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9 05:18:07
作者: 阿爾貝·加繆
這樣的隔離營,城中還有好幾座,敘述者沒有第一手材料,為謹慎起見,不能再多說什麼。不過,他所能講的,就是那些隔離營的存在、從那裡散發出來的人的氣味、黃昏時分高音喇叭震耳欲聾的聲響、神秘的圍牆、以及那些被打入另冊的地方所引起的恐懼,都沉重地壓抑著我們同胞的精神,給所有人平添了慌亂和憂慮。跟當局發生的爭執和衝突也越來越頻繁了。
然而,到了十一月底,早晨就變得很冷了。大雨傾盆,沖刷著鋪石馬路,也清洗著天空,讓洗去烏雲的澄淨天空,在上方與明亮的街道相輝映。乏力的太陽,每天早晨都向全城投下閃亮而清冷的光芒。反之,將近傍晚,空氣重又變得溫暖了。塔魯正是選擇這種時刻,跟里厄大夫談談心。
有一天,將近晚上十點,度過了漫長而耗盡精力的一天之後,塔魯陪同里厄出診,一道去那位哮喘病患者老人家。這個老街區房舍上空,天光柔和。微風無聲無息,穿過幽暗的十字路口。兩個人從安靜的街道一路走來,卻碰到了嘮叨不休的老人。老人告訴他們,有些人並不同意當局的做法,總是同樣一些人撈油水,總是同樣一些人受罪,總用瓦罐打水早晚得碎,他說到這裡,還搓著雙手補充道,很可能要出大亂子。他趁著大夫給看病的工夫,嘴上不停地評論時事。
他們聽見屋頂有走動的腳步聲。老太太見塔魯注意聽的樣子,就向他們解釋說是一些鄰居家的女人上了屋頂平台。他們從而還得知,平台上視野很開闊,而且,房子和房子的平台總有一面相接,整個街區的婦女不用出門,就能相互看望。
「是啊,」老人說道,「你們上去瞧瞧,那上面空氣好。」
他們上去一看,平台已空無一人,只放了三把椅子。從一面極目望去,只能看見平台連著平台,最後靠著一個岩石般的、幽暗的龐然大物,他們認出那是第一座山丘。從另一面望去,目光越過幾條街道和看不見的港口,能落到海天一線,依稀顫動的天際。他們看不到光源的一束亮光,從他們知道的懸崖後面有規律地再現:那是航道的塔燈,從春天起,就一直指引航船改道駛向其他港口。大風清掃過的天空很清亮,純淨的星星閃爍,遠處燈塔的光束不時摻雜進來,好似掠過的一縷青煙。微風送來花草的芳香和石頭的氣味。周圍一片岑寂。
「天氣真好,」里厄坐下來說道,「就好像鼠疫從來沒有躥升到這裡。」
塔魯背對著他,在眺望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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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過了半晌,塔魯才應聲說道,「天氣真好。」
他走過來,坐到大夫旁邊,定睛看著對方。燈塔的光束在天空三度再現。餐具一陣碰撞的聲響,從幽深的街道升起,一直傳到他們的耳畔。樓內一扇房門啪地關上。
「里厄,」塔魯語氣十分自然地問道,「您就從來沒有想了解我是誰嗎?您對我產生了友情嗎?」
「是的,」大夫回答道,「我對您產生了友情。不過,直到現在,我們始終沒有時間。」
「好的,有這話我就放心了。這一刻作為友誼的時刻,您願意嗎?」
里厄沒有回答,只是沖他微微一笑。
「喏,是這樣……」
遠處的街道上,一輛汽車在濕滑的路面上似乎滑行了好長時間。汽車駛遠了,隨後又遠遠傳來模糊的驚呼聲,再次打破了寂靜。繼而,寂靜重又落到兩個男人的頭上,連同天空和繁星的全部重量。塔魯已起身,坐到平台的欄杆上,面對著蜷縮在椅子上的里厄。只能看到他那大塊頭的身影,由天空襯托出來。他講述了好長時間,所談的內容大致複述如下。
