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8:25 作者: 阿爾貝·加繆

  這部紀事接近尾聲。到了貝爾納·里厄大夫應該承認的時候了,他正是本書的作者。不過,在講述本紀事最後一些事件之前,他希望至少解釋一下他為何撰寫此書,並讓人明白他為何堅持以見證人的客觀語調來記述。在鬧鼠疫期間,他因職業之便,得以接觸大部分同胞,搜集了他們的感受。因此,他正當其位,適於報導他的所見所聞。當然,他也要抱著十分謹慎的態度來做這件事。總體來說,不是親見的事情,他儘可能不採用,不是他們大體上必然產生的思想,也絕不強加給他在鼠疫期間的工作夥伴,僅限於利用因偶然或不幸落入他手中的資料。

  他是要為某種罪惡出庭做證,作為一個厚道的證人,就有所保留,掌握一定分寸。但同時又遵循一顆正直心靈的法則,毅然決然站到受害者一邊,並且情願跟世人——他的同胞們,一起確認他們唯一共同肯定的事,即愛、痛苦和流放。因此,他的同胞的種種惶恐不安,他無不感同身受,他們的每種境遇,也無不是他本人的經歷。

  要做個忠實的證人,他尤其應當記述各種舉動、各種資料和各種傳聞。然而,他個人想要講的話、他的期待、所經受的考驗,都應該避而不談。他若是選用的話,也僅僅旨在理解或者有助於人理解他那些同胞,旨在儘量明確表達出他們大部分時間模糊的感受。老實說,花這點腦筋,對他不算什麼。有時他也躍躍欲試,要把自己的心聲直接匯入成千上萬鼠疫患者的聲音之中,可是轉念一想又作罷了:他那些痛苦,沒有一件不同時也是別人的痛苦,在這世上,痛苦往往孤獨地承受,這正是一種優勢。的的確確,他應該替所有人說話。然而,我們的同胞中至少有一人,里厄大夫不能替他說話,正是有一天,塔魯對里厄說起的那一位:「他唯一真正的罪過,就是從心裡贊成要一些孩子和大人性命的東西。餘下的,我全能理解,唯獨這一點,我只能勉勉強強地原諒他。」此人一顆心愚昧無知,也就是說落寞孤寂,這部紀事的句號,落到他身上倒也恰到好處。

  里厄大夫走出歡慶喧鬧的大街,正要拐進格朗和科塔爾居住的街道時,卻被一道警戒線攔住去路。這情況他沒有料到。遠處歡慶的陣陣喧譁聲,越發顯得這個街區的寂靜,他感到這兒既沉默又冷清。他出示了證件。

  「不行啊,大夫,」警察說道,「那兒有個瘋子,朝人群開槍。不過,您就留在這兒,還可能用得著。」

  這時,里厄看見格朗朝他走了過來。格朗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警察不讓過去,他聽說有人從他那棟樓里朝外打槍。遠遠望得見那棟樓的正面,被沒有熱度的夕陽的餘暉塗成金黃色。樓房四周有一大片空場,一直延伸到對面的人行道。可以清楚地看到,馬路中央有一頂帽子和一塊髒布片。里厄和格朗遠遠望見,街道另一頭也拉起了一道警戒線,跟攔住他們的這道警戒線平行,本街區的一些居民腳步匆忙,從那道警戒線後面過往。他們仔細觀望,還看到一些警察手持手槍,蹲在那棟樓對面幾棟樓的樓門裡。那棟樓的百葉窗全部關閉,只有三樓的一扇百葉窗似乎掩著。整條街悄無聲息,只能聽見從市中心傳來的樂曲聲的片段。

  一時間,對面一棟樓里手槍射擊,乒乒兩聲,那扇半開的百葉窗隨即碎片橫飛。接著,又復歸寂靜。在一天喧鬧之後,遠遠望見的景象,反倒令里厄覺得有點虛幻。

  「那是科塔爾家的窗戶。」格朗突然說道,他情緒很激動,「可是,科塔爾早就不知去向了。」

  

