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主義

2024-10-09 05:18:52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如果有愛就足夠了,那事情就太簡單了。人越愛,荒誕就越牢固。唐璜一個接著一個地換女人,缺少的並不是愛。將他描述成一個追求完全愛情的幻想者,就未免可笑了。然而,正因為他懷著同等衝動愛她們,每次都全身心投入,他才必須重複這種天賦、這種情愛的深化,從而每個女人都希望給他帶去別的女人從未給過他的感受。每一次,她們都大錯特錯,所謂得手,只是讓他感到這樣重複的必要性。其中一位女子嚷道:「我終究給了你愛。」唐璜笑了,答道:「終究?不,只是多了一次。」[6]對他這種態度,會有人感到奇怪嗎?為什麼愛得深切,就必須愛得少呢?

  唐璜感傷嗎?不大像,幾乎不必引述他那些故事。那訕笑、那勝利者的放肆、那心跳,還有那出戲,都十分明顯而歡快。凡是健康的人都傾向於繁衍,唐璜也不例外。再者說,憂傷的人有兩個感傷的緣由:要麼矇昧無知,要麼抱有希望。唐璜全然知曉,也不抱希望。他讓人聯想到那些藝人,他們了解自身的局限,也就從不超越,他們的精神恰好於這段不穩定的間歇,就怡然自得,拿出大師的范兒。這就是天才:智力了解自己的邊界。直到肉體死亡的邊界,唐璜都不識愁滋味。從他知道的那一刻起,他便敞聲大笑,讓人寬恕了一切。他抱定希望的時候,就傷感不已。如今,他從這個女人的口中,重又發現唯一令人欣慰的苦澀味道。苦澀?也不盡然:這種不完美必不可少,使得幸福更加易感!

  試圖在唐璜身上看到一個飽讀傳道書的人,那就是個大騙局。因為在他看來,期望另一種生活,如果不是虛空的話,那就沒有什麼虛空了。他證明這一點,逆天行事而遊戲人生。沉溺於尋歡作樂而痛悔,這種虛弱無能的老套路,跟唐璜就不搭界。對浮士德倒挺合適:他頗相信上帝,因而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對於唐璜,事情就簡單多了。莫利納[7]筆下的「騙子」,針對別人拿地獄發出的威脅,總是這樣回答:「你給我個長期限吧!」身後之事無足掛齒。善於活著的人,來日方長!浮士德要獲取這個世界的財富:這個不幸者只要伸出手就行了。不善於愉悅靈魂就賣出去了。唐璜則相反,要求的是饜足。他離開一個女人,並不是絕對因為對她沒有欲求了。美婦人總是那麼秀色可餐。不過,他那是對另一個女人產生欲望,這不是一碼事兒。

  今世生活讓他心滿意足,失去了就比什麼都糟糕。這個瘋子才是個大智者。然而,抱著希望生活的人,卻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只因這個世界善良讓位給了慷慨,柔情讓位給了男性的沉默,同心同德讓位給了孤獨的勇氣。人人都這麼說:「他就是個弱者,一個理想主義者,或者一個聖徒。」無論如何也得吞下這種屈辱的偉大。

  

  聽唐璜講話,聽到適用所有女人的這句同樣的話(或者看見這種貶低他所欣賞之物的會心一笑),大家都相當氣憤。然而,對於追求歡樂數量的人,唯有效率才是硬道理。口令已經證明有效,何必還要複雜化呢?無論男人還是女人,誰都不聽口令,倒是聽發出口令的聲音。那些口令就是準則、約定俗成和禮貌。口令既已發出,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執行。唐璜準備照辦。他為什麼要給自己提出一個道德問題呢?他並不像米洛茲[8]筆下的那個人物馬納拉似的,因渴望成為聖徒而甘下地獄。在他看來,地獄不過是人的一種教唆。對神靈的憤怒,他保持做人的尊嚴,僅僅回答這麼一句——「我有這份榮譽」,他對騎士說道,「我履行自己的諾言,因為我是騎士」。不過,若把他視為一個背德者,那也大錯特錯了。他在這方面「如同世人」:他的道德就是同情或者憎惡。只有時時參照他所象徵的俗人——通常的誘惑者和風月場上的男人,才能很好地理解唐璜,他是個普通的誘惑者。[9]除了這樣一點差異:他是有意識的,因而就是荒誕的人。一個變得清醒的誘惑者,並不會相應就改變了,勾引女人是他的常態。只有在小說里,這個人物才一反常態,變得好起來。但是可以說,什麼都沒有變,同時一切又都改觀了。唐璜所執行的,是一種數量的倫理,同追求質量的聖人正相反。不相信事物有深意,這是荒誕人的本色。那些熱情洋溢或者驚嘆不已的面孔,他都領略了,都儲存起來,並且付之一炬。時間與他同行。荒誕人,就是須臾不離開時間的人。唐璜無意「收集」女色,金屋藏嬌。他歷盡女色,並同她們一起竭盡人生的機遇。收藏,就是儘量活在過去。但是,他拒不追悔,這是希望的另一種形式。他不善於觀賞肖像。