「簡單說吧,里厄,早在來到這座城市,經歷這場瘟疫之前,我已經飽嘗了鼠疫之苦。我是個普通人,這樣講就足夠了。然而,這種狀況,有些人身處其中並不自知,或者安於現狀,還有些人知道處境卻想要擺脫。我呢,就始終想要擺脫這種處境。
「我年輕那時候,懷著天真無邪的思想生活,也就是說根本沒有思想。我不是好瞎折騰那種類型的人,正正經經開始我的生涯,做什麼事都很順,憑著自己的聰明,在女人圈裡如魚得水,如果說我還有幾分不安的話,那就是女人來得快,也去得快。有一天,我開始考慮了。現在……
「應該告訴您,我的家境不像您這樣窮苦。家父是代理檢察長,相當有地位。但是,他沒有那種架子,天生是個隨和的人。家母出身寒微,從不拋頭露面,我始終很愛她,但是不願意談她的情況。父親,對我關懷備至,我甚至相信他還試圖理解我。他有外遇,現在我可以肯定,因此,我一點也不感到憤恨。他在這方面的行為,正如人們所預期的那樣,沒有招人反感。總之,他不算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現已不在人世,我明白了他這個人的一生,即使不能說是個聖人,也不能說是個壞人。他介於兩者之間,僅此而已,對於這種類型的人,大家都有一種適度的好感,正是這種好感能讓人繼續下去。
「不過,他有一點與眾不同:他床頭的書卻是一本《火車旅行手冊》。這倒不是因為他經常出遊,其實,只有度假,他才去布列塔尼,那裡鄉間有一小幢住宅。可是,他能準確地告訴您,從巴黎始發到柏林的各次列車發車和到達的時間,從里昂前往華沙所需換乘列車的時刻,以及您隨意挑選的兩個首都之間的準確距離。您能說出從布里揚松去沙莫尼怎麼乘車嗎?即使一個火車站的站長也會鬧糊塗了。我父親卻不會弄錯。幾乎每天晚上,他都練習,豐富這方面的知識,他也頗感自豪。我覺得這很有趣,就經常考他,再拿《火車旅行手冊》對照他的回答,承認他答得不錯,真是喜出望外。這種小小的練習大大密切了我們彼此的關係。我充當了他的聽眾,他也讚賞這種好意。至於我,我倒認為他在火車旅行時刻表方面的才華,也不亞於其他方面的才華。
「話題扯遠了,我這樣就顯得過分推重這個正派人了。因為,說到底,他對我所下定的決心,僅僅起了間接的影響。頂多他給我提供了一次機會。是這樣,我十七歲那年,我父親邀請我去聽他起訴一個人。那是一樁重大案件,在重罪法庭審理,他當然認為那該是他最露臉的一天。至今我還相信,他藉助這種最能激發青年想像力的庭審,想要推動我進入他本人所選擇的職業。我接受去聽審案,因為這能讓我父親高興,還因為我也很好奇,習慣了他在家裡的角色,要看看和聽聽他如何扮演另一種角色。此外我沒有別種想法。那時在我的心目中,法庭上審案的過程,類似七月十四日國慶閱兵或者頒獎儀式那樣,既正常又不可避免。關於庭審,當時我的認識非常抽象,一點也不覺得礙難。
「然而那天,我保留的唯一印象,就是罪犯的形象。現在我也認為,他確實有罪,犯了什麼罪並不重要。罪犯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個子矮小,紅棕頭髮比較稀疏,看樣子他決心全部招認,對他所犯的罪和要受到的懲罰,的的確確嚇得要命,結果幾分鐘之後,我的眼睛就只盯著他一個人了。他活像一隻被強光嚇壞了的貓頭鷹。他的領結打歪了,沒有對準領口。他只咬噬一隻手的指甲,右手的……總之,我不必多講,您已經明白,他是個大活人。