  「為什麼開槍啊?」里厄問警察。

  「那是引逗他呢。我們等一輛車,運來必要的裝備,因為,有人開槍,專打要進那棟樓的人,已經有一名警察中彈了。」

  「為什麼開槍打人呢?」

  「不知道。當時,大家都在街上閒逛,忽聽一聲槍響,都鬧不清是怎麼回事。打第二槍時,驚叫聲四起,有人受了傷,所有人都逃開了。那是個瘋子,還用說!」

  在恢復的寂靜中,時間一分一秒似乎過得十分緩慢。忽然間,他們望見一條狗,從街道另一頭躥了出來,那是很久以來里厄所見到的第一條,一條髒兮兮的長毛獵犬,估計是主人把它掩藏至今,正沿著牆根小跑。跑到那棟樓的樓門附近,狗猶豫一下,先是坐到地上,然後翻身倒下咬跳蚤。警察連吹幾聲哨子,召喚那條狗。狗抬起頭,接著決定慢騰騰地橫過馬路,去嗅那頂帽子。與此同時,從三樓射出一發子彈。那條狗好似烙餅似的翻倒在地,四條腿亂蹬,最後仰身躺倒,抽搐了好半天。對面樓里當即還擊,五六聲槍響,又把那扇百葉窗打飛好多碎片。繼而,周圍又寂靜下來。太陽沉下去一點,陰影開始爬近科塔爾家的窗戶。大夫身後的街上響起輕輕的剎車聲。

  「他們到了。」警察說道。

  幾名警察背朝外下了車,帶上繩索、一架梯子、兩個長方形的油布包。他們走進一條環繞這片樓房的街道,到了格朗居住的樓房的對面。片刻之後,那些樓房門口一陣騷亂,那情景不是看到,主要是猜測出來。然後,大家就等待。那條狗不再動彈,現在躺在一窪暗黑的血泊中了。

  猛然間,響起一陣衝鋒鎗射擊聲,從警察占據的幾座樓房的窗口響起。這陣射擊,仍然對準那扇百葉窗,這次把它打得稀巴爛,露出了黑乎乎的窗洞;可是,里厄和格朗從他們站的位置什麼也看不清楚。射擊一停止,第二支衝鋒鎗又響起來,從另一個角度,在稍遠一點的樓房射擊。子彈無疑都射進那扇窗戶的方洞裡,有一顆還打飛牆磚的一塊碎片。就在同一瞬間,三名警察跑步橫穿馬路,衝進樓門裡。另外三名警察差不多緊隨其後,射擊也隨即停止了。大家又開始等待。那棟樓里遠遠傳來兩聲槍響。接著又是一陣喧譁,只見從那樓里與其說是拖出,不如說是架出來一個矮個男子。那人只穿著襯衣,不住口地大嚷大叫。好像發生了奇蹟,臨街關閉的百葉窗全部打開,窗口全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又有大群人從一幢幢樓里出來,擠在警戒線的外面。這工夫,那個矮個男子已經被架到馬路中央,雙腳終於著地,手臂仍被警察反扭在背後。他還是連聲叫嚷。一名警察走上前去,狠狠給了他兩拳,打得又穩又准。

  「正是科塔爾,」格朗訥訥說道,「他已經瘋了。」

  科塔爾倒下了。只見那警察抬起腿,又照著被打癱在地的軀體猛踢一腳。接著亂鬨鬨的一群人朝大夫和他的老友這邊走來。

  「都閃開路!」那警察嚷道。

  里厄移開目光,不看從面前走過的那群人。

  格朗和大夫走進蒼茫的暮色中。這個事件就好像震醒了昏昏欲睡的街區,偏僻的街道上重又熱鬧起來,擠滿歡樂的人群。格朗到了居住的樓前,向大夫道別,他要去工作。不過,臨上樓的當兒,他還是對大夫說,他已經給雅娜寫了信,現在心裡釋然了。另外,他又重新寫了那句話,並且說:「所有形容詞,我全部刪掉了。」

