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8:16 作者: 阿爾貝·加繆

  鼠疫似乎離去,返回它悄然出來的不為人知的巢穴,然而正是這時候,城裡至少有一個人因鼠疫消退而懊喪不已,那就是科塔爾。據信,塔魯在筆記中記載了這種情況。

  老實說,從統計數字開始下降的時候起,他的筆記就變得相當古怪了。或許是疲憊的緣故,他的字跡真的變得難以辨認了,而且所記的內容過於頻繁地跳躍。更有甚者,筆記第一次缺乏客觀性,換成了個人的看法了。記述科塔爾的情況就是如此,在很長篇幅中間,還插進一段戲貓老人的事。據塔魯講,鼠疫絕沒有削減半分他對那位老先生的敬重,他對那個人物疫前感興趣,疫後照樣感興趣,只可惜,他再想感興趣也不成了,儘管他,塔魯,表現的誠意沒有什麼問題。因為,他確曾設法再見那位戲貓老人。一月二十五日那天夜晚之後數日,塔魯就來到那條小街,守候在街角。幾隻貓準時赴約,還在老地方,躺在太陽地上取暖。可是,到了老人平常出來的時刻,他家的百葉窗卻執意緊閉。隨後幾天,塔魯始終沒有見到那些百葉窗打開過。於是,他別出心裁地得出結論,那小老頭兒不是賭氣就是死了:他若是賭氣,就說明他認為自己有道理,是鼠疫損害了他;然而,他若是死了,那就該像對待那位哮喘病老人一樣,考慮考慮他是不是聖人。塔魯想來他不是聖人,但是認為那老人的事例有一種「啟示」。筆記中指出:「人也許只能達到近乎聖人的境界。果真如此,那就應該適可而止,做一個謙抑而仁慈的撒旦吧。」

  

  塔魯的筆記中,能看到許多評論,往往很零散,總是混雜在對科塔爾的觀察中,有些談及格朗,說他處於康復期,重新上班了,就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還有一些評論涉及里厄大夫的母親。塔魯住進里厄家中,同老太太聊過幾次,認真記錄了他們之間的談話、老太太的姿態、她那笑容,以及她對鼠疫的看法。塔魯著重指出里厄老太太非常低調,她表達什麼都用簡單的語句,她還尤其偏愛一扇窗戶:那扇窗戶朝向清靜的街道,每天傍晚,她總坐在窗前,身子微微挺直,雙手安閒地放在膝上,目光凝注,一直到暝色侵入房間,她成為黑色的形影,而周圍灰濛濛的光亮逐漸暗淡下來,最終融合了那紋絲不動的身影。塔魯還特別強調,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腳步異常輕盈。她那麼善良,卻從未在塔魯面前拿出具體的例證,但是塔魯在她的一言一行中,能認出善良的光芒。最後還談到一個事實,塔魯認為,老太太從不思索就洞察一切,她與沉默和陰影相伴,卻始終能停留在任何光明的高度,哪怕是鼠疫的高度。不過,塔魯寫到這裡,字跡就歪歪斜斜,顯得很怪異,後面一行行字體很難辨認,仿佛再次表明這種歪歪斜斜的特點;而最後幾句話則首次提及他的私事:「我母親就是這樣,我喜愛她身上這種同樣的低調,她正是我一直想要回到身邊的人。八年了,現在我還不能說她去世了。她不過是比往常更加低調避讓一點,我轉身一看,她已經不在那兒了。」

  應該談談科塔爾了。自從統計的鼠疫死亡人數下降以來,科塔爾就以各種藉口,多次去見里厄。而實際上,每次他都請里厄預測瘟疫的趨勢。「您認為鼠疫能這樣嗎,連聲招呼也不打,說停一下子就停下來?」對此他持懷疑態度,至少他是這樣表白的。但是,他重複提出同樣的問題,似乎表明他並不那麼自信。到了一月中旬,里厄的回答就相當樂觀了。但是這種回答,科塔爾每次聽了非但不歡喜,反而隨日期不同而產生不同的反應,大體上從情緒不佳漸趨情緒沮喪。因而,大夫只好對他說,統計數字儘管表明形勢好轉,但是最好還別急於歡呼勝利。

  「換個說法,」科塔爾便指出,「現在還全摸不著頭腦,不知哪天還可能捲土重來吧?」

  「對,正如治癒的過程會加速,都同樣有可能。」

  這種游移不決的態度,令所有人惴惴不安,卻顯然讓科塔爾大大鬆了一口氣;他當著塔魯的面,跟他所住的街區商戶交談,就力圖宣揚里厄的觀點。的確,他無須費力就達到了宣揚效果。須知在初步勝利的狂喜之後,一種懷疑又回到許多人的頭腦里,比起省政府的公報所引起的興奮來,這種懷疑恐怕延續時間更長。科塔爾目睹這種不安情緒,也就放下心來。他跟歷次一樣,也不免泄氣。「是的,」他對塔魯說,「遲早要大開城門。等著瞧吧,他們都巴不得我完蛋!」

