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8:19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到了第三天,再過幾天就解除門禁了,里厄大夫中午回家,心想能否收到他盼望的電報。這幾天特別辛勞,不亞於鼠疫猖獗的時期,儘管如此,期待徹底解禁的心情,還是消除了他身上的全部疲勞。現在他有了盼頭,也就滿心歡喜。人不能總那麼緊繃著,日夜惕厲。全身力量擰成一股繩,一直同鼠疫抗爭,現在終於可以松鬆勁了。讓感情流露出來,這也是一種幸福。他盼來的電報,如果也報來喜信,里厄就可以重新開始了。而且他也認為,所有人都可以重新開始。

  里厄經過門房小屋,看見新來的門房臉貼在玻璃窗上沖他微笑。他登上樓梯時,眼前又浮現那張臉,因疲憊和營養不良而十分蒼白的臉。

  是的,等這場夢魘結束,再有點運氣,他會重新開始的……不料,他剛一打開房門,母親就迎上來,告訴兒子塔魯先生身體不舒服。塔魯早晨起床,卻無力出門,回頭又上床躺下。里厄老太太不免擔心。

  「也許沒什麼大毛病。」她兒子說道。

  塔魯直挺挺地躺著,他那沉重的腦袋在枕頭上壓出深窩,身上蓋的毯子很厚,仍能凸顯健壯胸脯的輪廓。他發了燒,頭疼得厲害。他對里厄說,症狀還模糊難辨,有可能感染上了鼠疫。

  「不對,還一點做不出明確的診斷。」里厄給他檢查完了說道。然而,塔魯乾渴得要命,大夫在過道里對母親說,有可能是染上鼠疫,開始發病了。「哎!」母親說道,「這不可能,不會是現在呀!」緊接著她又說道,「咱們留下他,貝爾納。」里厄略一思索。「我無權這麼做,」他回答,「不過,城門要開放了,如果你不在這兒了,我認為這將是我行使的第一個權利。」「貝爾納,」母親又說道,「把我們倆都留下吧。你很清楚,我又剛剛打了預防針。」大夫說塔魯也同樣打了預防針,不過,也許太累的緣故,他漏掉了最後這次血清注射,同時又忽略了一些防範措施。里厄已經去了工作室,他再回到房間時,塔魯就瞧見他拿著幾支大安瓿血清。「啊!就是了。」塔魯說道。「不,這只是預防措施。」塔魯伸出胳膊,不再說什麼,接受了這種漫長的注射,他也曾親手給別的病人注射過。里厄正面看著塔魯,說道:「看看今天晚上的情況吧。」「要隔離起來嗎,里厄?」「還根本沒有確診您患上了鼠疫。」「這是我頭一次看到,注射血清而沒有同時安排隔離。」「您就由我母親和我來護理。您留在這兒會更舒服些。」塔魯不吭聲了,大夫就收拾藥瓶,等他說話好轉過身去。最後,里厄走到床邊,病人注視著大夫。他一副倦容,但是那雙灰眼睛很平靜。里厄沖他笑了笑。「睡得著您就睡一睡。過一會兒我就回來。」他走到門口,聽見塔魯叫他,就反身回到床前。但是,塔魯似乎還在進行思想鬥爭,就連這句話都不願意講出口:「里厄,」他終於一字一頓地說道,「應當全告訴我,我需要知道。」「這事我答應。」對方那張大臉微笑起來有點扭曲。「謝謝。我可不想死,還要鬥爭。不過,真要是輸定了,那我也希望有個好結果。」里厄俯下身去,摟住他的肩膀。「不,」大夫說道,「要想成為聖人,那就得活著。您要鬥爭啊。」

  寒冷的天氣,上午稍微緩和一點,午後卻驟變,下起暴雨夾冰雹。暮晚時分,天空才略微轉晴,但是嚴寒更加砭人肌骨。里厄晚上回到家中,顧不得脫大衣就走進朋友的房間。母親在打毛線。塔魯似乎就沒有動窩,不過,他那高燒燒得發白的嘴唇卻表明,他一直在堅持鬥爭。

  「感覺如何?」大夫問道。塔魯微微聳了聳探到床外的寬闊肩膀。「看起來,」他說道,「我的敗局已定。」大夫俯下身去檢查。在滾燙的肌膚下面,已經出現成串的淋巴結,他的胸膛也似乎迴響著地下煉鐵爐似的各種嘈雜聲。塔魯的病情很怪,呈現出兩種鼠疫的症狀。里厄直起身來說道,血清還沒有完全發揮效用。但是,一股熱流衝到嗓子眼,淹沒了塔魯想要說的話。

