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05:18:22
作者: 阿爾貝·加繆
二月晴朗一天的拂曉,四面城門終於開放了,本市居民、各家報紙、廣播電台和省政府公報,無不歡呼慶賀。敘述者也就責無旁貸,應當記下城門開放後的歡樂時刻,儘管像他這類人還身不由己,不能全心投入歡慶的行列。
盛大的歡慶活動,從白天持續到夜晚。與此同時,火車站裡的列車開始啟動,黑煙滾滾,不少輪船也朝我們港口駛來,車船都以各自的方式表明,對所有飽受分離之苦的人來說,這一天是大團圓的日子。
敘述至此,也不難想像,久居我們多少同胞心中的離恨別痛,已到何等苦不堪言的程度。白天,駛入本市的列車與開出的列車,都同樣滿載著旅客。他們都早早預訂了這一天的車票,在暫緩撤銷禁令的兩星期期間,人人都提心弔膽,生怕到最後時刻,省政府又取消這一決定。在駛近本市的旅客中,有些人還未完全排除恐懼的心理,他們固然大體上了解親人的命運,但是對其他人和這座城市本身,卻不甚了了,不免把市容市貌想得面目猙獰可怕。不過,也是僅僅對整個這一時期沒有經受愛情煎熬的人而言,情況才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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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的人的確魂牽夢縈,專注於固定的念頭。對他們來說,只有一種事變了,就是時間的概念:他們流亡在外這麼多月,總想催促時間快些流逝,在列車上已經望得見我們城市的時刻,他們越發熱切地希望時間加速再加速;然而,火車一旦開始剎車,在停穩之前,他們反而又企盼時間慢下來,乾脆停止不動才好。愛情生活缺失的這幾個月,他們內心的感覺既模糊又強烈,隱隱產生一種爭得補償的要求,希望歡樂的時間比等待的時間過得慢一倍。至於在房間或在火車站等候的人,如朗貝爾,須知他妻子幾星期前就得到通知,早已做好前來的一切準備,他們都同樣急不可待,同樣心慌意亂。只因這種愛情或者溫情,已被鬧了數月的鼠疫壓縮成為抽象概念,朗貝爾不免心驚膽戰,等待同愛的支柱、有血有肉的愛人共同檢驗這種感情。
朗貝爾恨不得變回初鬧瘟疫時那樣,想要一氣衝到城外,跑去迎接他心愛的人。但是他知道,這再也不可能了。他變了,鼠疫把他變得馳心旁騖,他雖然極力否認,然而這種狀態依舊,仿佛心存一種隱憂。在某種意義上,他感到鼠疫結束得太突然,自己一時還不適應。幸福飛速到達,事態的進展超乎期待。朗貝爾明白,一切會一股腦兒還給他,而快樂成為滾燙的美食,不能細細品味。
此外,這種心態,所有人也都像朗貝爾那樣,或多或少意識到了,因而就應該談談所有人的情況。在這火車站的站台上,他們開始了私生活,但相互交換眼色和微笑,仍能感到他們這個集體。不過,他們一望見火車冒的黑煙,流放感就當即煙消雲散,沐浴在如醉如痴的歡樂中了。等列車一停穩,以往經常在這同一站台上無休止的分離,一瞬間便結束了,正是在這一瞬間,他們又狂喜又貪吝,手臂緊緊摟住他們已忘記鮮活形狀的軀體。且說朗貝爾,未待他看清楚,朝他跑來的身影就撲進他懷裡。他抱住她,將她的頭緊緊摟在胸前,只看得見熟悉的頭髮,不由得流下眼淚,卻不知道是為眼前的幸福,還是為過久壓抑的痛苦而拋灑,但是至少可以肯定,淚水會阻止他查驗埋在他肩窩的這張臉,是他朝思暮想的面容,還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等一會兒就能見分曉,他懷疑得是否有道理。不過眼下,他要跟周圍所有人一樣,擺出相信的樣子,鼠疫盡可以撲來,再撤走,人是不會因此而變心的。
