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之壁
2024-10-09 05:18:41
作者: 阿爾貝·加繆
深摯的情感猶如偉大的作品,總比有意表達出來的蘊含更多。心靈的某種活動或者反感所具有的恆定性,也在所為或所思的習慣中再現,還延續到心靈本主都不知曉的後果中。偉大的情感遊蕩時,總攜帶著自己的宇宙,不管是輝煌的還是悲慘的宇宙。偉大的情感以其激情,照亮一個排他性的世界,並在其中重獲自己的氛圍。無論忌妒、野心、自私還是慷慨,都有自己的一洞天地。所謂一洞天地,就是一種形上學和一種精神姿態。已經專一化了的情感,既然有真實的流露,那麼初發的激情就會流露出更多的真實:初發的激情宛若美感或荒誕引起我們的反應,都同樣未確定,都同樣模糊而又同樣真切,都同樣遙遠而又同樣「近在眼前」。
無論哪個人,走到哪條街的拐角,荒誕感都會撲面而來。原本原樣,赤裸裸的實在敗興,明亮卻沒有光芒,又難以捕捉。然而,這種難題本身就發人深省。一個人對我們來說始終是陌生的,情況大概確實如此:他身上總有什麼我們把握不住的東西。然而,通常我認識這些人,我通過他們的舉止、他們的行為總和,通過他們所經之處給生活留下的後果,就能認出他們來。同樣,所有這些非理性的情感,想分析都無從下手,我卻通常能夠確定,通常也能品評,也就是說,將這些情感的全部後果歸攏到智力範疇,抓住並記錄其各種各樣的面孔,再勾畫出情感的天地來。可以肯定,同一個演員,即使我看了他上百場演出,也未必更好地了解他本人。然而,如果我把他扮演過的人物歸攏起來,如果清點到一百個人物時,我說少許了解他了,大家就會感到我這話有幾分道理。只因這種表面上不合理的事物,也是一種簡單的寓言,有一定的教益,能讓人了解,既可以通過他演的戲,也可以通過他的真情衝動來界定一個人。同樣的道理,一種低調、一些心中難容的情感,也會因其激發起來的行為,因其假定的精神姿態,部分暴露出來。大家會明顯感到,我這是在確定一種方法。不過,大家也會同樣感到,這是分析方法,而非認識方法。因為,方法也包含著形上學,會不知不覺暴露出有時堅稱還不甚了了的結論。一本書也是如此,結果在開篇就有所表露——這種盤根錯節無法避免。這裡界定的方法宣揚這種感覺——不可能完全認識真相。唯有表象可以量化,氛圍可以感知。
這種難以捕捉的荒誕感,我們也許能在迥異但友愛的世界中不期而遇,那便是智力的、生活藝術的或者純藝術的世界。從一開始就有了荒誕的氛圍結局,就是荒誕世界和這種精神姿態,須知精神姿態是用自己特有的光照亮世界,並且能從自身認出這張得天獨厚的冷酷面孔,以便使之大放光彩。
但凡偉大的行動,但凡偉大的思想,都有一個不起眼的開端。偉大的作品往往誕生在一條街的拐角,或者一家餐館的小門廳。荒誕也是如此。荒誕世界還甚於別的事物,更能從這種卑微的出身贏得高貴的身份。在某些場合,一個人用「沒什麼」回答關於他的思想本質的提問,也許就是一種敷衍。被對方愛的人都心知肚明。話又說回來,假如這一回答是真誠的,反映出這種特殊的心態,即空虛富有深意,日常行為的鏈條斷了,心靈無奈地尋找重新接起來的一環,那麼,這種回答就可視為荒誕的第一個徵象了。
