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加繆代表作> 第五部 鼠疫似乎離去,返回它悄然出來的不為人知的巢穴。

第五部 鼠疫似乎離去,返回它悄然出來的不為人知的巢穴。

2024-10-09 05:18:13 作者: 阿爾貝·加繆

  一

  疫病這次突然退卻,雖然讓人喜出望外,但是我們的同胞並不想高興得太早。幾個月過去,他們經歷了這一切,人人都更加渴望解脫,可是又都學會了謹慎,習以為常,漸漸不大指望瘟疫能很快結束了。不過,這一新的情況,卻掛在所有人的嘴邊上,同時又在內心深處,攪動起不便明言的巨大希望。其他一切都降到次要地位。統計的鼠疫死亡數字已降下來,新的受害者,跟這種異乎尋常的現象一比,也就無足掛齒了。我們的同胞雖然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從這時起,就樂得談論鼠疫結束後要如何重新安排生活,這是對健康生活不事聲張,卻暗中盼望的一種跡象。

  大家看法一致,原先生活的種種便利,不會一朝就能恢復,破壞容易重建難。他們只是認為,食品供應總會有所改善,從而也就釋去了一日三餐的憂慮。然而,在這種若不經意的議論的掩飾下,其實一種不理智的希望已如脫韁的野馬,很難控御了,我們的同胞有時就意識到了,趕緊說明一句,不管怎樣,要說解脫,也不是第二天就能成為現實。

  的確如此,鼠疫也沒有在第二天就停止流行了。不過,從表面看來,疫情消退之快,大大超乎了大家的合理期望。一月初那幾天,寒冷的天氣,異乎尋常地持續,仿佛凝結在本市的上空。但是天空那麼湛藍,確也前所未見。連日來從早到晚,冰冷的天空總是那麼燦爛,讓全城終日沐浴在陽光里。在這樣淨化的空氣中,鼠疫一連三星期,節節衰退,似乎一蹶不振,排列出來的屍體也天天遞減了。病魔花費數月積聚起來的力量,在很短時間裡就幾乎喪失殆盡。本來志在必得的獵物,如格朗或者里厄醫院的那個姑娘,卻失之交臂,在一些街區瘋狂了兩三天,在另一些街區則完全銷聲匿跡,星期一大抓一把受害者,到了星期三又差不多任其全部逃脫,看鼠疫這種種表現,這樣氣急敗壞或疲於奔命,有人就會說這個瘟神又焦躁又疲憊,已經亂了手腳,在自我失控的同時,也喪失了曾體現其力量的那種精準的高效。卡斯泰爾研製的血清突顯療效,取得了遲遲不見的一系列治療效果。此前醫生採取的各種措施都無濟於事,現在似乎突然發力,無一不克敵制勝了。如今輪到瘟神四面受敵,仿佛成為困獸,而此前與其對抗的武器顯得駑鈍,現因其陡然頹勢才大顯威力。病魔只是偶爾逞一下凶,奪走三四個有望治癒的患者的生命。他們是瘟疫中的倒霉者,就在滿懷希望的時候,遭到瘟神的毒手。預審法官奧通就是這種命運,隔離營只好把他撤離,塔魯也說他確實運氣不佳,但不知此話指的是他離世還是指他生於世。

  不過,總體來看,疫病的傳染全線敗退,而省政府的公報起初還只讓人隱隱產生一種謹慎的希望,最終給公眾吃了一顆定心丸,確信勝券在握,疫病放棄了各個陣地。老實說,還很難斷定這是一場勝利。只是應當看到,疫病似乎怎麼來的,又怎麼走了。抗擊鼠疫的戰略並沒有變,昨天行之無效,今天看來所向披靡。大家只不過有種印象,疫病是自行衰竭,或者是大功告成之後撤離了。可以這麼說,它的角色扮演完了。

  然而,城裡就好像毫無變化。街道白天還是那麼寂靜,晚間則熙熙攘攘,仍是原來的人群,但到處是大衣和圍巾了。電影院和咖啡館生意依然興隆。可是,如若仔細瞧瞧,就能看出大家的表情輕鬆了,時而還露出笑容。這時就不免想到,此前在街上,誰的臉都與笑意無緣。這道厚厚的幕布,籠罩全城長達數月,實際上已出現裂縫,每逢星期一,人人聽廣播電台的新聞節目都能了解,這道裂縫正在擴大,最終能讓人自由呼吸了。這還是一種完全消極的寬慰,沒有直截了當地表達出來。然而,如果是在從前,聽說有一列火車開走,或者一艘輪船抵港,還有什麼汽車即將重新准許通行,誰也不會輕易相信;可是這些消息,至一月中旬宣布,反而誰也不會覺得意外了。說起來當然這不算什麼,但是這細微的差異,也確實反映了在希望的路上,我們的同胞有了長足進步。而且可以說,對本市居民而言,極微小的希望一旦變為可能,鼠疫有效的統治便完結了。