「然而,我這是猛然意識到的,而此前我想到他時,完全通過『被告』這種方便的歸類。現在我不能說,當時我已經把我的父親置於腦後了,但是,我的腹部像有什麼東西收緊,無法顧及其他,注意力只集中到被告身上。我幾乎什麼也不聽了,感到有人要殺死這個大活人,一種強烈的本能,像浪濤一樣,把我卷向被告那邊,帶有一種固執的盲目性。直到我父親開始宣讀公訴狀,我才真正清醒過來。
「我父親穿上紅色法袍,完全變了個人,和善、親熱,統統不見了蹤影,他滿嘴冗長的語句,像蛇一般不斷爬出來。我聽明白了,他從社會的名義,要求處死這個人,甚至要求砍下這個人的腦袋。不錯,他僅僅說:『這顆腦袋就該落地。』不過,歸根結底,這沒有多大差異。果然是一碼事,既然他得到了這顆腦袋。只不過,活並不是由他幹的。隨後我就注意聽案件的審理,一直到結案,唯獨對這個不幸的人,我產生了一種令人驚詫的親近感,而我父親卻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然而,按照慣例,他應該親臨行刑現場。行刑時刻,美其名曰最後時刻,正經應該稱為最卑鄙的謀殺。
「從那天起,我一看到那本《火車旅行手冊》,就厭惡到了極點。從那天起,我懷著憎惡的心情,關注司法、死刑和處決,還驚駭地發現,我父親一定多次到現場觀看殺人,而且恰恰到了那些日子,他起得非常早。是的,那幾次他都上好鬧鐘。我不敢跟母親說起,於是更加細心觀察她,這才明白他們之間毫無感情了,母親過著一種清心寡欲的生活,正如我當時講的,這種情況有助於我原諒了她。後來我更得知,她沒有任何事需要求得原諒,因為她直到結婚,一生貧困,在貧困中學會了隱忍。
「您一定是等我說這句話,我馬上就離家出走了。沒有,我在家住了好幾個月,有小一年的時間。但是我有了一塊心病。一天晚上,父親要鬧鐘,第二天他得早起來。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回來發現,我出走了。長話短說,父親派人找我,我也去見了他,什麼也沒有解釋,只是平靜地對他說,若是強迫我回家,我就自殺。他天生性情溫和,最終接受了,還對我講了一大通,說什麼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是愚蠢的(他是這樣理解我的行為,我也不予以駁斥),又千叮嚀萬囑咐,並且忍住了由衷的眼淚。不過,後來,很久之後,我定期回家看望母親,也就見到他了。現在我認為,保持這種關係,他也就心滿意足了。就我而言,我並不怨恨父親,只是心裡有點傷感。他去世之後,我就接來母親一起住:母親若是沒走的話,會一直留在我身邊。
「我長時間講述開端這段情況,因為實際上,這是一切的開端。現在我要講得快些了。十八歲那年,我離開了條件優越的家庭,體驗到了貧困。為了謀生,我幹過各種行業的工作,倒也還過得去。但是,我所關心的還是死刑,很想清算一下我跟紅棕頭髮貓頭鷹的那筆帳。結果,我搞了大家所說的政治。我那是不想成為鼠疫患者,僅此而已。我認為我所生活的社會建在死刑的基礎上,我同社會進行鬥爭,就是同死刑進行鬥爭。我相信是這樣,別人也對我這樣講,總之,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的。因此,我就跟我喜愛的那些人在一起,我也始終愛他們。我留在他們中間很長時間,歐洲所有國家的鬥爭,沒有我不投身進去的。這情況就不多談了。
