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的自由
2024-10-09 05:18:47
作者: 阿爾貝·加繆
現在,主要幾點已定。我掌握的一些明顯事實不能放手。我所知道的,確定無疑的,我不能否認的,我也不能丟棄,這就是主要的。我賴以不確定的懷戀為生的那部分自我,我可以完全否定,只保留這種對統一性的渴求、這種解決問題的欲望、這種對明晰和邏輯縝密的苛求。在這個包圍我、撞擊並裹挾我的世界裡,我可以擯斥一切,但是除開這種混沌、這種機緣湊巧、這種產生了混亂的神的等次,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有一種超越它的意義,但是知道我不了解,目前我也不可能了解這種意義。在我的生活狀況之外的意義,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呢?只有通過人的話語,我才能夠理解。我觸摸到的,對我產生反抗力的,這些我都能理解。而這兩種確定無疑的狀況:我對絕對和統一性的渴求,以及這個世界在一項理性的、合理的原則上不可復歸性,我也知道我無法調和這兩者。如果不說謊,如果不塞進來我沒有的、在我有限的生存條件中毫無意義的希望,我還能找出別的什麼真理呢?
假如我是林木中的一棵樹、動物中的一隻貓,那種生活也許有某種意義,抑或說,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我屬於這個世界。也許我就是這個世界,現在卻對立起來,我要表現自己的全部意識,表現對熟識事物的全部要求。不管多麼可笑,也正是這種理由將我置於世間萬物的對立面。我不能將這種理由一筆勾銷。我認為是真實的東西,就必須牢牢把握住。在我看來特別明顯的事物,即使與我相左,我也應該支持。這種衝突的根底,世界和我的思想之間的這種斷裂的根底,如果不是我有所反應的意識,那又該是什麼呢?如果說我想把持住,那也得依賴一種始終持續的、不斷更新的、一直緊繃的意識。這就是當下我必須牢牢記住的。荒誕,這時候既十分明顯,又特別難以降伏,它又回到一個人的生活中,重又找到自己的家園。還是這時候,精神可以離開人清醒努力之路,而這種乾旱的不毛之路,現在通往了日常生活,又重遊無名氏的世界。然而,人也回到這個世界,從此卻隨身攜帶著反抗之心和洞察之力了。人曾經淪陷,不再抱有希望了。這座現實的地獄,終於成為人的王國。所有問題,重又鋒芒畢露。抽象的明顯事實,面對形式和色彩的抒情退卻了。精神的衝突,都具象表現出來,重又在人心找到既可悲又堂皇的庇護所。什麼衝突都沒有解決,可是又全部改觀了。人要死去嗎,要縱身一跳逃脫嗎,要按照自身的尺度再造一座思想和形式的房子嗎?還是正相反,把賭注下到荒誕上,進行一場揪心的豪賭呢?在這方面,我們要最後努力一下,得出我們的全部後果。軀體、溫情、創造、行動、人的高尚情懷,在這無厘頭的世界中,又將各就各位了。人在這世上,又終將嘗到荒誕的美酒和冷漠的麵包:人正是以此滋養自身的偉大。
我們還應強調方法:貴在堅持。荒誕人走到途中的某個階段,就要受到誘惑。歷史即使沒有神靈,也不乏宗教和先知。有人要荒誕人縱身一跳,荒誕人所能回答的,無非是他不大理解,事情並不一目了然,而他恰恰只想做他完全理解的事。別人卻明白地告訴他,這樣高傲是罪過,可是他不懂這種罪過的概念;還告訴他地獄也許就在盡頭,可是他沒有豐富的想像力,描繪不出這種怪異的前途是什麼景象;還告訴他要喪失永生,可是他覺得永生毫無意義。有人想讓他承認他有罪,他卻感到自己是清白的。老實說,他只有這種感覺:他的清白是無法彌補的。正因為清白,他才敢作敢為。因此,他對自身的要求,就是只同他了解的事物一起生活,處理好存在的事物,絕不讓不確定的東西摻和進來。別人回答他說,什麼也不能確定。可是,至少這一點是確定的。那他就同這種確定打交道:他要弄清楚,能否義無反顧地生活。
