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8:10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對,必須重新開始,鼠疫不會將任何人忘記太久的。在十二月期間,鼠疫在我們同胞的胸膛里燃燒了,讓焚屍爐燒得更紅火,給隔離營塞滿兩手空空的形影,總之,以其不連貫的耐心步伐不斷向前推進。當局原本指望到了冷天,瘟疫就會停下來,然而經過初冬的嚴寒,疫情並沒有亂了陣腳。還得等待。不過,等待太久,就不再有所期待了。而我們的整座城市就在無望中打發生活。

  至於里厄大夫,寧靜和友誼的時刻太短暫,也沒有再續的可能。市里又設立了一家醫院,里厄除了面對患者,再也無暇旁顧了。不過,他也注意到,瘟疫流行到這一階段,越來越多以肺鼠疫的形態出現了,而且,患者在一定程度上,也肯協助醫生了。他們非但不像剛鬧鼠疫的時候那樣失控——不是沮喪就是發狂,反而表現出了更加正確認識自身的利益,主動要求可能對他們最有益的東西。他們不斷要求喝水,所有人都需要溫暖。累雖然同樣累,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里厄大夫少了幾分孤獨感。

  將近十二月底,里厄接到一封信,是預審法官奧通先生從隔離營寫來的。信上說他檢疫隔離期已過,但是行政部門找不到他入營日期的材料,毫無疑問,現在是因錯而仍把他關在隔離營。他妻子結束隔離已有一段時間,曾去省政府申訴,而接待她的人態度很不好,對她說這方面工作從來沒有出過錯。里厄讓朗貝爾出面交涉,幾天之後,他見奧通先生來了。確實出了差錯,里厄不免有點氣憤。奧通先生顯然消瘦了,他見大夫的反應,便抬起一隻綿軟無力的手,字字都加重語氣說道,人人都可能出錯。大夫發現,對方身上有所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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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打算做什麼呢,法官先生?那麼多案卷等您處理呢。」

  「哎,不,」法官回答,「我想休假。」

  「真的,您也該休息休息。」

  「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要回隔離營。」

  里厄深感驚詫:

  「您剛剛出來呀!」

  「我沒有表達清楚,我聽說在那座隔離營里,管理人員中有志願者。」

  法官那雙圓眼珠子轉了轉,同時想要壓平一綹頭髮……

  「您應當理解,到那裡我有事可干。還有,說起來也挺荒唐的,到了那裡,我會感到同我的小兒子隔得不那麼遠了。」

  里厄注視著法官。在這雙冷峻無情的眼睛裡,不可能突然流露出溫情來。但是,這雙眼睛卻變得更加霧蒙蒙的,喪失了原來的金屬似的光澤。

  「當然了,」里厄說道,「既然您願意,這事就交給我吧。」

  果然,大夫把事情安排妥當了。疫城已恢復了生活原狀,一直到聖誕節。塔魯還一如既往,卓有成效地到處顯示他那沉靜的神態。朗貝爾向大夫透露,多虧了兩名年輕衛兵的幫助,他跟妻子建立了通信的秘密渠道。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能收到一封信。他向里厄提議利用他這條渠道,里厄接受了。於是,漫長的數月以來,里厄第一次寫信,拿起筆來極難成書:有一種語言他已然喪失了。信傳遞出去了,但是遲遲不見回信。且說科塔爾,他卻興旺發達起來,靠著小筆投機倒把生意發了財。至于格朗,就是節假日期間,他的計劃也沒有什麼進展。

  這年的聖誕節與其說是福音節,不如說是地獄節。店鋪貨架空空,燈光也暗淡,櫥窗里擺的是假冒巧克力或空盒子,有軌電車上的乘客,一個個臉色陰沉,毫無往年聖誕節的景象。從前到了這個節日,無論富人還是窮人,都同喜同樂。可是今年,也只有一些享有特殊利益者,才能在骯髒不堪的店鋪後間,花高價搞到一點偷偷摸摸、有失臉面的歡樂。教堂里迴蕩著哀怨之聲,鮮見禮拜感恩的舉動。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冰冷的城市裡,只有幾個孩子在奔跑嬉戲,還不知道自己所受到的威脅。然而,誰也不敢向他們提起聖誕老人,從前這尊神總背著各種禮物,老邁好似人類的痛苦,嶄新又像年輕的希望。所有人的心中,只能容得下一種十分古老又十分沉鬱的希望,也正是這種希望阻止人輕生,但也只是讓人好歹堅持活著。