有時候,布景會坍塌。起床,乘電車,在辦公室或工廠干四小時,吃飯,乘電車,再干四小時,吃飯,睡覺,而且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全是同樣的節奏,大部分時間裡,這條路走得相當順暢。不過有一天,突然萌生「為什麼」的疑問,在這種帶有驚訝色彩的厭倦中,一切就開始了。「開始了」,這很關鍵。一種機械生活的行止,到頭來就是厭倦,但是厭倦也同時開啟了意識的活動。厭倦喚醒了意識,並且挑起了一系列狀況。一系列狀況就是不自覺地回顧生活鏈條,換言之,這是最終的覺醒。隨著時間的推移,覺醒到一定程度,便有了後果:自殺或者復萌故態。厭倦本身,有其令人作嘔的成分。可是在這裡,我應得出結論:厭倦是有益的。因為,一切都始於意識,只有通過意識才有價值。這些見解毫不獨特,但是顯而易見:用在一時就足夠了,正好可以粗略地辨識荒誕的根源。簡單的「思慮」是一切的初始。
同樣,日復一日,生活毫無光彩,同時裹挾著我們。然而,總會有那麼一刻,應當裹挾時間了。我們生活在未來:「明天」「以後」「等你混出個樣兒來」「等你長大就會明白」,這些不著調的話令人讚嘆,因為最終,就關係到死亡了。總歸有那麼一天,人覺察到,或者,說他已三十歲了。他這樣也是強調年輕,但是這樣一來,他就根據時間給自己定位了,他在時間裡就位了。他承認自己處於人生弧線的某一時間點上,從而表明他應當走完全部路程。他從屬於時間了,不免心生恐懼,確認了時間是他的死敵。明天,他盼望明天,而他全身心本該拒絕的。肉體的這種反抗,就是荒誕[7]。
再低一個層次,就是陌生性了:發現世界「厚實」,看出一塊石頭陌生到何等程度,我們感到無能為力,大自然顯示何等強度,一處風景就可以否定我們。自然美的深處,無不潛伏著非人的東西:就說這些山巒、天空的晴和,這些樹木曼妙的圖景,轉瞬間就喪失了我們所賦予的幻想的意義,從此就跟失去的天堂一樣遙不可及了。世界原初的敵意,穿越了數千年,又追上我們了。這個世界,一時間我們看不懂了,只因多少世紀以來,我們所理解的世界,無非是我們事先賦予它的各種形象和圖景,只因從此以後,我們再無餘力使用這種伎倆了。世界又恢復原樣,也就脫離我們的掌握了。這些由習慣遮飾的布景,又恢復了本來的面目,離我們遠去了。同樣,本來一位女子熟悉的面孔,已經愛了數月或數年的一位女子,有些日子忽然覺得是個陌生人了,甚至可以說,我們也許渴望使我們突然如此孤獨的東西。不過,時間還沒有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世界的這種厚實和這種陌生性,正是荒誕。
人也同樣分泌出非人性的東西。在清醒的某些時刻,他們行為機械的樣子,毫無意義的忸怩作態,能把他們周圍的一切變得荒謬至極。一個男人在玻璃電話亭里打電話,別人聽不到聲音,卻看得見他那毫無意義的手勢,這讓人不由得發出疑問,他為什麼活著。面對人本身的非人性所產生的這種嫌惡,面對我們本身形象的這種無法估量的墮落,還有,如同一位作者所稱我們時代的這種「噁心」[8],這些也都是荒誕。同樣,在某些瞬間,陌生人在鏡子裡朝我們走來,再熟悉不過卻又令人不安的兄弟,在我們的相冊里重新見面,這還是荒誕。
終於該談談死亡了,談談我們對死亡的感受。這個話題已經說盡,謹防再嘮叨些悲天憫人的話。人人都活在世上,卻好像誰也「不知道」似的,對此世人怎麼表示驚訝也不過分。這是因為,實際上並沒有死亡的經驗。就本義而言,只有生活過的,並且意識到了,才算是經驗過了。這裡,僅僅探討一下,是否可能談談別人死亡的經驗[9]。這是一種代用品,精神上的一種看法,我們自己也從來不會特別信服。這種約定俗成的傷悲,也不可能令人信服。其實,恐懼來自死亡事件的數學方面。如果說時間讓我們畏懼,那是因為時間進行了演示,隨後才是答案。關於靈魂的所有漂亮的演說,在這裡,至少此刻要接受其相反觀點的粗略驗算。靈魂從這打耳光也留不下痕跡的僵體中消失了。這種偶發事件最終的基本面,就構成了荒誕感的內容。在這種命運的死亡的光照下,百般無用顯現了。任何道德、任何成果,面對支配我們生活狀況的血腥的數學,都不能先驗地得到證實。
