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8:00 作者: 阿爾貝·加繆

  自從參加了衛生防疫組織,帕納盧就沒有離開過醫院和鼠疫傳播的地方。在救護人員中,他置身於自認為合適的位置,也就是第一線,死亡的場面自然見過不少。他雖說注射過疫苗,有了免疫力,卻未能免除他對死的憂慮。不過,表面上,他總能保持鎮定的神態。可是自從那天,他長時間觀看一個孩子死亡的過程,似乎就變樣了。越來越緊張的神色,明顯寫在他的臉上了。且說那天,他對里厄笑道,此刻他正寫一篇小論文,題為《神父能否看醫生》,大夫便感到,事情似乎遠比帕納盧所說更為嚴重。大夫表示願聞這篇論文的詳情。帕納盧便告訴大夫,他在男教徒的彌撒上要有一場布道,屆時他至少會闡述他的一些觀點。

  「我希望您能到場,大夫,講道的主題會引起您的興趣。」

  神父第二次講道,正趕上大風天。老實說,沒法跟第一次講道相比,這次全場聽眾座席稀稀落落了。原因很簡單,在我們的同胞看來,這種場面已無吸引人的新意了。在全城經歷艱難的時期,「新意」這個字眼早已失去意義。此外,大多數人,即使沒有完全棄絕他們的宗教義務,或者,即使沒有參加禮拜的同時又過著極不道德的私生活,他們也會用一些毫無理智的迷信來取代正常的宗教活動。他們寧願佩戴護身聖牌或者聖羅克護身符,也不肯去做彌撒了。

  舉例便可說明,我們的同胞開始濫用預言了。的確,在春季那會兒,大家就期待鼠疫會隨時結束,既然大家都確信疫情不會持續下去,誰也想不到去問問別人,瘟疫究竟能流行多長時間。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有人開始擔心,這場災難真的沒有頭了,於是瘟疫停止流行,一下子就成眾望所歸了。占星術士或天主教聖徒的各種預言,就這樣一手傳一手。本城印刷所老闆也很快就看出,公眾對預言的這種執迷有利可圖,於是排印成冊,大量發行。他們又發現公眾的好奇心難以饜足,便組織人力到市里各家圖書館查閱野史,儘量搜集所有見證資料,彙編起來在全市發行。如果史書上的預言還嫌不足,還可以向一些記者定製:這些記者至少在這方面,表現出來的專業水準不亞於那些世代的楷模。

  這些預言有些甚至在各家報紙上連載,而大家濃厚的閱讀興趣,絲毫不遜於災難前看連載的言情小說。有些預言還依據稀奇古怪的計算,即在計算中納入鬧鼠疫年份的千位數、死亡的人數,以及瘟疫持續的月份數。另一些預言則比較歷次鼠疫大流行,找出其中類似的方面(預言中所謂的常數),再運用同樣古怪的計算,便聲稱得出了認識當前災難的數據。不過,最受公眾讚賞的預言,無疑是效仿《啟示錄》的語體寫成的,宣告即將發生一系列事件,每一個都可能成為考驗這座城市的大事件,其複雜性可以做出多種多樣的闡釋。就這樣,諾斯特拉達穆斯和女聖徒奧狄爾便成為天天諮詢的預言家,而且總能獲得相應的回答。況且,所有預言都有共同之處,最終總能給人以寬慰。唯獨鼠疫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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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見,在我們同胞的心目中,這種迷信替代了宗教信仰,因此,帕納盧講道的教堂,上座率只達到四分之三。講道是在晚上,里厄到達時,風一陣陣從入口兩扇自動關閉的門的縫隙間鑽進教堂,在聽眾之間自由穿行。里厄走進這清冷而寂靜的教堂,在一色男信徒的座位中間坐下,看到神父正登上講壇。帕納盧開始講道,比起頭一次來,他這次語氣更加溫和,也更為審慎,而且,聽眾也多次注意到,他在演講中有幾分遲疑。還有個情況很怪,他不再講「你們」,而是說「我們」如何如何。