  因此他就是自私的嗎?當然是以他的方式。不過,就這方面,還得交代明白。有的人生來為活一世,有的人生來為愛一生,唐璜至少肯說出來。不過,他好像有所選擇,一定是長話短說。因為,這裡談及的愛,裝飾著永恆的幻想。所有情慾專家都告訴我們,只有鬧彆扭的愛才是永恆的。沒有爭鬥就沒有什麼激情。這樣一種愛情,只有在終極的矛盾——死亡中,才能找到歸宿。要麼當維特[10],要麼什麼也不是。至此,還是有好多種自殺方式,其中一種就是忘我而完全奉獻。唐璜跟別人一樣,知道這能打動人心。但是,他也是絕無僅有的幾個少數人,深知這並不是至關重要的。同時他也完全明白。受一種偉大愛情驅動的人,完全擺脫個人的生活,在愛中也許能充實起來,可是被他們的愛選中的那些人,肯定會變得貧乏了。一位母親、一位多情的女子,難免有一顆乾涸的心,只因這顆心脫離了人世。心裡只裝著一種情感,只裝著一個人,只裝著一張面孔,可是自身整個兒被吞噬了。驅動唐璜的是另一種愛情,是解放者之愛。這種愛帶來世上所有面孔,它那種戰慄發自不會長久的認知,唐璜選擇了愛後完全消失。

  對他而言,關鍵是看清楚。我們所說的愛情,就是指參照書本和傳說提供的集體看法,把我們同某些人連在一起的關係。然而,我所了解的愛情,無非是把我同某人聯結起來的這種欲望、溫情和智力的混雜。而這種組合又因人而異,我無權給所有經驗冠以同一名稱。這就免得引導人以同樣的行為去體驗。荒誕人在這方面,也同樣分身有術,不可能整齊劃一。從而他發現了一種新的存在方式,這種方式既解放與他接近的人,至少也同樣解放他自身。唯獨同時自知是短暫而又獨特的愛情,才是慷慨的愛情。正是所有這些死去的和再生的,集束為唐璜的人生。這是他給予並使人感受生活的方式,由大家來判斷,能否說這就是自私自利。

  我這裡想到那些非要懲罰唐璜不可的人。不僅要懲罰來世,還要懲罰今世。我想到所有這些故事、這些傳說和這些嘲笑,全壓在老年唐璜的身上。不過,唐璜對此早有所準備。對一個憬悟的人來說,暮年晚景,並不是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完全意識到了,恰恰是因為他並不自我隱瞞寂寥淒涼的晚景。雅典有一座專門供奉老年的神廟,家長時而帶孩子去拜老年神。對於唐璜,別人越是嘲笑,他的形象越是鮮明。有鑑於此,他拒不接受浪漫派賦予他的形象。這個飽受折磨的可憐蟲唐璜,誰也不會嘲笑了。引起大家的憐憫,老天也許會拯救他吧?但是,問題並不在於此。在唐璜隱約瞥見的天宇中,可笑也同樣是可以理解的。他認為受懲罰是理所當然的,這就是遊戲規則。他正因為慷慨大度,才全部接受了遊戲規則。不過,他自知有道理,也就談不上懲罰,一種命運並不是一種懲罰。

  這就是他的罪過,而我們明白,追求永恆的人稱之為對他的懲罰。他掌握了一門不容幻想的科學,否定了追求永恆的人所宣揚的一切。愛並擁有,征服並耗盡,這就是他的認識方法。(《聖經》稱「認識」為愛的行為,在《聖經》偏愛的這個詞中自有深意)在他無視他們的情況下,他就成為他們的死敵。一位專欄編輯轉述道,莫利納劇中的那個「騙子確有其人,被方濟各修會的修士們殺害了」,他們就是要「結束這個出身高貴而免受懲罰的唐璜的放縱和瀆神」。他們隨後便宣布,天雷將他劈死了。沒人去證實這種怪異的結局,也沒人去反證。我無須求證這是否是真的,但是我可以說這合乎邏輯。我這裡只想保留「出身」一詞,搞搞文字遊戲:這就是說,生於世上確保他清白無辜,只有死後才背上罪名,而其罪過現在廣為傳說了。

  這尊石雕騎士,這尊冰冷的雕像,移動來要懲罰這個血氣方剛敢于思想的人,還意味著別的什麼呢?意味著永恆理性、秩序、普遍道德所代表的所有權力,以及易怒的上帝全部怪異的妄自尊大,都集中體現在這尊石像上。這塊沒有靈魂的巨石,僅僅象徵唐璜永遠否定的那些勢力。不過,石雕騎士的使命到此為止。霹靂雷電,又返回召喚來的人造天上。真正的悲劇另行上演,與他們毫不相干。不對,唐璜不是死在一尊雕像的手下。我情願相信他在傳說中的虛張聲勢,相信這個頭腦健全的人的那種狂笑,向一尊根本不存在的神挑戰。而且,我尤其相信那天夜晚,唐璜在安娜家中等待,那尊石雕騎士並沒有來,午夜過後,這個不信教的人一定感到,那些理直氣壯的人苦不堪言。我還更願意接受他那一生的記述,講他後來隱退,終老在一座修道院裡。並不是說故事有教益的方面就可以當作確有其事。要向上帝乞求什麼庇護呢?這倒體現出一生沉浸於荒誕的合乎邏輯的歸宿,一生轉向沒有來日的尋歡作樂而張皇失措的結局。享樂在此以苦修而告終。應當理解為,享樂與苦修可以作為同一貧乏的兩副面孔。還能期望什麼更為駭人的形象呢?一個被肉體背叛出賣的人的形象,這個人該死而沒死,要把戲演完等待終場,面對面侍奉這個他不崇敬的上帝,就像從前侍奉生活那樣,跪在虛無面前,雙臂伸向他知道既不雄辯又沒深度的上天。

  我看見唐璜在一間修室的情景,西班牙修道院坐落在荒僻的山巒上。如果說他觀望什麼的話,那絕不是逃逝的愛情的幽靈,倒可能是從圍牆灼熱的槍眼,眺望西班牙一片寂靜的平原,壯麗而沒有靈魂的土地,他認出了自己。對,正應該停留在這副光彩熠熠的憂傷形象上。終局,等待而從不企盼,終局無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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