  儘管如此,在整個一月,我們同胞的反應還照樣矛盾重重。確切說來,他們在興奮和沮喪兩端跳來跳去。正因為如此,就在統計數字最有利的時候,有必要記錄幾次新的潛逃的企圖。而且,企圖逃出城去的人大多數成功,這大大出乎當局的意料,也讓守城的哨兵相當震驚。其實,到了這種時候,這些人還逃跑,完全是受感情衝動的驅使。他們中間一些人的心裡,已由鼠疫深深植下了一種懷疑主義,不能自拔了,再也沒有希望的容身之地。即使鼠疫流行期已經過去,他們還繼續遵循鼠疫的規則生活,自然跟不上形勢的發展了。另一些人則相反,他們主要屬於飽受離別之苦的群體;此前跟他們所愛的人天各一方,長期分離,陷入幽閉的沮喪之中;一旦颳起希望之風,他們心中便燃起一種狂熱和急躁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想到目的近在咫尺,自己也許未達目的之前便喪命,再也見不到心愛的人,長期忍受的痛苦也得不到補償了,他們就不禁驚慌失措。在長達數月期間,他們不顧監獄和流放式的生活,默默地堅守,頑強地等待,詎料希望的曙光初現,就足以摧毀連恐懼和絕望都無可奈何的一切。他們不能跟隨鼠疫的步伐走到最後時刻,而要像瘋子那樣衝到前頭。

  不過,樂觀的情緒,也同時自發地表露出來。正因為如此,可以看到物價明顯降下來。物價的這種波動,從純經濟學觀點解釋不通。生活的種種困難還照樣存在,全城還仍然保持隔離狀態,而食品供應也遠未改善。可見大家看到的是一種純精神現象,就仿佛鼠疫的退卻反映到了各個方面。與此同時,樂觀的情緒,也在那些從前過集體生活而被疫病拆散的人中間蔓延開來。市裡的兩座修道院準備重新開辦,得以恢復集體生活了。軍人也同樣,他們又都歸隊,回到空空如也的軍營,重又過起駐防部隊的正常生活。這些細小的事實都是重大的徵兆。

  一直到一月二十五日,民眾就生活在情緒暗自涌動的狀態中。那一星期,統計的死亡人數直線下降,在同醫學委員會商榷之後,省政府宣布,可以斷定控制住了這場瘟疫。不錯,公報還補充道,想必民眾也會同意,為謹慎起見,城門還要關閉兩星期,防疫措施再執行一個月。在此期間,稍有跡象表明危險可能捲土重來,「就必須維持現狀,延長各項措施」。然而,大家一致認為這種補充無異於官樣文章,於是,一月二十五日晚間,全市就沸騰起來。省長也很配合這場舉城歡慶,命令恢復疫前的照明。在寒冷明淨的天空下,街道燈火通明,我們的同胞成群結隊,一片歡聲笑語,喧聲鼎沸。

  

  許多人家,百葉窗依然緊閉,一些家庭默默地度過這個充滿別人家喧鬧的夜晚。不過,那些沉浸在哀痛中的人,在內心深處也同樣得到寬慰,終於消除了恐懼,不再擔心別的親人會被奪走性命,或者不必再為自身的安危憂慮了。完全置身於全城歡樂之外的人家,無疑是因為就在此刻,有患上鼠疫的家人住了院,其他人有待檢疫,隔離在家或者進了檢疫所,等待同這場災難真正了斷,如同其他家庭已然了斷那樣。這些人家自然也萌生了希望,只不過蓄勢待發,在真正有權動用之前,絕不肯從中汲取力量來支撐。可是,這種等待、這種默默地守夜,介乎於垂死和歡樂之間,又在全市歡樂的氛圍中,這樣的家庭就格外受熬煎。

  這些畢竟是例外情況,絲毫無損於其他人的滿意心情。自不待言,鼠疫並未結束,這一點還有待證實。然而,在所有人的頭腦里,火車已提前幾星期發出,汽笛長鳴,奔馳在一望無際的鐵道上,輪船也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破浪行進。等到第二天,大家的頭腦也許會冷靜一點,重又產生疑慮。但是此時此刻,整座城市都晃動起來,離開那種封閉、陰暗而了無生氣的地方,即城建紮根,打下石基的地方,終於攜帶倖存者走了出來。那天夜晚,塔魯和里厄、朗貝爾和其他人,也都走在人群當中,他們也都感到腳下沒有踏著實地。塔魯和里厄離開林蔭大道很久之後,走進僻靜的小巷,沿著窗板緊閉的窗戶漫步的時候,還聽得到歡樂之聲緊追不捨。由於疲憊不堪,他們也分辨不清是窗戶裡面悠長的痛苦呻吟,還是迴蕩在稍遠的街道上的歡樂之聲。臨近解脫的這張面孔,歡笑和眼淚交織在一起。

  一時間,喧鬧之聲越發響亮,也越發歡快。塔魯停下腳步。一個黑影,輕快地跑在幽暗的馬路上。那是一隻貓,自春天以來重又見到的第一隻貓。貓停留在馬路中間,猶豫片刻,舔了舔爪子,又抬起爪子迅速撓了一下右耳朵,隨後又跑起來,悄無聲息,隱沒在夜色中。塔魯欣然一笑。那矮老頭兒見了准高興。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