  前一天晚上,格朗爽約了。里厄不免擔心,一大清早去他家裡也沒有找見人。這事驚動了所有人。將近十點,朗貝爾到醫院來告訴大夫,他遠遠望見格朗,一副失態的樣子,在街上遊蕩,後來走著走著就不見了蹤影。大夫和塔魯開車去找他。

  中午時分,天氣寒冷。里厄下了車,遠遠望見格朗,臉幾乎貼在櫥窗上,那櫥窗里擺滿了做工粗糙的木雕玩具。這位老公務員淚流滿面。這淚水引起里厄無限感慨,因為他理解,也同樣感到哽咽在喉。他想到這個不幸的人,當年是在聖誕節禮品店前定下婚約,雅娜往他身上一靠,說她很高興。從那遙遠年代的幽深處,正是在這場熱戀的中心,雅娜清新的聲音又迴蕩在格朗的耳畔,肯定是舊情難忘。里厄知道,這位哭泣的老人此刻在想什麼,他跟格朗是同樣的思緒,想到這個沒有愛的世界猶如死亡的世界,而且到了一定的時候,人們總要厭倦了監獄、工作和勇氣,要求一個人的面容和溫情美妙的心。

  這時,格朗在玻璃上發現了大夫,他沒有停止哭泣,轉身背靠著櫥窗,看著里厄走過來。「噢!大夫。噢!大夫。」格朗語不成句。里厄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表示感同身受。這也同樣是他的感傷,而此刻揪他這顆心的,卻是無比的憤怒:他面對所有人承受的痛苦,不由得怒火中燒。「是啊,格朗。」里厄說道。「我真希望有時間給她寫封信。好讓她知道……好讓她能幸福,毫不虧心……」里厄有點粗魯地往前推格朗。格朗幾乎由人拖著走,還不住口,沒頭沒腦、結結巴巴地說著。

  「這事也拖得太久了。想是想順其自然,卻又迫不得已。噢!大夫!看我這樣子,顯得挺平靜的。然而,我總得做出極大的努力,才能勉強保持正常的樣子。可是現在,實在是受不了啦。」

  他停住腳步,四肢都在顫抖,眼神發狂。里厄抓住他一隻手,覺得滾燙滾燙的。「該回去了。」格朗卻掙脫了大夫,跑了幾步,隨即停下,張開手臂,開始前後搖起來。他又原地打了個轉,便癱倒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弄髒臉的眼淚還在流淌。行人都戛然止步,遠遠望著,不敢往前走了。里厄只好一個人抱起老人。

  格朗躺在自己床上,現在呼吸很困難:肺部已經感染了。里厄想來想去,這個職員沒有家人,何必把他送走呢?里厄就由塔魯協助,獨自給他治療。

  格朗的頭深深埋在枕頭窩裡,臉色發青,眼睛無神了。他死死盯著壁爐里的微火,那是塔魯用一隻箱子的碎木片點燃的。「情況不妙哇。」他說道。從他燃燒的肺里發出一種奇特的噼啪聲,一直伴隨著他講的話。里厄不讓他講話,還說他一定會好起來。病人怪異地微微一笑,臉上還流露出一種溫情。他吃力地眨了眨眼睛。「這次我若能倖免,大夫,那就脫帽致敬!」然而,他隨即就跌入衰竭狀態。