於是,親人相擁著各自回家,對周圍的世界視而不見,表面上戰勝了鼠疫,對一切苦難置之不理,對同車來的人置之不理,還有的不見一個親人,準備回家確認久無音信已經在他們心中滋生的憂懼。對於這些只能與新痛相伴的人,還有此刻正在懷念逝者的人,情況就截然不同,離別之恨便達到了頂峰。這些人,無論是母親、丈夫、妻子還是情人,隨著喪失了親人,也喪失了一切快樂:親人現已混雜在群葬的屍坑裡,或者摻雜在一堆骨灰中,這就是永遠的鼠疫。
可是,誰還會想到這些孤苦伶仃的人呢?中午,太陽戰勝了從清晨就在空中與其搏鬥的寒風,向城市不間斷地傾瀉著靜止不動的光芒。白晝停滯了。山頭要塞的大炮不斷向入定的天空轟鳴。全城居民傾巢出動,慶祝這一令人激動萬分的時刻,而在這一時刻,痛苦的時期結束了,遺忘的時期尚未開始。
各個廣場都跳舞狂歡。轉眼之間,交通流量就猛增,汽車越來越多,在擁擠不堪的街道上艱難地行駛。整個下午鐘聲齊鳴,響徹金光普照的蔚藍天空。原來每座教堂都在舉行感恩禮拜。與此同時,娛樂場所也都人滿為患,咖啡館不再顧慮將來,最後一批燒酒存貨全部拿出來供應,櫃檯前擠滿了人,一個個都那麼興高采烈,其中有許多摟抱在一起的男女,在大庭廣眾之下也都無所避諱了。人人都高聲叫嚷,開懷大笑。幾個月以來,他們每人守護心靈而積存的生命力,現在要在這一天中耗盡,真把這一天當作他們的倖存之日。等到明天,生活本身才倍加謹慎地開始。眼下,不同身份的人相聚甚歡,情同手足。死亡降臨都沒有真正實現的平等,解脫災難的歡樂卻做到了,至少在這幾個小時成為現實。
其實,這種感情的釋放十分平常,並不能說明一切,傍晚時分,滿街與朗貝爾摩肩擦背的人群,往往以平靜的神態來掩飾微妙得多的幸福。許多夫婦,許多全家人出來,給人的表象確實看不出什麼,無非都是安閒的散步者。其實,大部分人又故地重遊,懷著複雜的心理再來看看他們受過苦的地方,要給初來乍到的人指點鼠疫留下的觸目驚心或隱蔽的創痕,鬧鼠疫時期的遺蹟。在有些情況下,人們還樂得扮演嚮導,裝出見識了許多事情,雖然親身經歷了鼠疫,但談起危險來絕口不提恐懼。這種樂趣也無傷大雅。可是,還有些情況,走的路線更加撥動心弦,一個戀人沉浸在多情憂心的回憶中,可能會對情侶說:「當時,就在這個地點,我多想要你啊,可你就是不在跟前。」這些情感的遊客,當時可以辨認出來:他們走在波濤洶湧的人海中,卻形成一座座小孤島。正是他們宣告了真正的解脫,遠遠勝過十字街頭的樂隊。只因這一對對情侶心醉神迷,緊緊偎依在一起,話語不多,但是在亂鬨鬨的人群中,他們滿面春風,洋溢著幸福的不公,證實鼠疫已然結束,恐怖已成過去。他們根本不顧明顯的事實,從容不迫地否認我們曾親歷過這樣瘋狂的世界,殺個人如同打死蒼蠅一樣習以為常,他們也否認這種確鑿無疑的野蠻行徑、這種處心積慮的瘋狂舉動,否認這種帶來對一切非現時事物肆意踐踏的監禁、這種令所有尚未被殺死的人驚愕的死亡氣味,他們最後還否認我們曾經是這群嚇昏了頭的民眾,每天都有一部分人的屍體成堆投進焚屍爐化為濃煙,而其餘的人則戴著無能為力和恐懼的枷鎖,等待這種厄運輪到自己頭上。
總之,映入里厄大夫眼帘的,正是這樣一番景象。傍晚時分,他獨自出門,走在震耳欲聾的鐘聲、炮聲、樂曲聲和歡叫聲中,要前往城郊街區。他繼續出診,患者沒有假日。城市在絢麗而明淨的晚照中,又冉冉升起昔日烤肉和茴香酒撲鼻的香味。周圍儘是仰天大笑的面孔。男人和女人,都勾肩搭背,一張張臉火紅火紅,那麼心蕩神迷,張揚著欲望。是的,鼠疫結束了,恐怖也隨之消逝,這些挽在一起的手臂確實表明,從詞義的內涵講,鼠疫就曾意味流放和分離。