現在,我可以談談自殺的概念了。有人已經感覺到可能給它什麼答案。在這一點上,問題顛倒了。談自殺之前,先得了解,人生是否有意義,是否值得一過。在這裡似乎正相反:人生正因為沒有意義,就更值得一過。人生經歷一種體驗,遭遇一種命運,就是完全接受。然而,知道這命運是荒誕的,人就不會去經歷了,除非自己千方百計,要把意識認清的這種荒誕保持在面前。否定荒誕賴以生存的對立項中的一項,就是逃避荒誕。取締有意識的反抗,也就是迴避問題。持續革命的主題,就這樣轉移到個人體驗中了。生存,就是讓荒誕隨之生存。讓荒誕生存,首先就是正視荒誕。同歐律狄刻[38]相反,荒誕只有當人背離它時才會死去。因此,唯一前後一致的哲學立場之一,就是反抗。反抗,就是人同自己的茫然、不解永恆的對抗。反抗的要求,是一種不可能達到的透明。反抗,即時時刻刻都質疑世界。危險向人提供抓住反抗的不可替代的時機,同樣,形而上的反抗也把意識貫穿於經驗的始終。反抗,就是人時時刻刻面對自身。反抗不是憧憬,反抗不抱希望。這種反抗,僅僅是確認一種不可抗拒的命運,但是缺少本應伴隨這種確認的聽天由命。
也正是在這裡,能看到荒誕的經驗遠離自殺到何等程度,可能有人以為,自殺緊隨著反抗,其實不然。因為,自殺並不表明反抗的邏輯結局。自殺因意味著首肯,恰恰同反抗背道而馳。自殺,同跳躍一樣,接受了自己的局限性。真是盡善盡美,人又回歸其本質的歷史。人看清了未來,可怕的唯一未來,並且直奔而去。自殺以其方式解決了荒誕,將荒誕拖進同樣的死亡。然而我知道,荒誕雖然保持狀態,卻不可能得到解決。荒誕在同時意識到並拒絕死亡的情況下,就逃脫了自殺。荒誕在死囚最後思想的極端,正是那根鞋帶,他就站在令人眩暈的沉淪的邊緣,卻不顧一切,只瞧見幾米遠的那根鞋帶。自殺者的反面,恰恰是那個死刑犯。
這種反抗將自身的價值給予人生。反抗貫穿人生的始末,恢復了生存的偉大。在一個視野開闊的人看來,智力同超越它的現實搏鬥的情景,比什麼景象都更為壯觀。[39]人類自豪的景觀,是無與倫比的,任何貶損都奈何不得。精神給自己規定的這種戒律、經過千錘百鍊的這種意志、這種直面相對,總有某種強大而奇異的東西。非人性造就人的偉大,削減這種現實,就使人自身貧乏。於是我明白了,那些學說向我解釋一切的同時,為什麼又讓我衰弱了。那些學說從我身上卸下生活的重負,而這本應由我一力承擔。在這轉折點上,我不能設想一種形而上的懷疑論,會與一種棄世的道德結為同盟。
意識和反抗,這類拒絕與棄世背道而馳。人心中一切難以克制的、激情澎湃的力量,無不激勵意識和反抗同他的生活較勁。死也不會和解,也絕不會甘願自殺,自殺就是一種無知。荒誕人只能窮盡一切,並且耗儘自己。荒誕就是他的極度緊張,一種獨自努力而不斷保持的緊張狀態,因為他知道,在這種日復一日的意識和反抗中,他證明著他的唯一真理,即挑戰。這就是頭一個後果。
如果我堅持這種深思熟慮的立場,由一種顯見的概念引出所有後果(僅僅是後果),那麼我又面臨第二個反常現象。我若是固守這種方法,那就跟形而上的自由問題沾不上邊了。我沒有興趣了解人是否自由,只能體驗本身的自由,據此也就得不出一般概念,只有幾點明確的想法。「自在自由」的問題並無意義,因為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與上帝的問題相連接,要了解人是否自由,就勢必了解人是否有個主人。這個問題的特殊荒誕性是概念本身造成的:概念使自由的問題成為可能的同時,又抽掉了自由的全部意義。須知面對上帝邪惡的問題遠勝過自由的問題。大家知道這種抉擇:要麼我們不是自由的,從而萬能的上帝就為邪惡負責;要麼我們是自由的,並負有責任,從而上帝就不是萬能的了。歷來各個學派的精妙論著,對這種悖論的不容置辯性,既沒有增添,也沒有縮減一絲一毫。