  幾小時之後,里厄和塔魯再來時,看見病人半坐在床上,里厄一見嚇壞了,從他臉上看出燒灼他的疫病又加重了。不過,病人似乎比先前清醒一些,他當即求他們將放在抽屜里的手稿拿給他,說話的聲音異常虛弱。塔魯拿給他手稿,他接過去看也不看,就抱在懷裡,隨後又把手稿遞給大夫,打手勢請大夫念一念。手稿僅有短短五十來頁,大夫翻了一下才明白,每頁稿上都是同一句話,沒完沒了重新抄寫,修改和增刪。「五月」「女騎士」「林間花徑」,這些詞不斷地出現,但是以不同的方式排列組合。手稿還包括一些詮釋,有的甚至極長,同時還有詮釋譯文。最後一頁末尾一句話,寫得工工整整,從墨跡來看剛寫不久:「親愛的雅娜,今天是聖誕節……」而在這句話前面,則是特別用心寫出的那句話的修正稿。格朗說道:「您念一念。」里厄就念道:「五月一個明媚的清晨,一位身材修長的女騎士,座下一匹華貴的阿勒桑牝馬,奔馳在布洛涅森林公園開滿鮮花的小徑上。」

  「就是這樣吧?」老人高燒的聲音問道。

  里厄沒有抬眼看他。

  「嗯!」格朗躁動起來,說道,「我心裡清楚,美麗,美麗,這個詞用得不夠貼切。」

  里厄握住病人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算了吧,大夫。我沒有時間了……」

  他的胸吃力地起伏著,突然他嚷了一句:

  「稿子燒掉!」

  大夫頗犯猶豫,可是,格朗又重複一遍他的指令,調門十分駭人,聲音里飽含痛苦,里厄只好將稿子丟進快要熄滅的爐火中。房間很快就照亮了,也有了一股短暫的熱乎氣。大夫再回身走過來,病人已經翻身背向他,臉幾乎貼在牆上。塔魯眼望窗外,身邊的場面仿佛與己無關。里厄給病人注射了血清,然後對他朋友說,格朗熬不過今天晚上,塔魯便提出自己留下看護。大夫同意了。

  整整一夜,格朗就要死去的念頭,里厄怎麼也揮之不去。但是,第二天早晨,他卻看見格朗坐在床上跟塔魯說話。高燒退了。只剩下全身乏力的症狀了。

  「唉!大夫,」職員說道,「我不該那麼做。不過,我可以從頭再來。您瞧著吧,什麼我都記得。」

  「我們等等看吧。」里厄對塔魯說道。

  然而,到了中午,還是沒有任何變化。晚上,可以確認格朗脫離了危險。這次怎麼起死回生了,里厄簡直一頭霧水。

  事有湊巧,差不多就在這段時間,里厄還接治了一個送來的女病人,他診斷人已無望了,一入院就讓人安排隔離起來。那姑娘一直說胡話、昏迷不醒,完全是患了肺鼠疫的症狀。不料,第二天早晨,卻退了燒。大夫認為,格朗病情的變化也屬於這種情況:早晨見輕,而他憑經驗視為不好的徵兆。然而,到了中午,體熱沒有回升,晚上也只是升高几分,再到次日早晨,燒完全退了。那姑娘身子雖說很虛弱,躺在床上呼吸卻暢快了。里厄對塔魯說,這個病人保住了命,是違反所有規律的。可是那個星期在里厄的醫院,就出現四個這樣相同的病例。

  就在那一個星期的周末,哮喘病老患者接待里厄和塔魯,情緒顯得非常激動。

  「好嘛,」老人說道,「又出來了。」

  「誰呀?」

  「嘿!老鼠唄!」

  四月以來,連一隻死鼠也沒有發現過。「這種事,又要重新開始啦?」塔魯問里厄。老人搓著雙手:「真得瞧瞧到處亂竄的老鼠!這是一種樂趣。」他看見兩隻活老鼠從臨街的門鑽進他家裡。有些鄰居也告訴過他,他們家也一樣,又出現了老鼠。一些人家的房樑上,又能聽到久違數月的老鼠鬧騰的聲響。里厄等待著每星期初公布的統計總數。統計數字表明,疫情減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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