重複一遍,這一切都已經一說再說了。我在這裡只是簡括地歸類,指出這些顯而易見的主題。這些主題貫穿在所有文學作品和所有哲學作品之中,也充斥於每日的談話,沒有必要重新製造出來。但是,必須首先確認這些明顯的見解,才可能接著探討首要的問題。我所感興趣的,再重複一遍,主要不是荒誕的發現,而是發現荒誕的後果。如果確認了這些事實,那麼應當得出什麼結論呢?什麼也不避諱能走到什麼地步呢?就該情願一死,還是不顧一切抱著希望不放呢?在心智的層面上,也必須預先同樣快速地清點一下。
思想的頭一個活動,就是辨識真偽。然而,思想一旦反思,那麼首先發現的卻是一種矛盾。在這個問題上,極力說服人是徒勞的。多少世紀以來,論述這個問題,誰也比不上亞里士多德這麼明晰、這麼精彩:
這些觀點,後果備受嘲笑,也就不攻自破了。因為,肯定一切皆真,我們就肯定了對立觀點肯定的真理,從而也就肯定了我們自己論點的謬誤(因為對立觀點的認證不容許我們的論點是真的)。如果說一切皆偽,這種論斷同樣是謬誤。如果聲稱只有同我們對立的論斷是錯的,或是唯獨我們的論斷不是錯的,那麼就不得不接受無限數量或真或偽的判斷了。因為,一個人提出一個正確的論斷,那麼同時也就宣稱這個論斷是真理,如此類推,以至無窮。[10]
這僅僅是一系列惡性循環的第一個,進行反思的思想深陷其中,迷失在令人眩暈的旋渦里。這些悖論簡單明了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不管搞什麼文字遊戲、邏輯雜耍,理解——首先就是整合。精神深層次的渴望,即便在演化最快的活動中,也要會合人面對自己天地的無意識感,就是要求認同,渴求明確。對人而言,理解世界,就是把世界壓縮為人性,打上人的烙印。貓的世界就不是食蟻獸的世界。「任何思想都打上人格的烙印」,這句話沒有別的意思。同樣,精神力圖理解現實,只有把現實壓縮成思想術語時,才能心滿意足。如果能看出世界也同樣會愛和感到痛苦,那麼人就會心平氣和了。如果思想在外界現象的哈哈鏡里發現了永恆關係,既能把現象概括起來,自身又能概括為唯一的原則,那就可以侈談精神的幸福了,而這些幸福者的神話,也不過是一件可笑的贗品。這種對一體化的眷戀,這種對絕對的渴求,表明了人類悲劇的基本演變。即使這種眷戀成為事實,也並不意味著它必然立即得到緩解。因為,如果我們跨越了橫亘在渴望與獲取之間的深淵,同巴門尼德[11]一起肯定單一為現實(不管哪種單一),那麼我們就跌進精神的可笑矛盾中:這種精神肯定完全一致,並以其肯定本身來證明它自己與眾不同,證明它聲稱解決的分歧。這是另一種惡性循環,足以扼殺我們的希望。