正因為如此,我不能激揚或者簡單下定義,在概念中扭轉,而一種概念從超出我個人的經驗那一刻起,就逃脫我的掌握,也喪失其意義了。我不能理解一個高級的生靈給予我的自由會是什麼東西,我已經喪失了等級觀念。我所能有的自由,只好設想囚徒,或者國家中的現代個人。我唯一熟識的自由,就是思想和行為的自由。如果說荒誕完全打消了我獲取永恆自由的可能性,它反而還給我,並激發我的行動自由。剝奪了希望和未來,倒意味著增加了人的不受約束性。
平常的人碰到荒誕之前,生活還有些目的,思慮未來,總想證實什麼(至於什麼人或什麼事,倒也無所謂)。他在估量自己的時機,指望以後如何如何,指望退休生活或子女工作,他還相信自己的生活能有起色。他的所作所為,還真像個自由人,即使所有事實都爭相駁斥這種自由。碰到荒誕之後,什麼都動搖了。「我在」的這種想法、我這種仿佛什麼都有意義的做法(即使有機會我就講什麼都沒意義),除了一種可能死亡的荒誕性,這一切就轟然倒塌了。考慮來日,確定個目標,有所偏好,這一切表明還相信有自由,即使有時候著實感覺不到。在這種時候,我就完全知道,唯獨能創立真理的那種「存在」的自由,那種超人的自由,根本不存在。死亡赫然在目,宛若唯一的現實。人一死,什麼都完結了。我同樣沒有永生的自由,而是奴隸,尤其是不肯求助於藐視的態度,無望永恆革命的奴隸。而誰能不革命,不持藐視的態度,始終當奴隸呢?沒有永恆做保障,能存在什麼充分意義的自由呢?
不過,與此同時,荒誕人也明白,迄今為止,他一直與自由的公設連在一起,而這公設卻是建立在他賴以生存的幻想之上。從某種意義上看,這成為他的羈絆。在他想像出一種生活目的的情況下,他還是投合了一種能達到目標的要求,因而變成他那自由的奴隸。這樣,我別無他法,就只能準備成為家長(或者工程師,或者民眾的領導者,或者郵電局的臨時雇員)。我以為自己能選擇成為什麼樣子,而不是另一種樣子。不錯,我是下意識這樣認為的。但是與此同時,我卻堅持這種公設,認同我周圍的人相信的事,認同我的人文環境的偏見。(其他人那麼確信是自由的,而那種開朗情緒又那麼具有感染力!)對任何道德的或社會的偏見,不管能保持多遠的距離,總要受到一部分影響,甚至還得調整自己的生活,去適應其中優質的成見(成見亦有好壞之分)。荒誕人就這樣明白了,他並不是真的自由了。明確說來,我抱有希望,關注我特有的一種真相,關注生存和創作的方式,總之,我安排自己的生活,從而證明我能接受生活有意義,在這種情況下,我卻自設藩籬,限制了自己的生活。我的所作所為,無異於許許多多精神上和心靈上的公務員:他們只能引起我的厭惡,而現在的我也看清楚了,他們沒幹別的什麼,只是把人的自由當一回事。
荒誕是在這一點上啟迪了我:人沒有未來。從今往後,這就是我的深度自由的緣由。我這裡要做兩種對比,首先是神秘主義者,他們發現一種可以拿來為己所用的自由,自由地沉溺於他們的神祇,自由地遵奉神的戒律,他們也就秘密地獲得了自由。他們是在自發同意的奴隸狀態中獲取一種深度的獨立。然而,這種自由意味著什麼呢?尤其可以這麼說,他們面對自身,「感到」自己自由了,但又不那麼自由,特別不像獲得解放那樣。同樣,荒誕人完全轉向死亡(這裡取極明顯的荒誕性之意),便感到如釋重負,只余凝結在他身上的這種熱切的關注,可以無所顧忌了,他體味到一種超越通行規則的自由。從這裡可以看出,存在哲學的立題,保存了全部主題的價值。回歸意識,逃脫日常的沉睡,這具體表明了荒誕的自由最初的活動。不過,受到詬病的是存在哲學的說教,以及伴隨說教的這種精神跳躍,其實就是逃脫意識。同樣的方式(這是我的第二種比較),古代奴隸不屬於自己,但是他們體驗到這種自由,即毫無責任感。[40]死亡也一樣,那雙手握有生殺大權,既可將人置於死地,又可使人解脫。
