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推理

2024-10-09 05:18:38 作者: 阿爾貝·加繆

  真正嚴肅的哲學命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

  判斷人生是否值得,就是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

  荒誕與自殺

  真正嚴肅的哲學命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是否值得,就是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至於世界是否呈現三維,精神分成九等還是十二等,諸如此類都等而下之,無異於遊戲,首先必須回答這個命題。若真如尼采所言[1],一位哲學家要受人敬重,就必須身體力行,那麼就能領悟這種回答的重大意義,因為言出必行,要有義無反顧的舉動。這完全是心知肚明的事,但是還得深入探討,才能讓思想也能明了。

  假如我問自己,憑什麼判斷這個問題比那個問題要緊迫,我的回答就是要看這個問題所連帶的行為。我從未見過有誰為本體論而死。伽利略掌握一個重要的科學真理,生命一旦因此而堪憂,他便輕而易舉地捨棄真理。在一定意義上,他做的也對,那個真理不值火刑柴堆的費用。地球和太陽,究竟哪個圍著哪個轉,這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說穿了,這就是個無聊的問題。反之,我倒看見許多人求死,就是認為生命不值得活。我還看到另一些人極為反常,為了那些向他們提供生的理由的思想或者幻想(所謂生的理由,同時也是死的絕妙理由),就獻出了生命。由此我判定,生命的意義是最為緊迫的問題。如何回答呢?縱觀所有根本問題,我指的是可能導致人走向死亡的問題,或者大大激發生的欲望的問題,恐怕也只有兩種思維方式:拉帕利斯[2]的方式和堂吉訶德的方式。明顯的事實與抒情的表達,只有保持平衡,才能同時讓人進入感動和明察的狀態。在一個如此平常又如此悲愴的主題中,古典奧博的辯證法,可以想見,必當讓位於一種更為謙抑的精神態度,即發自常情常理和善氣迎人的態度。

  論及自殺,向來被視為一種社會現象。這裡則相反,首先要弄清楚個人思想與自殺的關係。這樣一種行為,堪比一部偉大作品,是在心靈的幽寂中醞釀的,當事者本人並不知曉。一天晚上,他開了槍,或者扎入水中,一個房產公司的經理自殺了,有一天人家告訴我,喪女之痛折磨了其五年;人已經脫相,正是這件事「毀了他」。不能期望更確切的詞了。開始思慮,就是開始自毀。這類事情的開端,跟社會沒有多大關係。蛀蟲自在人心,必須深入人心去尋找。這種死亡遊戲,從面對生存的清醒,到逃離光明,人應該跟蹤並理解這種遊戲的始末。

  一場自殺有許多緣由,一般來說,最明顯的不見得是最致命的原因。很少有人三思而後自殺(然而,不能排除這種假定)。引發危機的因素,幾乎總是無法確認的。報紙常說「難言之隱」,或者「不治之症」,這種解釋倒也成立。但是必須了解出事的當天,絕望自殺者的一個朋友是否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跟他講過話。如果有,那麼此人便有罪過。因為這一助推,就足以讓尚在懸浮的所有怨恨、全部厭棄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不過,思想把賭注押在死亡的精確時刻、微妙舉措,如果說很難確定的話,那麼從這種行為本身,就容易得出其假定的後果了。自殺,在一定意義上,如同在情節劇中那樣,就是承認了,承認自己跟不上或者不理解生活了。我們在這些類比中也不要走得太遠,還是回到日常生活用語吧,就是僅僅承認這「不值得」。自不待言,生活,從來就不是易事。人總是持續地做出生存所號令的舉動,出於種種原因,頭一條就是習慣。情願死亡就意味著確認了——即使本能地確認了這種習慣的可笑性,確認了活在世上缺乏深刻的理由,確認了每天這樣躁動的荒謬性,毫無必要受苦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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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是什麼無法估量的情感,剝奪了精神的睡眠,生命不可或缺的睡眠呢?一個甚至能用歪理解釋的世界,總還是一個熟悉的世界。反之,在一個突然被剝奪幻想和光明的天地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世外人了。這種流放則無可挽救,只因對喪失的故土的回憶,乃至對樂土的期望,通通被剝奪了。這種人與其生活的脫離,演員與其舞台景物的脫離,恰恰就是荒誕感。所有身心健全的人,都曾想過本身的自殺,無須更多的解釋就可以確認,自殺的情結同嚮往虛無有一種直接的聯繫。

  這部論著的主題,也正是荒誕與自殺之間的這種關聯,通過自殺解決荒誕的切實手段。原則上可以肯定,一個不會弄虛作假的人,他信以為真的事就勢必決定他的行動。相信人生的荒誕性,這種認識就必定支配一個人的行為。世界的這種秩序所得出的結論,是否要求人儘快脫離一種不可理解的生存狀況,不必抱著虛假的悲愴情懷,明確地這樣捫心自問,這是一種正當的好奇心。我這裡所指的,當然是打算表里如一的人。