這些仍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再次重複,它們的趣味不在於本身,而在於可能引出的後果中。我了解另一個明顯的事實:它告訴我人必有一死,可以歷數從中得出極端結論的那些智者。要知道,我們想像中了解的和實際了解之間的恆定差距,實際的認同和假裝的無知之間的恆定差距,在本論著中必須視為永久的參照。至於假裝的無知,正是讓我們抱著一些觀念活在世上,而這些觀念,我們真若親身體驗一番,那就勢必打亂我們的全部生活。面對精神的這種糾纏不清的矛盾,我們恰恰可以完全把握一點:將我們同我們的創造物拆開的分離。思想只要在它希望的靜止世界中緘默,就會在它眷戀的一體中井井有條。然而,思想只要動一動,這個世界就會斷裂並倒塌;無窮的閃光碎片蜂擁呈現在認識的面前。根本無望了,再難重建能使我們心靈寧靜的那種親切而平靜的表層。探索了多少世紀之後,多少思想家前赴後繼,我們十分清楚,對我們的全部認識,這是千真萬確的。除開職業的唯理論者,如今對真正的認識都不抱希望了,如果只能寫一部人類思想有深意的歷史,那麼就應該寫成人不斷懊悔而又無能為力的歷史。
的確如此,提起誰,提起什麼,我能說:「這我知道!」胸膛里這顆心,我能感受到,能判斷它存在。這個世界,我能觸摸到,也能判斷它存在。我的全部學識到此為止,其餘的就是構築了。因為,我所確認的這個「我」,如果我試圖抓住,如果我試圖確定下來並加以概括,那麼「我」就會完全化作水,從我的手指縫兒里流走了。我可以一一畫出「我」所能呈現的各種面孔,也能一一畫出別人賦予「我」的各種面孔,表現這種教育、這種出身、這股熱情或者這種緘默、這種高尚或者這種卑劣。可是,人們並不能把這種面孔加起來,甚至我這顆心,我也永遠確定不了。我確信自己的存在,我還力圖給這種確信提供內容,但這兩者之間的溝壑卻永遠也填不平。我對我本人,始終是陌生的。在心理學上猶如在邏輯學上,有一些真理,又根本沒有真理。蘇格拉底的這句「認識你自己」,和我們懺悔中說的這句「要有德行」,具有同等的價值,這兩句話同時透露出眷戀和無知。這是在重大題材上進行的毫無結果的遊戲,這些遊戲只要靠點譜就算不錯了。
再比如這些樹木,我知道樹皮粗糙,裡面有水分,也聞到了樹香。夜間,花草和星辰的芬芳,在心情輕鬆的夜晚,我怎麼能否認我感到其強勢和力量的世界呢?然而,大地的全部知識,卻沒有向我提供任何東西讓我確信,這個世界是屬於我的。你們向我描述這個世界,教我如何分門別類。你們向我列舉了它的法則,而我求知若渴,也就同意這些法則真實可靠。你們還剖析世界的機制,我的希望也隨之增加。到了最後階段,你們又告訴我,這個五彩繽紛的奇妙宇宙,最終分解為原子,而原子又分解為電子。這一切看來不錯,我等待你們繼續下去。可是,你們卻對我說,有一個肉眼看不見的星體系統,許多電子圍繞著一個核運轉,你們用一種形象給我解釋這個世界。於是我承認,你們到了詩的境界:那是我永遠也不能了解的。我還來得及表示氣憤嗎?你們又改換了理論。這門本來應當讓我認識一切的科學,就這樣在假想中結束了。這種明晰沉沒在隱喻中,這種不確定性化為藝術作品。何必讓我付出這麼大的努力呢?這些山巒柔美的線條、撫摩這顆慌亂的心的夜晚之手,能告訴我更多的東西。但我又回到自己的起點。我算明白了,如果說,我能通過科學掌握自然現象,並且一一列舉出來,我卻不能相應地理解這個世界。縱然我用手指順著起伏的地勢摸遍了世界,我也不見得了解更多。你們要我選擇:要麼是一種確切的描寫,卻不能教給我任何東西;要麼是種種假想,聲稱能教導我,可又一點也不確切。對於我本人和這個世界,我都是陌生者,唯一可以求救的就是一種意念,而這種意念一旦要肯定什麼,就自我否定了。我這是生活在什麼樣的狀況中啊?我要想得到安寧,就只能放棄認知和生存,想進取的渴求處處碰壁,遇到堅不可摧的壁壘!一有意願,就要引起混亂。一切都排列有序,從而誕生一種毒化的安寧,始作俑者就是這種無憂無慮、心靈的這種睡眠狀態以及坐以待斃的放棄。