深深墜入這種無底的確信中,自己的生活從此相當陌生了,沒有情人那種近視目光,不再用心擴展生活,走完人生旅程,這其中就有一種解放的原則。如同任何行動的自由,這種新的獨立性也終結了,開不出永恆的支票,但是替代了「自由」的幻想,而這些幻想隨著死亡也一起止步。一天凌晨,死囚面對打開的重重牢門,他的神聖的不可約束性,除了生命的純粹火焰,一切都置之度外的這種難以置信的超脫以及死亡和荒誕,我們感覺得出來,在這裡正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自由原則:人心能體會和經歷的自由,這是第二種後果。荒誕人從中隱約看見一個火熱而冰冷、透明而有限的一洞天地,裡面一切都已定型,再也沒有什麼可為了,而過了這洞天地,就是天塌地陷和虛無了。到這時候,荒誕人就可以決定接受在這洞天地里生存,從中汲取自己的力量,汲取不抱希望的態度以及沒有慰藉的生活執著的見證。
在這樣的天地里生活,又意味著什麼呢?目前也無非是對未來的冷漠以及耗盡現有的一切的那股激情。相信生活有意義,總表明一種價值差異、一種選擇、我們的各種偏好。相信荒誕,根據我們的定義,則是相反的教導。而且這值得一談。
了解人能否義無反顧地生活,我只對這一點感興趣,絲毫也不想離開這個話題。規定給我的生活的這副面孔,我適應得了嗎?這樣,面對這種特殊的思慮,相信荒誕,又等於用經驗的數量取代經驗的質量。假如我確信這種生活只有荒誕這一張面孔,假如我體會出生活的平衡,完全取決於我有意識的反抗與生活掙扎的晦暗這種永恆的對應,假如我承認我的自由,只是與其有限的命運相關聯時才有意義,那麼我就應該說,重要的不是生活質量最高,而是生活多多益善。我無須探求這樣是庸俗還是令人作嘔,是漂亮還是令人遺憾。在這裡,價值判斷徹底排除了,只以事實來判斷了。我只需從我親眼所見得出結論,絕不盲目提出任何假設的東西。假使這樣的生活不夠誠實,那麼真正的誠實又會要求我不必誠實。
生活多多益善,從廣義上講,這條生活準則毫無意義,必須解釋清楚。首先,對數量的概念,似乎挖掘得還不夠。只因數量的概念能體現人類經驗的一大部分。一個人的道德、他的價值等次,只有統觀他積累的經驗的數量和種類才有意義。然而,現代生活條件將同樣數量的經驗,也就是同樣深刻的經驗,強加給了絕大部分人。自不待言,還必須考量個人自發的投入,即他身上特定的成分。不過,對此我不能判斷,再說一遍,我在本文的規則,就是查清直接的明顯事實。我這才看出,一種共同道德的特點,主要不是寓於激勵道德的那些原則的理想重要性中,而是寓於可以歸類的一種經驗的標準里。說得牽強一點兒,古希臘人自有他們娛樂的道德,正如我們實行八小時工作制的道德。不過,已經有許多人,包括境況最悲慘的人,讓我們預感到一種漫長的經驗,就能改變這份價值表。他們讓我們聯想到,日常生活就像個冒險家,僅僅靠經驗的數量就能打破所有紀錄(我特意採用這個體育術語),從而贏得自家的道德。[41]我們還是拋開浪漫主義的論述,只求證這種態度,對一個決意打賭,嚴格遵守他認可的規則的人來說,究竟能意味著什麼。
打破所有紀錄,這首先而且僅僅表明,儘可能地直面世界。不鬧矛盾,不搞文字遊戲,這怎麼能辦得到呢?因為,荒誕一方面強調,所有經驗都是無所謂的,另一方面又敦促人經驗越多越善。既然如此,又怎麼能不像上述大多數人那樣,選擇這種人文儘可能給我們帶來的生活方式,從而引進本打算擯棄的一種價值等次呢?