幾個月以來,里厄在所有行人臉上看到的這種親如一家的神情,現在他第一次能夠命名了。此刻環視周圍就明白了。所有這些人,熬到了鼠疫結束,生活困苦,缺衣少食,最終都穿上了他們早已扮演的角色,即移民的服裝:首先是那張臉,現在還有服飾,表明他們離開了故土,遠在他鄉。從鬧鼠疫而關閉城門的時候起,他們就完全生活在離別的境況中,得不到能使人忘掉一切的這種人間溫暖。在城中各個角落,這些男人和這些女人,都程度不同地渴望過團聚,雖然每人要團聚的性質不盡相同,但是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大部分人都曾向遠別的一個人,竭盡全力呼喚一個肉體的溫暖、纏綿的柔情,或者原來的習慣。有些人往往不知不覺,忍受著置身於人的友情之外的苦痛,他們再也不能通過諸如通信,乘火車、輪船出行等尋常途徑與人聯誼。還有少數人,也許像塔魯那樣,曾經渴望同某種東西相聚合,而這種東西,他們又無法界定,但似乎是他們唯一渴望的福運。既然沒有別的名稱,他們有時也就稱之為安寧。
里厄一直走著,越往前走,周圍的人越密集,也越喧鬧,他仿佛覺得他要去的城郊街區相應往後退去。他逐漸融入這個甚囂塵上的巨大群體中,越來越理解他們的呼喊,至少呼喊出他的一部分心聲。是的,大家同患難,無論肉體還是心靈,都經歷一段艱難的空白,一段無法彌補的流放,一種從未滿足的饑渴。屍體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伴隨著救護車的鈴聲,通常稱為命運所發生的警告,還有揮之不去的恐懼和內心激烈的反抗,在這中間,一種巨大的喧鬧聲不斷地傳布,警示這些驚恐萬狀的人,告訴他們務必返回他們真正的家園。對他們所有人來說,真正的家園就在這座窒息的城市的城牆之外,在山巒上芬芳的荊棘叢中,在大海上,在自由的地方和愛情的分量里。他們正是想要回到真正的家園,回到幸福中,厭惡地避開其餘的一切。
至於這種流放、這種團聚的渴望,究竟可以賦予什麼意義,里厄卻無從知曉。他一直往前走,各處被人擁來擠去,不斷有人打招呼,漸漸走到不大擁擠的街道,心裡不免私忖,這些事有沒有意義並不重要,只應該看準符合人的希望的東西是什麼。
里厄從此便知曉,是什麼回答了人的希望,他走進城郊頭幾條幾乎冷清的街道,就看得更加清楚了。那些只看重自己那點東西的人,僅僅渴望回到他們愛情的安樂窩,有時真就如願以償了。當然了,他們當中一些人,仍然孤孤單單,繼續在城中遊蕩,再也見不到他們等待的人了。沒有兩次遭受離別之苦的人,總算是幸運者,而有些人則不然,他們在瘟疫之前,沒有一下子建立起情愛甚篤的夫妻關係,又多年盲目追求十分勉強的和美,結果情不投意不合反成了冤家。這些人也跟里厄一樣,輕率地把希望寄托在時間上,不斷地,他們的分離遂成永訣。不過,還有一些人,就毫不猶豫地找到了他們離別而以為失去的人,譬如朗貝爾,這天早晨里厄跟他分手時還對他說:「鼓起勇氣,現在這樣才是對的。」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他們會感到幸福。現在他們知道了,這世上如果還有一樣東西人總是渴望,有時也能獲得的話,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溫情。
但凡有人追求超越人的,連他們本人都想像不出來的什麼東西,那就根本沒有答案。塔魯似乎重返他曾談論的難得的安寧,然而,他僅僅在死亡中才找見了,到了這種時刻,安寧對他也毫無用處了。里厄看到在夕照中,站在門口緊緊相擁的人,相互凝視,彼此傳遞著慾火,如果說這些人已經如願以償,那也是因為他們想要的正是唯一取決於他們自身的東西。里厄拐進格朗和科塔爾居住的街道時心裡便想,這些人只求平凡做人,滿足於自己那種可憐而又可厭的愛,他們至少時而得到歡樂的酬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