「當然了,我知道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宣布死刑。但是他們對我說,這幾個人必須處死,以便到達一個不再殺任何人的世界。在某種意義上,也的確如此,可是,也許我終究不能堅持這種真理。可以肯定的是,我還在猶豫不決。不過,我想到那個貓頭鷹,那情況還可能繼續下去。直到那一天,我看到處決一個人(那是在匈牙利),同樣的情景,曾讓少年的我頭暈目眩,又讓成年的我眼前一片黑暗。
「槍斃人的場面,您從來沒有見過吧?當然沒見過。到場的人,一般要受到邀請,普通觀眾,也都事先經過挑選。結果呢,您只能停留在木版畫和書本插圖的場面。黑布蒙上眼睛,人綁在柱子上,幾名士兵站在遠處。哼!根本不著邊!恰恰相反,行刑隊靠近要被處決的人,相距只有一米五,這您知道嗎?犯人若是往前跨兩步,胸口就能頂到槍口,這您知道嗎?這麼近的距離,行刑隊員的槍口又都對準犯人的心區部位,他們一齊開槍,射出的大型號子彈能將人胸口打出個大窟窿,拳頭可以伸進去,這您知道嗎?不,您不知道,因為那是細節,大家都不講。睡眠對於人,比生命對於鼠疫患者更加神聖不可侵犯。誰也不應該妨礙好好的人睡覺。除非自己嘴裡有味,味不好就不要堅持,這一點誰都知道。可是我呢,從那時候起,我就睡不好覺了。難聞的味道一直停留在我的口中,我還一再堅持,也就是說思考這些事。
「於是我想明白了,在這些漫長的歲月中,至少我始終是個鼠疫患者,而我還恰恰以為,自己全心全意在同鼠疫做鬥爭。我得知自己間接地同意了數千人的死亡,甚至煽動殺死他們,即認為必然導致他們死亡的行動和原則是正確的。而這種事,其他人似乎沒有什麼礙難,或者至少,他們從來不會主動提起。可是我,嗓子眼卻發緊。我同他們在一起,又深感孤獨。有時我表明自己的顧慮,他們就對我說,必須考慮這是一場什麼博弈,他們向我擺出的理由往往驚心動魄,好讓我囫圇吞棗那樣接受。不過,我回答說,那些高貴的鼠疫患者,那些身穿紅色法袍的人,他們在這種判決中,也同樣有充分的理由;如果我贊同普通鼠疫患者提出的不可抗拒的理由和必要性,那麼我也不能拒絕高貴的鼠疫患者陳述的理由。他們就向我指出證明穿紅袍的人有理的好辦法,就是讓他們獨自掌握判處的大權。可是我心想,讓步一次,那就沒有理由停下來了。我覺得歷史證實了我有道理,如今,都在比誰殺人最多。他們全都在瘋狂地殺戮,而且也不可能換一套做法。
「不管怎樣,我自己的問題,並不是推理,而是那個紅棕頭髮的貓頭鷹,那個骯髒的案件中,幾張患了鼠疫的又髒又臭的嘴,向一個戴著手銬、腳鐐的人宣布他將被處死,並且為處死他安排好一切,於是,他每夜每夜都處於垂危狀態,睜著雙眼等待被處死。我的問題,是胸口的那個大窟窿。那時我總在想,眼下,至少我個人,我決不再給出一條理由,您聽清楚了,哪怕是一條理由,去為這種令人作嘔的屠殺辯解。不錯,我選擇了這種固執的盲目態度,有待以後看得更清楚吧。
「從那之後,我就沒有變。很久以來,我都深感愧疚,羞愧得要死——我居然也成為一個殺人兇手,即或是間接的,即或是抱著良好願望。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僅僅發現,今天,比較而言,即使好人也難免殺人或者被殺,因為他們就生活在這種邏輯中,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致人死亡。是的,我依然感到羞愧,我領悟了這一點,也就是我們所有人都陷入鼠疫中,我喪失了寧靜,至今我還在尋找這種寧靜,儘量理解他們所有人,不要成為任何人的死敵。現在我僅僅知道,應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才能避免成為一名鼠疫患者,唯獨這樣,我們才能期望安寧,得不到安寧就安詳地死去。唯獨這樣,才能給人寬慰,即使拯救不了人,起碼也儘量少給他們造成傷害,有時甚至給他們做點好事。這就是為什麼,我決定拒絕一切直接或間接的,有理或無理的殺人行為,也不為殺人的行為辯解。