然而,最終還是荒誕及其矛盾的生活能給我們教益。因為,謬誤在於認為經驗的數量取決於我們的生活環境,其實僅僅取決於我們本身。這裡不妨簡而言之。有兩個人,壽命相同,世界也總是提供等量的經驗。這要看我們意識如何了。感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而且多多益善,這就是生活,最大限度的生活。在清醒主宰的地方,價值等次就失去效用了。再簡單一些,說到唯一的障礙,唯一「錯過賭贏的機會」,就是由早夭構成的。我們在這裡提出的天地,只因與死亡這個恆定的例外相對立,才得以生存。因此,任何深度、任何感動、任何激情、任何犧牲,在荒誕人看來(即使他期望也不成),也不可能使四十年有意識的生活,等同於持續六十年的清醒。[42]瘋狂和死亡,這是荒誕人無可挽回的事情。人並不選擇。荒誕及其包含的生活的增量,「也不取決於人的意志」,而是人的反面,即死亡。[43]仔細掂量掂量的話,這裡只關係到一個機會的問題,一定得擇機而行。二十年的生活和經驗,永遠是無可替代的。
希臘人如此老練的民族,也有一種離譜的輕率,竟然認為年輕人早夭必是受到神的寵愛。果真如此的話,那就只能承認,進入諸神的可笑世界,就等於永遠喪失最純潔的快樂,即感受在人世的快樂。在一個始終保持意識的靈魂面前,當下和一系列當下,這才是荒誕人的理想。但是,這裡所說的「理想」一詞,還保持一種假聲調。甚至談不上他的使命,而僅僅是他的推理的第三種後果。關於荒誕的思索,從一種非人性的惶恐的意識出發,就在人反抗的激情烈焰中行進,又回到了終點。[44]
綜上所述,我從荒誕得出三種後果,即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我僅憑意識的手段,就把邀人死亡的觀念變為生活的準則——而且我也拒絕自殺。我當然熟悉隱隱的回聲,貫穿這些歲月。但是,我只想講一句話:因為這是必不可少的。尼采就這樣寫道:「顯而易見,天和地的大趨勢,就是長期地順應同一個方向:久而久之,便產生了某種東西,值得在這片大地上生活,諸如美德、藝術、音樂、舞蹈、理性、精神,就是某種移風易俗的東西,某種高雅的、瘋狂的或者神聖的東西。」這段話說明一種氣度恢宏的道德準則,但是也指出了荒誕人的道路。順應火熱的激情,這最容易同時又最難。不過,人同困難較量,有時也好評價自己。這事兒唯獨自己能辦得到。
阿蘭說道:「祈禱,就是黑夜光顧思想。」[45]神秘主義者和存在哲學家則回答:「然而,思想必須會合黑夜。」誠然如此,那也不是合上眼睛,僅憑人的意志產生的黑夜——不是那種精神幻生而欲迷失其中的黝黯閉合之夜。如果思想必定遇合一夜,那也應當是保持清醒的絕望之夜,應當是極地之夜、精神的不眠之夜,夜色中也許會升起那種純淨的白光,在智慧的光亮中顯出每個物體的輪廓。到了這種境界,等值就遇合激情的理解了,甚至無須再提評價存在中的跳躍問題了。思想在人類形態的古老畫卷中,就重獲自己的地位了。在旁觀者看來,這一跳躍,即便有意為之,仍然是荒誕的。思想自以為能解決這種悖論,反而使之完全恢復原狀了。照此情由,思想是動人心弦的。照此情由,一切都復歸原位,荒誕世界也重生,盡顯其壯麗輝煌和紛繁多樣。
然而,中途停頓就糟糕了,很難滿足於一種觀察方式,也很難滿足於自廢矛盾——矛盾,也許是所有精神形態中最精微奧妙的形態。以上所述,只為明確一種思想方法。現在,就該生活了。
[1] 弗里德里希·尼采寫道:「我敬重一位能做出表率的哲學家。毫無疑問,他憑著榜樣才能帶領全體人民……不過,這種榜樣應當由顯而易見的生活,而不是僅僅由書本提供的……」引自尼采的《非現實考慮》第三章《教育者叔本華》。——原編者注
[2] 拉帕利斯(1470—1525),法國元帥,驍勇善戰,奮不顧身,戰功卓著,部下稱頌他:「死前一刻,他依然存活。」
