企圖。教會還禁止演員把興趣放到現實上和普洛透斯[15]式的勝利上,否定教會的一切教誨。永恆不是一場遊戲。一種思想喪失理智,喜愛一齣喜劇竟然勝過永恆,也就無可救贖了。在「到處」和「永遠」之間,沒有妥協的餘地。因此,這種備遭貶低非難的行當,就可能產生過度的精神衝突。尼采說道:「重要的不是永恆的生命,而是永恆的活力。」其實,全部悲劇就發生在這種選擇之中。

  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16]在臨終的床上很想懺悔,並且領受聖體,但是不肯棄絕她那職業,因而喪失了懺悔的特惠。她違抗上帝,不是要維護自己深摯的激情又是什麼呢?這個生命垂危的女子,流著眼淚拒絕否定她所稱之為的藝術,從而表現出來的偉大,是她在舞台腳燈前表演所從未達到的。這是她最出色也最難演的角色。在上天和一種可笑的專一之間進行選擇,更加珍愛自己,不做永恆的供品,也不沉迷於上帝,這就是千百年來的悲劇,她必須在劇中保持自己的位置。

  那個時代的演員,無不深知已被逐出教門。進入演藝行業,就是選擇地獄。教會從他們身上分辨出最兇惡的敵人。有幾個文人義憤填膺:「怎麼,拒不給莫里哀臨終的救助!」[17]然而,這是理所當然的,尤其是這個主兒,死在戲台上,從粉墨的形象結束整個奉獻扮演眾生的一生。有人談起他,說什麼天才原諒一切。其實,天才什麼也不原諒,恰恰是因為天才本來就拒絕。

  演員自當知道勢必受到什麼懲罰。然而,生活本身給自己保留的最後的懲罰,以此為代價的那種十分模糊的威脅,又能有什麼意義呢?演員事先體驗的正是這種懲罰,而且全盤接受了。無論演員還是荒誕人,早夭是無可挽回的。不如此,什麼也抵償不了他扮演的角色和經歷的世紀的總和。但不管怎樣,總歸是命。因為演員固然無處不在,可是歲月不饒人,在他身上留下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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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微有點兒想像力,就能感覺出演員的命運意味著什麼。演員就是在時間中構思並陳列他的人物。他也是在時間中學會統御他們的。他越是經歷不同的人生,越容易同那些人生分手。時間一到,他就必須死在舞台上,從這世間消失。他經歷過的都歷歷在目,看得很清楚。他感到一生冒險所包含的撕心裂肺和不可替代的成分。他全看透了,現在可以死去了。那些老演員可以住進養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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