智慧也以其方式告訴我,這個世界是荒誕的。智慧的反面,即盲目的理性,怎麼斷言一切都明白無誤也是枉然,我還等待拿出證據,但願理性言之有理。不過,儘管多少世紀都那麼自以為是,更有那麼多令人信服的雄辯家,但我知道這是虛假的。至少在這方面,絕沒有什麼幸運者為我所不知。這種無論實踐的還是精神的普遍理性,這種決定論、這些解釋一切的各種範疇,說到底,無不有令正派的人發笑的成分。這些理性的東西,跟精神根本搭不上邊,而是否認受束縛的思想乃真知灼見。在這個有限的而又看不透的世界裡,人的命運從此有了意義。一大批非理性的人群起而攻之,直到最近這種意義才壽終正寢。這些非理性的人又恢復了明智,現在更同心協力,荒誕感就漸趨明朗,越發真切了。我前面說過世界是荒誕的,未免操之過急。這個世界本身就不可理喻,眼下也只能說到這種程度。其實,所謂荒誕,就是這種非理性同執意弄明白這種渴望的衝突,須知人的內心深處,總迴蕩著弄清世界的呼籲。荒誕既取決於人,也同樣取決於世界。荒誕在目前,是人與世界的唯一紐帶。荒誕將人與世界捆綁在一起,正如仇恨,唯有仇恨能把世人聯繫起來。我在這個無可比擬的世界中探險,所能辨別清楚的也只有上述這一點。就此打住吧,支配我同生活關係的這種荒誕,如果說我當真的話,面對世界的景觀震懾我的這種荒誕感,以及探索一門科學強加給我的明智,如果說我堅信的話,那麼我就應該為這類堅信犧牲一切,我就應該完全正視,以便牢牢地把握住。我尤其應該在堅信中調整我的行為,不管產生什麼後果都要堅持到底。我這樣講是真心誠意的。不過,我事先還是想了解,在這大片沙漠中,思想能否存活。
我已經知道,思想至少進入了這片沙漠,並且找到了自己的麵包,還在沙漠中醒悟了,儘管先前一直以幻影為食。思想趁機提出了幾個最緊迫的主題,以供人類思索。
荒誕被承認之時起,就是一種激情,最撕肝裂膽的激情。但是,問題全在於要了解,人能否與荒誕的激情共生存,能否接受激情的深層法則,即同時焚毀被它激發起來的人心。這倒也不是我們將要提出的法則,這一法則處於這場探索的中心,到時候回頭還要再談。我們先得承認,這些主題和衝動產生於荒漠,只要列舉出來就夠了。這些也同樣,已經盡人皆知了。始終有人站出來,捍衛非理性的權利。有一種可以稱為受屈辱的思想,其傳統從來沒有間斷過。對理性主義的批判未免太多,不必再做了。然而,我們的時代卻重又出現這些荒謬的體系,千方百計地讓理性蹣跚而行,就好像理性真的在一直往前走似的。不過,這也證明不了理性多麼有效力,更證明不了理性的希望有多麼強烈。看看歷史,這兩種態度始終並存,表明人的主要激情:一面呼喚嚮往一統,另一面又明白看到高牆壁壘的包圍,人實在進退維谷。
不過看起來,對理性的攻擊,也許任何時代也不如現時代來得猛烈。前有查拉圖斯特拉[12]大聲疾呼:「也是天緣湊巧,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貴族。當我說任何永恆的意志都不肯高踞於世間萬物的時候,我就是把這個頭銜還給了世間萬物。」後有患了不治之症的克爾凱郭爾:「這病症導致死亡,人一去世萬事皆空。」荒誕思想富有深意又百般扭曲的主題層出不窮。至少可以說(而這種差異至關重要),非理性思想和宗教思想的主題就是如此。