[3] 基里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群魔》中的主要人物之一。
[4] 佩爾格里諾斯,希臘犬儒派哲學家,於165年奧林匹克運動會上自焚。「我聽說戰後一位作家,要與佩爾格里諾斯比試高低,他完成處女作之後便自殺,以期引人關注他的作品。的確引人注意了,但是認為他的書實在低劣。」——作者原注
[5] 儒勒·勒基埃(1814—1862),法國哲學家,在海上游泳力竭溺水身亡。
[6] 卡爾·雅斯貝爾斯(1883—1969), 20世紀德國哲學家,為現代存在主義哲學奠定了基礎。他在《哲學的遠見》(1948)和《哲學信仰與啟示》(1962)中,主張建立世界哲學,其任務是制定一種思維程式以有助於建立自由的世界秩序。他從存在哲學轉變到世界哲學,是基於一種信念,相信有一種邏輯可使人類得以自由交流信息。
[7] 這並非本義上的荒誕。這裡不是下定義,而是要列舉一些可能包含荒誕的情感。列舉完了,也並沒有說盡荒誕。——作者原注
[8] 加繆評述了薩特的小說《噁心》,文章發表在《共和阿爾及爾》雜誌上(1938年10月20日)。
[9] 加繆既受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段·附言》的啟發,也受海德格爾《形上學是什麼》的啟發。
[10] 出自亞里士多德《形上學》第四卷第八章。
[11] 巴門尼德(約前515—約前440),希臘哲學家。
[12] 查拉圖斯特拉(約前628—約前551),又譯為瑣羅亞斯德,波斯宗教改革家、先知、瑣羅亞斯德教創始人。他宣揚人永生免死長享幸福的正義之國,同時宣揚二元論,即智慧之主有一個對手——阿里曼,是萬惡之源。這一段引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三部分《太陽升起之前》。
[13] 舍斯托夫(1866—1938),俄國哲學家,1920年移居法國。他是德國哲學家胡塞爾的高徒,是德國現象學派最受矚目的哲學家之一。
[14] 舍勒(1874—1928),德國社會與倫理哲學家,以研究現象學的方法而知名。
[15] 阿里阿德涅是古希臘神話中克里特島國王的女兒,島上的迷宮中囚禁著一個牛頭人身的怪物,雅典人每隔九年要供奉七對童男童女到克里特島。阿里阿德涅愛上了前來除害的雅典王子忒修斯,並用一個線團引導他走入迷宮殺死怪物,解救出童男童女。——編者注
[16] 尼採在《黎明》中的一種說法。——原編者注
[17] 典出《聖經·新約》的《哥林多後書》第十二章:「又恐怕因我所得的啟示甚大,就過於自高,所以有一根刺加在我肉體上,就是撒旦的差役,要攻擊我,免得我過於自高。」
[18] 三位一體是基督教的一種理念,指聖父、聖子和聖靈合為一體,稱為上帝。
[19] 出自舍斯托夫的《鑰匙的統治》。——原編者注
[20] 參看舍斯托夫的《鑰匙的統治》。——原編者注
[21] 英文,意為「時間脫節了」。這句話引自《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場。
[22] 參看舍斯托夫《鑰匙的統治》。——原編者注
[23] 主要是指例外的概念,針對亞里士多德。——原編者注
[24] 依納爵·羅耀拉(1491—1556),天主教耶穌會的創始人(1540),制定了三條戒律:窮苦、貞潔和絕對服從。
[25] 可以想到,我這裡忽略了信仰這個根本問題。不過,我並不研究克爾凱郭爾或者舍斯托夫的哲學,也不研究下文提到的胡塞爾的哲學。(應當在另外的場合,以另外的精神形態進行研究,我只是借用他們的一個主題,研究其後果能否契合已經確定的規則,這裡僅僅是固執己見。)——原編者注
[26] 加利亞尼(1728—1787),義大利外交家、經濟學家和作家。他與法國文化貴婦德·埃皮奈夫人(1726—1783)互通大量信件。