  不過,他的聲音漸漸有了底氣。他開始提醒說,鼠疫在我們中間流行了數月,多少次看到它坐到我們餐桌旁,或者坐到我們所愛的人床頭,看到它在我們身邊走動,在工作地點等待我們到來,因此,現在我們更了解鼠疫了,現在也許我們更能接受它不間斷對我們講的事,而在初期驚愕之餘,我們不可能很好地聽取。帕納盧神父在同一地點布道已經講過的話,仍然是對的,至少他深信不疑。然而,這種情況我們每人都碰到過,他也痛悔得捶胸頓足,當時他布道所考慮並講出來的話,也許還缺乏慈悲心懷。不過,有一點始終是對的,就是說任何事情,總有可取的方面。最嚴酷的考驗,對於基督教徒仍有裨益。而基督教徒遇事所應當尋求的,恰恰是事情的益處,這種益處由什麼構成,怎樣才能夠找到。

  這工夫,里厄周圍的人兩臂搭在扶手上,似乎舒舒服服坐在長椅上,儘量保持最愜意的姿勢。教堂入口的一扇軟墊隔音門在輕輕地來回擺動。有人離座去把門扶住。里厄因這種騷動而分心,幾乎沒有聽見帕納盧接著講道說些什麼。神父所講的大致內容是,不必試圖解釋鼠疫這種現象,而應儘量學會可能學會的東西。里厄聽得很模糊,以為神父主張什麼都無須解釋。等到帕納盧用力強調,在天主看來,有些事情可以解釋,另一些事情不能解釋,這時里厄的注意力才開始集中。世間當然有善惡,一般來說,也很容易解釋善惡的區別。然而,深入惡的內部,就開始碰到難題了。譬如說,世間存在看似有必要的惡,也有看似沒必要的惡。有墮入地獄的唐璜,也有一個孩子的夭折。要知道,如果說唐璜這個浪蕩的惡少受天打雷劈是罪有應得的話,那麼這孩子遭受這麼大罪,就無法理解了。事實上,在這人世間,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一個孩子遭罪,以及這種痛苦所帶來的恐懼,並且務必找出這其中的緣由。在人生的其他方面,上帝向我們提供了一切便利,因而到此為止,宗教也就乏善可陳。在這裡則相反,天主將我們逼到牆腳。我們全落入鼠疫的圍牆裡,我們必須在這種死亡的陰影中,找出有益於我們的方面。帕納盧神父甚至不肯隨便利用廉價的優勢,一舉而跨越圍牆。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說一句,等待這孩子的永福,足可以補償他們遭受的痛苦。而其實,他對此卻一無所知。歸根結底,誰又能斷言,永恆的福樂便可補償人所遭受的片刻痛苦呢?那肯定不會是個基督徒,只因我主耶穌四肢和心靈都嘗到過痛苦。神父不會那麼做,依然停留在牆腳,面對著一個孩子的痛苦,堅守這種十字架便是象徵的極痛深悲。他可以無所畏懼地對那天聽他講道的人說:「我的弟兄們,時刻到了。不是相信一切,就是否定一切。可是在你們中間,誰又敢否定一切呢?」

  里厄剛想到神父接近了異端邪說,但是不容他細想,帕納盧已經接著有力地斷定,這種命令,這種純粹的要求,正是基督徒的特惠。這也是基督徒的美德。神父心知他要講的美德中有過火的成分,許多習慣了更為寬容和傳統的道德的人,聽了會反感。不過鼠疫時期的宗教,不可能等同於平時的宗教,如果說天主可能容許,甚至渴望人的靈魂在幸福的時期安詳而怡然自得,那麼他也希望在極端的不幸中,人的靈魂應該有極端的表現。今天,天主將他的造物置於不幸的境地,這是賜予他們的恩惠,促使他們重新找回並擔當起這種至高無上的德行,即全相信或全否定。

  十九世紀有一位世俗作家,斷言並不存在煉獄,便聲稱揭示了教會的秘密。言下之意,他認為不存在半路,只有天堂和地獄,人根據生前所做的選擇,死後不是升天堂而得永福,就是下地獄而受永罰。但是,按照帕納盧的觀點,這是一種異端邪說,只能出自一個不信教的人的頭腦。因為,煉獄就是存在。當然,有些時期,不能過分指望這種煉獄,有些時期,根本談不上輕罪。任何罪孽都死有餘辜,任何冷漠的態度都是犯罪。那就是全相信,或者全否定。