  里厄和母親吃完晚飯,又過來守在病人身邊。夜幕降臨,塔魯就開始了這場搏鬥,里厄知道,跟瘟神打的這場硬仗,要一直持續到拂曉。塔魯最有力的武器,並不是他那結實的肩膀和寬闊的胸膛,而是剛才里厄注射時針頭下冒出的血液,是這血液中比靈魂還內在的、任何科學都無法釋明的東西。而他,也只能幹看著他的朋友拼搏。他所要做的事,就是必須催熟膿腫,給病人輸滋補液,幾個月以來反覆失敗卻教會他珍視這些治療措施的效果。其實,他唯一的任務,就是向偶然性提供機會,須知這種偶然性惰性十足,只有受到激發才肯動一動。這就必須讓偶然性動起來。因為,里厄突然面對瘟神一張令他大惑不解的臉。瘟神再次力圖挫敗針對它的戰略戰術:它從仿佛已經立足的地方消失,在出人意料的地方現身。瘟神力圖再次做出驚人之舉。

  塔魯躺著不動,還在抗爭。這一整夜,面對病魔的一次次襲擊,他沒有一次煩躁不安,僅僅以他厚重的身軀和沉默不語進行拼搏。同樣,他也沒有開口說一次話,他用這種方式承認自己不可以分神。里厄只能依據他朋友的眼睛,追隨戰鬥的各個階段:那雙眼睛時而睜開,時而閉合,眼瞼時而緊緊護住眼珠,時而相反,大大張開,目光凝視一件物品,或者移回到大夫及其母親的身上。每次大夫與他的目光相遇,塔魯都強顏微微一笑。

  

  有一陣,街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行人似乎在逃避隱隱的雷聲,隆隆的雷聲漸漸由遠及近,最終化為流水聲,響徹街道:又下起雨,隨即雨夾冰雹,擊打著人行道。窗前大幅水簾波紋流動。里厄站在昏暗的房間裡,一時分神,觀看雨情,現在又回身,重又凝視床頭燈光下的塔魯。他母親仍然在打毛線,不時抬頭注意瞧瞧病人。現在,大夫該做的事全做完了。急雨過後,房間越發顯得寂靜,獨獨充滿一場無形戰爭的無聲廝殺。大夫受睏倦的折磨,不免產生幻聽,恍若聽見寂靜邊緣有一種柔和而均勻的呼嘯聲。而在鬧鼠疫的全過程,他的耳畔始終伴隨這種聲音。他示意母親去睡覺。老太太搖頭婉拒,她的眼睛明亮起來,接著就仔細檢查針腳,有一針把握不大。里厄站起身,給病人餵水,回身又坐下了。

  趁著雨暫停時候,行人便匆匆趕路,人行道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里厄大夫第一次確認,這天夜晚,滿街遊蕩的人遲遲不歸,聽不到救護車的鈴聲,很有點鬧鼠疫之前的意味。這是擺脫了鼠疫的一個夜晚。病魔似乎受嚴寒、燈火和人群的驅趕,逃出本城黑暗幽深的洞穴,躲進這暖和的房間,向已無活力的塔魯的身軀發起最後攻擊。瘟神已不在本城上空行妖作怪,卻在這個房間沉悶的空氣里發出輕微的呼嘯。這正是幾個小時以來,里厄所聽到的聲音。還得等待,等這呼嘯也在這裡停止,鼠疫也在這裡宣告敗績。

  將近黎明時刻,里厄俯身對母親說:

  「你還是應該去睡一會兒,到八點好來替換我。睡之前先滴注點兒藥水。」

  里厄老太太站起身,收好針線活,走向床邊。塔魯合上眼睛有一陣子了。在他那堅強的額頭上,頭髮被汗水浸得捲起來。里厄老太太嘆息一聲,病人隨即睜開眼睛。他看見俯向他的那張和藹的面孔,於是,他那倔強的微笑,重又浮出高燒的熱浪。不過,他的眼睛很快又閉上了。剩下里厄一個人了,他坐到母親剛離開的椅子上,街上靜悄悄的,鴉雀無聲。房間裡也開始讓人感到凌晨的寒冷。

  大夫昏昏欲睡,可是,拂曉駛出來的第一輛車,把他從瞌睡中拖出來。他打了個寒戰,瞧了瞧塔魯,明白這場搏鬥有了一段間歇,病人也睡著了。那輛馬車的木輪鐵輞還在遠處滾動。窗前的天色仍然一片漆黑。大夫走向床鋪時,塔魯看著里厄,眼睛毫無表情,就好像他還將醒未醒。