[27] 這句話援引自加利亞尼於1777年2月8日寫給德·埃皮奈夫人的一封信。原話為:「必須與疾病共存。問題是活著,而不是治癒。」——原編者注
[28] 引自克爾凱郭爾《論絕望》。——原編者注
[29] 參看《論絕望》的導論。——原編者注
[30] 我沒有說「排除上帝」,這仍可以理解為肯定。——作者原注
[31] 再次說明:這是邏輯推理,而非質疑肯定上帝的觀點。——作者原注
[32] 參看柏格森(法國哲學家,1859—1941)《物質與記憶》第一章。——原編者注
[33] 甚至最嚴格的認識論,也都以形而上為前提,這種情況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當代大部分思想家的形上學,就只有一種認識論了。——作者原注
[34] 語出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一卷。——原編者注
[35] 普羅提諾(約205—270),生於埃及,亞歷山大學派哲學家,他的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對教父哲學影響很大。
[36] A. 當時,理性要麼權變適應,要麼死去。理性適應了。有了普羅提諾,理性就從邏輯變為美學,比喻取代了三段論。B. 況且,這不是普羅提諾對現象學的唯一貢獻。這種形態,已經完全包含在這位亞歷山大學派哲學家十分珍視的觀念中了,因而這不僅是一種世人的觀念,也是一種蘇格拉底的觀念了。——作者原注
[37] 參看胡塞爾《笛卡爾式的沉思》引言部分。——原編者注
[38] 希臘神話傳說:色雷斯的詩人和歌手俄耳甫斯去陰間,尋找死去的妻子歐律狄刻,用琴聲打動了冥後珀耳塞福涅。冥後答應放歐律狄刻回人間,但是有個條件:途中不准回頭看他妻子。俄耳甫斯快走到地面時,想看看妻子是否跟在身後,結果歐律狄刻又消失了。本文荒誕與歐律狄刻相反,正視才存在。
[39] 參看塞內加《論天命》(又譯《論神意》)第二章第七節。塞內加(約前14—65),古羅馬哲學家、悲劇作家、政治家,公元1世紀羅馬學術界的領袖人物。公元50年任羅馬執政官,組成權力集團,還擔任皇儲尼祿的教師。餘年著述頗豐,傳世的有《安慰》《論智者不惑》《論寬恕》《論道德》等。
[40] 這裡指的是一種事實比較,而非讚賞屈辱。荒誕之人乃是遷就生活之人的反面。——作者原注
[41] 數量有時產生質量。如果我相信科學理論的最新成果,任何物質都是由一些能量中心構成的。能量中心數量多寡,也就形成或多或少的物質的特殊性。十億離子同一個離子的差異,不僅是在數量上,而且在質量上。在人類經驗中很容易找到類似情況。——作者原注
[42] 亦可同樣思考虛無觀這樣一個差異很大的概念,絲毫也不增減真實的成分。在虛無的心理經驗中,也是考慮兩千年以後會發生的事,我們自己的虛無才真正有了意義。虛無從某一方面看,恰恰是由不會是我們當下生活的未來生活的總和構成的。——作者原注
[43] 意志在這裡只是代理者,它傾向於維繫意識。它還提供一種生活自律,這是值得讚賞的。——作者原注
[44] 重要的是前後一致。這裡的出發點,是與世界達成的共識。東方思想則教導說,選擇與世界對立,也可以進行同樣的邏輯思辨。這也合乎情理,並給本論著指定前景與局限。但是,同時一絲不苟地否定世界的時候,往往能得出與吠檀多一些學派(古印度哲學學派)類似的結果,譬如事業上的冷漠性。讓·格勒尼埃在一本重要著作《抉擇》中,以這種方式創建了一個真正的「冷漠哲學」。——作者原注
[45] 阿蘭(1863—1951),法國著名哲學家、作家。這句話引自他的《觀念與時代》第一卷。——原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