從雅斯貝爾斯到海德格爾,從克爾凱郭爾到舍斯托夫[13],從現象學者到舍勒[14],思想上全是一家人,由他們的眷戀結成親族,活躍在邏輯和道德領域,以不同的方法,或者抱著不同的目的,不遺餘力地阻擋理性的陽關大道,要重新找到直通真理的路徑。我在此假設,這些思想為人了解並體驗過。這些先賢時俊,不管他們先前或現在有什麼雄心大志,全從這樣一個世界出發:這個世界難以描摹,由矛盾、二律背反、惶恐或無能為力統治著。他們的共同點,恰恰是迄今所揭示的這些主題。關於他們,也同樣必須說,尤其看重的就是他們從這些發現中所得出的結論。這十分重要,值得單獨進行研究。眼下只談談他們的發現以及他們最初的體驗,只談談已證實的他們的不謀而合。如果說想要談論他們的哲學,有點不自量力的話,那麼不管怎樣,讓人感受一下他們的共同氛圍還是可能的,這也就足夠了。
海德格爾冷眼審視人類生活狀況,宣稱這種生存是一種侮辱。唯一的現實,就是人在各個階段的「思慮」。對迷失在世界和自身遷徙的人來說,這種思慮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憂慮。不過,這種憂慮一旦意識到了,就會轉化為惶恐,即清醒者永久的氛圍,「生存重又陷入其中」。這位哲學教授拿筆的手絲毫也不發抖,用最抽象的語言寫道:「人生存的有限性與限定性,比人本身還重要得多。」他對康德感興趣,只是看出康德的「純粹理性」的局限性,也是為他的分析做出結論:「世界再也不能向惶恐的人提供什麼了。」在他看來,這種思慮事實上大大超越了推理的範疇,因而他一心只想著這種思慮,只談這種思慮了。他列舉了思慮的種種面孔:煩惱的面孔,當凡夫俗子力圖將思慮同自身掛鉤,並力圖使之減緩的時候;恐懼的面孔,當智者賢達直面死亡的時候。意識到死亡,這便是思慮的呼喚,「於是,生存通過意識,也向自己發出呼喚」。死亡的意識正是惶恐的聲音,要求生存「主動從毀滅返回芸芸眾生」。他也不例外,不能睡大覺,必須日夜警醒,一直守到生命耗盡。他在這荒誕的世界中堅守,又強調荒誕世界的可毀性。他在廢墟中尋找自己的路。
雅斯貝爾斯對整個本體論大失所望,因為他斷言我們喪失了「天真」。他知道我們必然一無所成,不能讓表象的乏味遊戲升華。他也知道,精神的歸宿就是失敗。他久久徘徊在歷史提供給我們的精神冒險之路上,無情地揭示了每種體系的缺陷,識破了拯救一切的幻想、毫無掩飾的說教。在這荒廢的世界,已然證明了根本不可能認識,虛無仿佛是唯一的現實、無可補救的絕望、唯一的姿態,因此,他試圖重新找到阿里阿德涅的小線團[15],沿導線通往秘密的神界。
舍斯托夫另有建樹,通過一部單調得令人嘆為觀止的著作,反覆不斷地進取同樣的真理,持續不斷地指出,最縝密的體系、最廣泛的理性主義,最終總要絆倒在人類思想的非理性上。任何諷刺意味明顯的道理、任何貶損理性可笑的矛盾,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唯一引起他興趣的事,那就是例外,無論屬於心靈史還是屬於精神史。通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死囚體驗,通過尼采式的狂放的精神冒險,通過哈姆雷特式的詛咒,或者易卜生式的苦澀的貴族生活,他不斷發現、指明並讚揚人對無可補救的世界的反抗。他拒絕將自己的道理歸附理性,而且直到這片沒有色彩、一切確定的東西全變為石頭的荒漠深處,他才頗為堅定地開始大踏步前進。