  大家都注意到,直至一月二十五日,科塔爾的性格極不穩定。在很長一段時間,他尋求同街區的居民,同交往的人和解,可是後來,他又整天整天地攻擊他們。至少從表面看來,他算是退出了社交活動,一夜之間,就過起了離群索居的生活。再也不見他出入飯館、劇院和他喜愛的咖啡館了。不過,他似乎也沒有回到這場瘟疫之前那樣,孤獨寂寞,過著有節制的生活。他終日待在自己那套房間裡,一日三餐由鄰近一家飯館送外賣。到了晚上,他才悄悄出門,買些需要的東西,走出商店便趕緊鑽進僻靜的街道。塔魯若是撞見他,也只能從他支支吾吾的口中掏出幾個單音節詞。繼而,也沒有個過渡,他又愛交往了,又見到他大談特談鼠疫,徵詢每人的看法,又樂得每天晚上混雜在人流之中。

  省政府發布公告那天,熱鬧的人群中完全不見了科塔爾的蹤影。兩天之後,塔魯遇見了他,科塔爾正在街上遊蕩。他請塔魯陪他去城郊街區,而塔魯那一天干下來,覺得特別累,不免遲疑。可是,科塔爾執意拉他走,那神情顯得非常煩躁,胡亂打著手勢,說話又快,聲調又高。他問塔魯是否認為,省政府的公告真的就結束了這場鼠疫。依塔魯之見,單憑政府一紙公告,當然不足以遏止一場災難,但是也有理由認為,如果不出意外情況,瘟疫的確行將結束了。

  「是啊,如果不出意外情況,」科塔爾說道,「但是,總有意外情況發生。」

  塔魯就向他指出,省政府規定兩星期之後,才打開城門,可見預料到可能出現意外情況。

  「省政府這樣做就對了,」科塔爾說道,他仍然陰沉著臉,心浮氣躁,「因為照目前事態的發展,省政府很可能放了空炮。」

  塔魯認為有這種可能,不過在他看來,最好還是考慮儘快開放城門,恢復正常生活。

  「就算是這樣,」科塔爾對他說,「就算是這樣,但恢復正常生活,您指的是什麼呢?」

  「電影院放映新片唄。」塔魯微笑道。

  科塔爾卻笑不起來。他想要知道,是否可以這樣想:這座城市鬧完鼠疫什麼也沒有改變,一切又恢復舊觀,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塔魯認為,鼠疫會改變,又不會改變這座城市,而我們同胞的最強烈的願望,當然現在是,今後也是一如既往,就仿佛周圍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因此,在一定意義上,什麼也不會改變。但是在另一種意義上,又不可能忘掉一切,即使加上多大的意志力也是枉然,鼠疫總要留下痕跡,至少留在人心裡。可是,這個矮小的年金收入者卻直言不諱,他對人心不感興趣,人心甚至是他最不憂慮的問題。他關心的是行政機構本身會不會改組,譬如說,所有機構是否還像從前那樣運行。塔魯只得承認對此他一無所知,不過依他之見,可以設想所有這些機構,在瘟疫期間受到衝擊,重新啟動起來會有些困難。還可以想見,各種新問題會大量出現,給原先的機構至少要提出改組的必要性。

  「嗯!」科塔爾說道,「這倒有可能,人人都一樣,一切都得從頭開始。」

  二人邊走邊談,快到科塔爾居住的樓房了。科塔爾又來了精神,極力表現得很樂觀。在他的想像中,這座城市又要重新生活,抹掉過去,從零開始起步了。

  「好哇,」塔魯說道,「不管怎麼說,事情總會解決,也許對您也同樣。從某種角度來看,將要開始的是一種新生活。」

  他們走到樓門前,相互握手。

  「您說得對,」科塔爾說道,他的情緒也越發顯得激動,「從零起步,這可是件好事。」

  話音未落,從走廊的暗地裡就走出兩條漢子。塔魯剛來得及聽他的同伴問那兩個鳥人想要幹什麼。那兩個鳥人衣冠楚楚,一色公務員的模樣,開口就問科塔爾他是否確實名叫科塔爾,而科塔爾不由得低低驚叫一聲,扭頭拔腿就跑,不待那兩個傢伙,也不待塔魯有絲毫反應,就已經遁入夜色中了。塔魯驚詫之餘,就問那兩條漢子要幹什麼。他們的態度頗為矜持,有禮貌地回答說要了解情況,說罷就徑直朝科塔爾逃竄的方向追去。

  塔魯回到住處,記述了這一場面,並且當即記下(他的字跡也相當清楚地表明)他太疲憊了。他補充寫道,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但是不能因此他就不做好思想準備,心裡也在思索,是否確實做好了準備。最後他回答說——塔魯的筆記也就到此結束——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總有那麼一個時刻,人很虛弱,他怕就怕這樣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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