  格朗狡黠地笑了笑,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然而,里厄心裡在想科塔爾,他去那位患哮喘病老人家的一路上,耳畔一直迴蕩著警察揮拳擊在科塔爾臉上濁重的聲響。想到一個有罪的人,也許比想到一個死人還要難受。里厄走到患病老人家時,夜色已經吞噬了整個天空。在房間裡聽得見遠處歡慶自由的嘈雜聲,老人還是慢條斯理地倒騰鷹嘴豆。「他們做得對,是該樂和樂和了,」老人說道,「苦樂全有,才算得上一個世界。大夫,您那位同事呢,他怎麼樣了?」傳來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響,但那是祥和的爆破聲,孩子們在放鞭炮。「他死了。」大夫回答,同時用聽診器檢查老人呼嚕呼嚕作響的胸部。「啊!」老人聽了不禁愕然。「死於鼠疫。」里厄補充一句。「是啊,」老人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認,「最優秀的人總是先走。這就是生活。真的,他那個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您為什麼這樣講?」大夫邊說邊收好聽診器。「也不為什麼。他可從來不說空話和廢話。總之,我呢,挺喜歡他。就是這麼回事。別人說:『這是鼠疫,我們鬧了鼠疫。』差一點,他們就會申請授勳了。說到底,鼠疫究竟是什麼呢?鼠疫就是生活,不過如此。」

  「您要按時做熏蒸療法。」「嗯!您絲毫不必擔心。我的命還長著呢,我會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全死去。我嘛,生活得法。」遠處聲聲歡叫回應他這話。大夫停在屋子中央:「我去平台上瞧瞧,您不介意吧?」「不介意!您要從高處望望他們,嗯?隨您便吧。其實,他們始終是老樣子。」里厄朝樓梯走去。「說說看,大夫,他們要建造一座鼠疫死難者紀念碑,這是真的嗎?」

  「報上這樣報導。造一座石碑,或者一塊紀念牌。」

  「我早就斷定了,還會有人發表演說。」

  老人大笑,笑得喘不上來氣。

  「我在這兒就聽得見他們說:『我們這些死者……』回頭他們就去大吃大喝。」

  里厄已經登上樓梯了。

  清冷而遼闊的天空,在樓房上方閃爍,而靠近山巒那邊,星星猶如燧石,顯得異常堅硬。記得那天夜晚,他和塔魯登上這座平台,將鼠疫拋到一邊,而這天夜晚的情景,並沒有多大差異,只是懸崖腳下的大海濤聲更為喧響。空氣輕盈,紋絲不動,釋去了秋季暖風送來的鹹味。然而,市區喧鬧的聲浪,還一直拍擊著屋頂平台下面的牆腳。不過,這是解脫之夜,而不是反抗之夜了。遠處那片暗紅色的亮光,標誌著燈火輝煌的林蔭大道和廣場。值此解放的夜晚,渴望就成了脫韁的野馬,正是那種吼聲一直傳到里厄的耳畔。

  官方歡慶的第一批煙花,從昏暗的港口騰空而起。全市居民長時間的歡呼聲隱隱傳來。科塔爾、塔魯,以及里厄曾愛過並失去的那些男子和那個女人,他們無論死去還是有罪,此刻全被人忘卻了。這位患病老人說得對,人始終是老樣子。不過,這正是他們的力量和無辜所在,里厄超越一切痛苦,還是從這兩方面同他們會合了。歡呼聲持續不斷,一陣高似一陣,久久迴蕩在平台的腳下;五彩繽紛的煙花在天空綻放,也越來越密集了,於是,里厄大夫決定撰寫到此結束的這部紀事,以免躋身沉默者的行列,旨在挺身做證,為鼠疫的受害者說話,至少給後世留下他們受到不公正和粗暴待遇的這段記憶,也旨在扼要談一談在這場災難中學到了什麼,即人身上值得讚美的長處多於可鄙視的弱點。

  然而他也明白,這部紀事不可能是最後勝利的紀事。本書僅僅見證了在危險關頭,人們不得已做了些什麼,同時也表明,今後再遇到類似情況,還應該做些什麼:所有當不成聖賢,又不甘心橫遭災禍的人,當然要將個人的傷痛置之度外,努力當好醫生,抗擊瘟神及其武器樂此不疲製造的恐怖。

  里厄傾聽著從市里飛揚起來的歡樂喧鬧聲,確實念念不忘這種歡樂始終受到威脅。因為他了解這歡樂的人群並不知曉的事實:翻閱醫書便可知道,鼠疫桿菌不會滅絕,也永遠不會消亡,這種桿菌能在家具和內衣被褥中休眠幾十年,在房間、地窖、箱子、手帕或廢紙里耐心等待,也許會等到那麼一天,鼠疫再次喚醒鼠群,大批派往一座幸福的城市裡死去,給人帶去災難和教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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