  「您睡了一覺,對不對?」里厄問道。「對。」「呼吸通暢點了吧?」「好點。這能表明什麼呢?」里厄沒有應聲,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不,塔魯,這表明不了什麼。您跟我一樣清楚,這是清晨的暫緩現象。」塔魯表示贊同。「謝謝,」他說道,「您就總這麼確切地回答我吧。」里厄坐到床腳。病人的雙腳就在身邊,他感到又長又硬,猶如殭屍的肢體。塔魯的喘息更加粗重。「還要發起高燒,對不對,里厄?」他氣喘吁吁地說道。「對,不過,到了午間才能確定。」塔魯合上眼睛,仿佛在蓄養精力。他的臉上顯出極度倦怠的神情。高燒在他體內某部位,已經蠢蠢而動,他就等待再度躥升。他再睜開眼睛時,眼神十分黯淡,只是看見里厄向他俯下身子,才明亮一下。

  「喝水吧。」里厄說道。塔魯喝完水,腦袋又倒下去了。「拖這麼久。」塔魯咕噥一句。里厄抓住他的手臂,但是塔魯移開目光,不再有所反應。突然間,高燒仿佛衝垮體內的一道堤壩,明顯湧上他的額頭。這時,塔魯的目光又移向里厄,大夫湊過臉去鼓勵他。塔魯還竭力要笑一笑,但是那笑意沒有衝破咬緊的牙關和白沫封死的嘴唇。他的臉已僵硬,但是眼睛仍然放射著勇氣的光芒。

  到了七點,里厄老太太走進房間。里厄回到工作室,給醫院打電話,安排人代他的班。他還決定推遲出診時間,在沙發上躺一會兒,可是馬上又起來,回到塔魯的房間。塔魯的頭已經轉向里厄老太太,凝視著坐在近前椅子上縮成一團、雙手合攏放在大腿上的身影。他凝視的眼神太專注了,里厄老太太不由得將一根指頭放在嘴唇上,然後起身關了床頭燈。這時,窗簾外面的晨光很快透進來,不大工夫,病人的面容就從幽暗中顯現出來,里厄老太太能看出他始終注視她。於是,她俯過身去,將枕頭墊高一點,直起身來,一隻手放到他那潮濕而捲曲的頭髮上,撫摩了一會兒。於是她聽見塔魯對她說一聲「謝謝,現在一切都好」,聲音非常低沉,仿佛從遠處傳來。老太太重又坐下時,塔魯已經合上眼睛,他那張疲憊的臉儘管雙唇緊閉,卻似乎重又泛起一絲微笑。

  中午時分,高燒達到頂點。一陣陣發自肺腑的咳嗽,震得病人的身體直顫動,正是這時他開始咯血了。淋巴結停止增長了,但是腫塊還在,非常堅硬,好似擰在關節凹陷處的螺帽,里厄判斷不可能切開這些腫塊。在高燒和咳嗽的夾擊中,塔魯還隔一陣看看這兩位朋友。但時過不久,他睜開眼睛的次數越來越稀少,而他慘遭病魔摧殘的臉龐,在陽光的映照下,每次看都更加蒼白了。高燒的急風暴雨,引發他身體抽搐驚跳,但是照亮他頭腦的閃電卻越來越少見了,塔魯被緩緩地卷進這風暴的深底。里厄從此面對的是一副笑容消失而毫無生氣的面具。這副人的形骸,曾經和他那麼親近,現在被病魔的長矛刺得遍體鱗傷,被一種駭人的病痛燒焦,還被天降的仇恨之風所扭曲,眼看著沉入鼠疫的疾流中,里厄卻無能為力,救不了遇難的朋友。他只能停在岸邊,心似刀絞,兩手空空,沒有武器,孤立無援,面對這場劫難,再一次束手無策。最終,無能為力的淚水模糊了眼睛,里厄未能看見塔魯猛然轉向牆壁,隨著一聲低沉的哀嘆便咽了氣,就好像他體內一根主弦斷了。

  夜晚沒有搏鬥,只是一片寂靜。在這與世隔絕的房間裡,里厄感到一種令人驚詫的靜謐,在這具已經穿好衣服的遺體上方飄浮,而這種靜謐,在許多天之前的一個夜晚,在有人衝擊城門之後,也曾出現在高踞鼠疫之上的屋頂平台的上空。就在那時候,里厄便已經聯想到他眼睜睜看著死去的一些人床上升起的這種寂靜。到處都是同樣的暫停,同樣莊嚴的間歇,總是戰鬥之後的同樣的平靜,這便是失敗的靜默。然而現在籠罩著他朋友的沉寂,顯得密不透風,同街道和解脫了鼠疫的城市的靜寂那麼相得益彰,里厄由此清楚地感到,這是最後一次失敗,而這次失敗終結了戰爭,將和平本身變成一種永難治癒的傷痛。大夫不知道塔魯最終是否找回安寧,但至少此時此刻,他自信已經了解,他本人永遠也不可能安寧了,正如失去兒子的母親、埋葬朋友的男人那樣,永遠也不會有休戰的時刻了。