「同樣,這也是為什麼,這場瘟疫沒有教會我什麼,只讓我明白必須和你們一起同瘟疫鬥爭。我基於可靠的知識了解(對,里厄,生活的事我無所不知,這一點您會清楚地看到),鼠疫,每人身上都攜帶著,因為,任何人,是的,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免遭其害。我也知道,必須時時刻刻小心謹慎,以免稍不留神,就面對別人的臉呼吸,將疫病傳給別人。天然生成的,是細菌。其餘的東西,諸如健康、正直和純潔,都是意志的一種表現,而人的意志永遠也不應該停歇。一個正派人,就是幾乎不把疫病傳染給任何人的人,就是儘量少疏忽走神的人。真得有意志,還要繃緊神經,才始終不會疏忽大意。是的,里厄,當個鼠疫患者相當辛苦。不過,不想成為鼠疫患者還要更辛苦。正因為如此,所有人都很累,因為如今,所有人都難免染上點鼠疫。然而,也正因為如此,有那麼幾個人,不想再當鼠疫患者了,就嘗盡了疲勞之苦,除非死了才可能解脫。
「從現在起到那時候,我知道自己對這個世界毫無價值了,而且從我放棄殺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判處自己終身流放了。歷史將要由其他人來創造。我也知道,恐怕我審判不了那些人。我缺乏一種特質,不能成為一個通情達理的殺人者。這不是一種傲慢。但是現在,我心甘情願原原本本做人,我學會了謙虛。我只想說,大地上還有災難和受害者,一定得儘可能拒絕,不要跟災難同流合污。這在您看來,也許有點單純,單純不單純不好說,但我知道,這是實情。我聽到過那麼多高談闊論,腦袋幾乎被弄暈乎了,那些高談闊論也足以使其他一些人暈頭轉向,結果同意去殺人了,從而也使我明白了,人的不幸緣於他們沒有使用一種清晰的語言。於是我決定講話和行動都要明明白白,以便走在正道上。因此,我說世間有災難和受害者,除此不再多說什麼。如果說,我講這話,本身就變成災禍,那麼至少,並非我情願。我試圖成為一個無辜的殺人者。您瞧,這不是什麼雄心大志。
「當然還得有第三境界,即真正醫生的境界。但是這種現象不多見,估計是很難進入的。因此,我決定站在受害者一邊,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以求減少損失。我在受害者中間,至少可以尋求如何抵達第三境界,也就是達到安寧。」
塔魯講完,悠蕩著雙腿,用腳輕輕地敲擊著平台。大夫沉默了片刻,稍微挺起身子,便問塔魯是否有了想法,走什麼路才能達到安寧。
「有啊,就是同情。」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兩下鈴聲。一陣陣呼叫聲,剛才還模糊不清,這時集中到城市的邊緣,就在岩石山丘附近。與此同時,還聽見了類似爆炸的聲音。隨後,又復歸寂靜。里厄數了兩次燈塔閃亮。風力似乎加大了,同時一陣海風送來一股鹹味。現在可以清晰地聽到浪濤拍打懸崖低沉的喘息。
「總之,」塔魯乾脆說道,「我關心的是了解如何成為聖人。」
「可是,您卻不相信上帝。」
「恰恰如此。人,不信上帝能否成為聖人,這是我現今唯一要認識的問題。」
突然,從傳來喊叫聲的那邊射出一大道亮光,而隱約的喧囂聲逆風而上,一直達到這兩個男人的耳畔。那道亮光隨即暗淡下去,在遠處相連平台的邊緣,只留下淡淡的紅光。在風停的瞬間,清晰地聽見人的呼喊聲,接著是一聲槍響以及眾人的喧譁。塔魯站起身來傾聽。可是,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
