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人
2024-10-09 05:18:50
作者: 阿爾貝·加繆
被剝奪了希望,不等於絕望,
大地的火焰完全抵得上天國的芳香
假如斯塔夫羅金信教,那他也不相信他信教。假如他不信教,那他也不相信他不信教。
——《群魔》[1]
歌德說:「我的地盤,就是我的時間。」這真是荒誕的警語。荒誕人究竟是什麼呢?就是毫不否認,不為永恆做任何事的人。並不是說懷舊對他來說是陌生之物,但是他偏愛自己的勇氣和自己的推理。勇氣教他義無反顧地生活,滿足於現有的東西;推理則讓他明白自己的局限。他確認了自己有期限的自由,沒有前途的反抗以及會消亡的意識,便在他活著期間繼續他的冒險。這就是他的地盤,這就是他的行動,排除一切判斷,只保留自主判斷的行動。對他而言,一種更加偉大的生活,並不意味著另一種生活,否則就不誠實了。我在這裡甚至不提稱之為後世的那種可笑的永恆。羅蘭夫人[2]寄希望於永恆。如此失慎得到了教訓。後世倒樂得引用這個詞,但是忽略了加以判斷。羅蘭夫人於後世漠不相關。
也不可能論述什麼道德問題。我見過一些人極講道德而行為不端,我也天天能觀察到,為人誠實並不需要準則。只有一種道德,荒誕人能認可,那就是不離開上帝的道德,即自律的道德。然而,荒誕人恰恰生活在這個上帝的治外。至於其他道德(也包括非道德主義),荒誕人從中只看出申辯,而他沒有什麼要辯白的。這裡我以他的無辜原則為出發點。
這種無辜十分駭人。「可以為所欲為!」伊凡·卡拉馬佐夫[3]嚷道。這同樣有荒誕的味道,但條件是不要庸俗地理解。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看出門道:那不是一聲解脫的歡叫,而是一種酸楚的確認。確信有一個能賦予人生以意義的上帝,這種確信的誘惑力遠遠超過作惡而不受懲罰的能力。選擇並不難,但是不存在選擇,苦澀的滋味已經開始。荒誕不是大撒手,而是套牢,並不是什麼行為荒誕都允許。為所欲為並不意味著毫無禁忌,荒誕只是將等值歸還給種種行為的後果。荒誕並不指使人犯罪,那就太幼稚了,而是重視痛悔的徒勞無益。同樣,假如所有的經驗都是無所謂的,那麼義務的經驗也同別種經驗一樣合情合理,人可以出於任性而有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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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道德的基石,就是後果能使一種行為正當或廢止的觀念。一個富有荒誕精神的人只是判斷,這些後果應當心平氣和地考量,他準備為此付出代價。換言之,在他看來,即便可能有責任者,卻沒有罪人。他頂多能同意利用過去的經驗確定自己未來的行為。時間將激活時間,生活將支持生活。在這個既局限又充滿可能性的地盤上,他覺得除了清醒,他本身一切都是不可預測的。從這種無理性的狀態中,能產生出什麼準則呢?唯一可能有教益的真理,在他看來絕不是形式上的。這個真理在世人中間活潑潑地展開。荒誕人在推理的終端可能要尋找的,絕不是倫理的準則,而是人生的圖像與氣息。下面幾幅形象就屬於人生的圖景,這些形象接續荒誕推理,賦予推理以形態以及它們的熱度。
一個事例不見得必是一個值得效仿的範例(如果可能放到荒誕世界裡,就更應該如此),而這些圖景也不是相應的典範,這種思想還有必要闡述嗎?拋開其中必有的使命不談,如果原本原樣從盧梭那裡拿來人要爬行[4],從尼采那裡拿來正當地虐待母親的結論,那就惹人恥笑了。一位現代作者寫道:「固然應該荒誕,但是不要上當受騙。」[5]這裡涉及的各種態度,只有考量其反面,才可能具有完全的意義。郵局的一名臨時工和一位征服者,如果有相同的意識,那麼兩者就是平等的。在這方面,所在經驗都不相干。經驗有的助人,有的礙人,人若有意識便得助。否則的話,就無所謂了:一個人失敗不要追究環境,而是怪他本人。
我僅僅選擇這樣一些人:他們的心要耗儘自身,或者我替他們意識到他們在耗儘自身,不會再往前推進了。眼下我只想談一個世界,思想和人生都同樣沒有前途的世界。能促使人工作並忙活起來的一切,無不利用希望。唯一不說謊的思想,就是一種毫無結果的思想了。在荒誕世界裡,一種概念或一個生命的價值,要以其貧乏的程度來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