  戶外,還是同樣寒冷的夜晚,天空明亮而清冷,滿布的星辰都仿佛凍結了。房間裡半明半暗,里厄和母親都感到嚴寒壓迫著玻璃窗,那是極地之夜慘白的強烈氣息。里厄老太太坐在床邊,床頭燈光從右側照過來,一如平常那樣的姿態。里厄在房間中央,坐在遠離燈光的扶手椅上等待。他又想起自己的妻子,但是每次總要打消這種念頭。

  夜晚初始一段時間,行人走在清冷的夜色中,腳步聲格外響亮。

  「什麼都安排妥當了吧?」母親問道。

  「妥當了,我打過電話了。」

  接著,他們又繼續默默地守靈。里厄老太太不時瞥兒子一眼。里厄每次同這樣的目光相遇,就沖母親笑一笑。街上相繼傳來夜間熟悉的聲音。儘管還沒有解禁,許多車輛卻重又上街行駛了。汽車快速軋過馬路,消失了,隨後重又出現。人聲話語、呼喚聲,繼而,復歸寂靜,一匹馬的蹄聲,兩輛有軌電車過彎道吱嘎作響,模糊不清的嘈雜聲,又是夜的喘息。

  「貝爾納?」

  「嗯。」

  「你不累嗎?」

  「不累。」

  他知道母親心裡想什麼,知道此刻母親是疼愛他。他也知道愛一個人,或者至少一種愛始終不夠強烈,找不出自行表達的方式,這並不算什麼。因此,他母親和他,可以始終默默地相愛。他們過一輩子,直到她或者他本人死去,也不可能進一步傾吐母子之情。同樣,他在塔魯身邊生活了一段時間,而今天晚上,塔魯去世了,他們的友誼卻沒有時間真正經歷一番。塔魯出局了,正如他自己講的。但是他,里厄,又贏得了什麼呢?他所贏得的,僅僅是認識了鼠疫並可回憶,了解了友誼並可回憶,體驗了溫情,而且有朝一日也成追憶。在同鼠疫博弈、同生活博弈中,人所能贏的,無非是見識和記憶。塔魯所說的「贏局」,也許指的就是這一點!

  又駛過一輛汽車,里厄老太太在座椅上動了一下。里厄沖她笑一笑。老太太對兒子說她不累,緊接著又說道:

  「你應該去山區那裡休息一陣子。」

  「當然要去了,媽媽。」

  是的,他會去山上休息。有何不可呢?這也成為悼念的一種藉口。贏局,果真如此的話,那麼被剝奪了希望,僅僅帶著自己的見識和記憶去生活,日子該有多麼艱難啊。塔魯恐怕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他已經意識到,一種沒有幻想的生活該是多麼枯燥乏味。沒有希望,就談不上安寧,而塔魯不承認人有權處死任何人,可又知道誰都可能情不自禁地判處別人死刑,甚至受害者有時也會成為劊子手。因此,塔魯五內俱裂,生活在矛盾之中,從來就沒有萌生過希望。莫非為此緣故,他才要當聖人,通過為別人服務而獲取安寧吧?老實說,里厄無從知曉,這也並不重要。塔魯在他的記憶中,只留下雙手緊握方向盤為他開車的形象,或者這副厚重的身軀,現在躺著不動的形象。一種生活的熱情和一副死亡的模樣,這就是認識。

  無疑正因為如此,早晨接到妻子去世的消息,里厄大夫才表現得如此平靜。他正在工作室里,他母親幾乎跑著給他送來一封電報,隨即出去好付給郵遞員小費。老太太返回時,見兒子手上還拿著打開的電報。她注視著兒子,但是里厄目不轉睛,在窗前出神觀望海港絢麗的晨景。

  「貝爾納。」里厄老太太叫道。

  大夫心不在焉地端詳母親。

  「電報說什麼?」老太太問道。

  「正是這事,」大夫承認,「一星期前走的。」

  里厄老太太的頭扭向窗戶。大夫沉默不語。繼而,他勸母親不要流淚,他早有所料,但事到臨頭還是非常難過。他這樣講,只是表明他這種傷痛並未出乎意料。幾個月以來,乃至近兩天,接連不斷襲來的是同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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