「城門口那兒又動手了。」
「現在結束了。」里厄說道。
塔魯咕噥道:「從來就結束不了,還會有受害者,因為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也許是這樣,」大夫回答說,「然而您知道,比起聖人來,我感到自己跟失敗者更為意氣相投。我覺得自己對英雄主義、聖賢之道並不感興趣。能引起我興趣的,還是做個男子漢。」「對呀,我們都有同樣的追求,但是我沒有那麼大的雄心。」里厄以為塔魯在開玩笑,便瞥了他一眼,不過,在朦朧的天光夜色中,看到的只是一張憂鬱而嚴肅的臉。風又刮起來了,里厄感到肌膚暖洋洋的。塔魯抖擻了一下精神道:「您知道嗎,為了友誼,我們該做點什麼呢?」「做您想做的事。」里厄說道。「洗個海水浴。即使對一個未來的聖人,這也是一種可心的樂趣。」里厄微微一笑道,「我們憑著通行證,可以走上防波堤。歸根結底,只是在鼠疫中熬日子,那就太蠢了。毫無疑問,一個人應該為受害者進行鬥爭。可是,除了鬥爭,什麼也不愛了,那麼,他鬥爭又有什麼用呢?」
「對呀,」里厄說道,「我們去吧。」
不大工夫,汽車就停到港口的鐵柵門旁邊。月亮已經升起來了。乳白色的天空,往各處投下淡淡的陰影。身後城區的建築鱗次櫛比,吹來一股攜帶病毒的熱風,催促他們走向大海。他們出示通行證,一名哨兵檢查了許久才放行。他們在瀰漫著酒味和魚腥味的空氣中,穿過一道堆滿酒桶的土堤,朝防波堤走去。將要到達時,聞到碘和海藻的氣味,他們就知道離海不遠了,繼而就聽見海的聲息。
在防波堤的巨大石基腳下,海在輕輕地呼嘯。他們登上石基,就覺得海如絲絨般厚實,又如野獸毛皮似的柔軟光滑。他們坐到岩石上,面向大海。海水隆起來,又緩緩落下去,這種平靜的呼吸,帶起水面時現時隱的油亮波光。眼前黑夜茫無際涯。里厄感到手指下岩石凸凹不平的面孔,心裡充滿了一種奇異的幸福。他轉向塔魯,從朋友安詳而嚴肅的臉上,猜得出同樣的幸福感,但又未嘗忘記任何事情,就連殺人也沒有忘懷。
二人脫下衣服。里厄頭一個扎進水中。乍一潛入覺得水冷,浮上來又感到水溫了。他用蛙泳的姿勢比畫了幾下之後,就知道這晚上,海水相當溫熱,這是因為秋季的海水吸收了陸地儲存了幾個月的熱量。他游泳動作很協調,雙腳拍打水面,在身後掀起翻滾的浪花,水沿著胳膊往後逃去,卻粘連在大腿上。只聽撲通一聲,他明白塔魯也扎進了水中。里厄仰身躺著不動了,面朝顛倒的天空,滿天月色和星光。他悠長地深呼吸,繼而,越來越清晰地聽見擊水的聲響,在清幽孤寂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清亮。塔魯游近了,很快就聽見他的喘息聲了。里厄又轉過身來,與朋友齊肩了,便以同樣的速度游起來。塔魯划水往前的衝力更大些,里厄只好加快了划動的頻率。有幾分鐘工夫,二人齊頭並進,速度相當,力量也相當,遠離塵囂,獨自遊蕩,終於擺脫了這座城市和鼠疫。里厄首先停下來,二人又緩緩往回遊,他們僅僅在短時間內,游進了一股冰冷的水流。受到大海這一突襲,他們都一聲未吭,二人不約而同加快了速度。
他們穿好衣服,一句話未講就離去了。然而,他們有了同樣的心情,回憶起這個夜晚都備感溫馨。他們遠遠望見鼠疫區的哨兵,里厄知道塔魯像他一樣,心裡在念叨,疫病剛才把他們忘掉了,這樣很好,現在他們必須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