在所有這些人當中,最吸引人的也許還是克爾凱郭爾,至少他那人生的一部分是如此,他比發現荒誕更勝一籌,他體驗了荒誕。「最可靠的緘默,不是三緘其口,而是開口說話。」寫下此話的人,一開始就確信,任何真理都不是絕對的,也不可能讓本身都不成立的存在令人滿意。這個洞達事理的唐璜[16],不斷變換筆名發表文章,頻繁地製造矛盾,他寫了《布道詞》,同時又炮製出《誘惑者的日記》,這樣一本犬儒主義唯靈論的教科書。他拒絕安慰、道德,也拒絕一切令人安心的原則。這根刺,他感到扎在心上[17],但絕不會試圖減輕痛苦,他反而喚起痛苦,樂在絕望中,像個釘在十字架上的受難者,有一種求苦受罪的滿足感,清醒、拒絕、戲謔,他一點一點塑造一類魔鬼附身者。這張既溫和又訕笑的面孔,這種伴隨著從靈魂深處發出喊叫的旋轉,正是荒誕精神在同超越它的現實進行拼搏。精神的冒險,將克爾凱郭爾引向他那些寶貴的轟動效果,而冒險本身也是在混亂中開始的,進行一場喪失其背景、回歸原初缺乏條理的體驗。
另外,在方法上,胡塞爾和其他現象學派的哲學家們,同樣以誇張的手法,重建了多樣性的世界,否定了理性超驗的能力。精神世界同他們一起,無法估量地豐富充實起來。玫瑰花瓣、公路的里程碑,或者人手,比起愛、欲望或者萬有引力來,都具有同等重要性。思想,不再一統天下了,不再是使表象以大原則的面目變得為人所熟知了。思想,就是重新學會觀察世界,學會集中注意力,就是引導自己的意識,就是以普魯斯特的方式,將每種意念、每個形象,都轉化為一塊福地。一切都成為優選了,也實在反常了。能為思想說得通的,就是思想的極端自覺性。胡塞爾雖然顯得比克爾凱郭爾,或者比舍斯托夫更為實證,可是當初,他卻否定理性的古典方法,打破希望,敞開直覺和心靈的門,迎入龐雜的現象,而那些紛繁的現象則有些非人性的東西。他走過的一條條路,通向一切科學,抑或通不到任何科學。這就是說,方法在他這裡,比結果更為重要。僅僅重在「認識事物的一種姿態」,而非尋求安慰。再說一遍,至少當初如此。
這些聰慧的人深層的親緣關係,怎麼能感覺不到呢?他們聚集在優選之地,痛苦叢生而再無希望,怎麼能看不出來呢?我要一切都給我解釋清楚,否則免開尊口。面對這種心聲,理性就無能為力。被這種要求喚醒來的精神,不斷探索,也只是發現矛盾和非理性。我不懂的東西,就沒有道理。世界充斥著這些非理性的東西。單說這個世界,我不懂得它單一的含義,那它就是個非理性的大千世界。哪管只要能講上一次「這明明白白」,那麼一切就會得救。誰知,這些人卻抱著宣布:什麼也不明確,一切都混亂不堪,人僅僅保留了自己的明確以及對圍牆的真切認識。
所有這些體驗不僅協調一致,而且相輔相成。精神探到邊緣,就應當做出判斷,選擇其結論。這便是自殺和答案的所在之地。不過,我要將探索的順序顛倒一下,從精神探險出發,再回到日常的行為中。前面提到的體驗是在荒漠中,還絕不能離開。至少應當了解,體驗達到了什麼地步。這樣努力的結果,人就迎面撞上非理性,內心不由得感到渴望幸福和理性。一邊是人的呼喚,另一邊是世界毫無理性的沉默,這兩者對峙便產生了荒誕。這一點不應當忘記,必須緊緊抓住不放,因為從而就可能產生人生的全部後果。非理性、人的懷舊眷戀以及由這兩者衝撞而產生的荒誕,這就是人生悲劇的三個特點,而人生悲劇,勢必同一種生存成為可能的全部邏輯一起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