  這個問題明確地表述出來,就顯得既簡單又無從解決了。然而,假定簡單的問題必引出同樣簡單的回答,顯而易見的事就意味著顯而易見,那可就錯了。如果先就把這個問題顛倒來說,如同自殺或不自殺一樣,在哲學上似乎也只有兩種解決辦法,即「是」還是「否」,那真是太美妙了。但是,還必須考慮到另一部分人:他們一直發出疑問,卻不下結論。而且,這種人是大多數,我這麼講並非戲言,我也同樣看到,還有一些人回答「否」,但在行動上心裡仿佛想著「是」。事實上,我若是接受尼采的標準,那麼不管是這種方式還是那種方式,他們想著同一個「是」。反之,那些自殺的人,則往往確信了生命的意義。這類矛盾屢見不鮮。甚至可以說,在反而極渴望邏輯性的這一點上,矛盾卻從未顯得如此鮮明。拿他們的行為對比他們宣揚的哲學理論,不過是老生常談罷了。但是也應指出,在拒不認為人生有意義的思想家中,除了文學作品人物基里洛夫[3]、傳奇人物佩爾格里諾斯[4]以及善於假說的儒勒·勒基埃[5]之外,誰也不會將自己的邏輯推演到否定人生。提起叔本華在豐盛的宴席上還讚美自殺,大家經常引為笑談。其實,這毫無可笑之處。這種不嚴肅對待悲劇的方式,算不上多麼嚴重,不過,這種方式最終要判斷其人。

  面對這種種矛盾和種種費解,難道就可以認為,對人生持什麼看法,同輕生之舉就毫無關係嗎?在這方面,千萬不要誇大其詞。在人對生命的依戀中,有某種比人世所有苦難更強大的東西。肉體的判斷抵得上精神的判斷,而在毀滅面前,肉體是要退縮的。我們先養成活在世上的習慣,然後才學會思考的習慣。在人生的旅途上,每天都把我們推向一點死亡,肉體則無法挽回地保持領先地位。總而言之,這種矛盾的要點,寓於我將稱之為「閃避」之中,比起帕斯卡爾所說的「移開」,「閃避」既少點什麼,又多點什麼。閃避死亡成為本文的第三主題,即希望。希望另一種必須「值得」的人生,或者像那些弄虛作假的人,他們活著不是為了生活本身,而是為了超越生活,把生活崇高化的偉大思想:這種弄虛作假賦予人生以某種意義,同時也背叛了人生。

  就這樣,什麼都插一手,越攪越亂。有人迄今還一直玩弄辭藻,佯裝相信否認人生的意義,勢必導致宣稱人生不值得一過,而且他們的說辭也不無影響。其實,這兩種判斷之間,並無任何硬性的尺度。只不過,不要受迷惑,接受這裡所指出的混淆視聽、離譜和自相矛盾的言論。必須排除這一切,直趨真正的問題。人自殺就因為活得不值,這無疑是一條真理,但這不言自明,因而很貧乏。這種對人生的侮辱,這種對人生的徹底戳穿,難道是源於人生根本無意義嗎?難道人生荒誕就要求人通過希望或自殺逃避人生嗎?這必須澄清,必須排除其餘的一切,探究並闡述明白。荒誕就導致輕生嗎?必須給這個問題優先權,不去管各種各樣的思想方法以及無私精神五花八門的把戲。論及任何問題,一種「客觀」精神總善於引入的差異、矛盾、心理學,在這種探索和激情中就沒有位置了。這裡只需要一種無來由的思想,即邏輯。這並不容易。講講邏輯,倒是不費力氣。但是,要把邏輯貫徹到底,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親手結束自己生命的人,就是這樣沿著他們感情的斜坡,一直滑到終點。思考自殺的問題,也就給了我機會,提出我唯一感興趣的問題:一直到死都合乎邏輯嗎?要想弄個水落石出,我只能排除混亂的激情,單憑明顯事實之光,繼續我在這裡指明其根源的推理。這便是我所說的荒誕推理。許多人開始這樣做了。我還不了解他們是否會堅持做下來。

  卡爾·雅斯貝爾斯[6]揭示世界根本不可能組成一個統一體時,他就這樣高呼:「這種局限將我引向自我,而一進入自我,我就不再躲到只為表現的一種客觀觀點後面了,而且對我而言,無論我本人還是他人的存在,也都不會再成為對象了。」他步許多人後塵,又提起思想已抵達其邊緣的那些無水荒涼的地方。步許多人後塵,是啊,毫無疑問,可是有多少人都急於退出來呀!到這最後的轉彎處,思想搖擺起來,許多人到達了,屬於最卑微的人。於是,他們捨棄了他們最為珍視的生命。而另一些人,精神領域的王子們,他們也捨棄了,但是他們在最純粹的精神叛逆中,殺死了自己的思想。真正的努力反而在于堅持,竭儘可能地堅持,並且近距離察看那種遙遠國度的怪異的草木。在這場非人的遊戲中,荒誕、希望和死亡都彼此批駁,而執著和洞察才是得天獨厚的觀察者。這場舞蹈既簡單又精妙,因此,精神可以先分析舞者的形象,然後再彰顯之,並且親身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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