  帕納盧停頓了,這時,里厄才更清楚地聽到風從門下鑽進來的哀鳴聲:外面的風似乎颳得更加猛烈了。與此同時,神父又講道,他所說的全盤接受的品德,不能從通常賦予該詞的狹義來理解,既不是一般意義的逆來順受,也不是勉為其難的遜順,而是屈辱,是受辱者心甘情願的一種屈辱。不言而喻,一個孩子遭受的痛苦,是對人的思想和心靈的侮辱。這就是為什麼必須投身進去。這就是為什麼帕納盧明確告訴聽眾,他要說的意思不容易說,必須情願接受屈辱,因為這是上帝的意願。只有這樣,基督徒才會不惜一切;所有出路都關閉了,才會把根本的選擇貫徹到底。一個基督徒會選擇相信一切,以免走到否定一切的死路。正如那些善良的婦女,這時候在各教堂得知,腹股溝淋巴結形成腫塊,正是人體排泄傳染毒素的自然通道,她們就說:「天主啊,請讓我身上腹股溝淋巴結也長出腫塊吧。」基督教徒也同樣會把自身交給天主,即使還不理解我主的意願。我們不能說「那個我理解,但是這個不可接受」,必須跳進擺在我們面前的這種不可接受的腹心,恰恰就是為了我們做出選擇。孩子的痛苦正是我們的苦澀麵包,但是如無這種麵包,我們的靈魂沒有精神食糧,就會餓死。

  帕納盧神父講到這裡頓了頓,停頓時通常會伴隨場內隱隱的嘈雜聲,而這次嘈雜聲剛起,講道者就出人意料地馬上接下去,其聲鏗鏘有力,佯裝設身處地,替聽眾發問,究竟應該如何作為。他早就料到,大家要說出「聽天由命」這個可怕的字眼。那好吧,面對這個字眼他並不退避,只要允許他加上「積極的」這個形容詞。當然了,還得強調一遍,切勿模仿他曾提過的阿比西尼亞的那些基督徒。更不要想去附和那些患上鼠疫的波斯人,他們將帶有病毒的破衣爛衫拋向由基督教徒組成的衛生防疫隊,並且高聲祈求上天將鼠疫傳染給這些離經叛道者,懲罰他們企圖制服天主賜予的災難。然而反過來,也不應該效仿開羅的那些修道士:他們在十九世紀瘟疫流行期間,舉行送聖體儀式時用鑷子夾聖體餅,只為避免接觸信徒們可能潛伏病毒的又濕又熱的嘴。波斯的鼠疫患者和開羅的修道士,同樣都有罪孽。因為,對於前者,一個孩子的痛苦無關痛癢,而對於後者則相反,人對痛苦的畏懼侵蝕了方方面面。這兩種情況,問題都被掩蓋了。對天主的聲音,他們全置若罔聞。還有其他事例,帕納盧也要列舉。據馬賽大鼠疫紀事作者的記述,贖俘會修道院八十一名修道士,僅有四人倖免於難,而四人中又有三人潛逃。紀事作者們是這樣講的,再多說什麼就超越他們的職業了。然而,帕納盧神父讀到這些記載,全部思緒就自動集中到那名唯一留下的修道士身上,儘管他也看到了那七十七具屍體,尤其看到了那三名教友逃逸的例子。講到這裡,神父用拳頭捶著講道台的邊緣,高聲說道:「我的弟兄們,一定要做留下來的那一個!」

  這倒不是說拒絕防範措施,由一個社會引進一場大災難的混亂中,防範措施正是一種明智的秩序。絕不要聽那些道學家的胡言亂語,說什麼必須跪下來求饒,放棄一切。我們只應當開始往前走,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儘量做好事。不過,除此之外,就必須堅持下去,完全聽從上帝的安排,哪怕孩子死了,也不要去尋求個人的幫助。

  帕納盧神父講到這裡,又舉出馬賽鼠疫流行期間,貝爾森斯主教的崇高形象。他回敘說,在瘟疫行將結束時,主教已經做了一切該做的事,認為一籌莫展了,於是備足食糧,閉門不出,還讓人在住宅四周築起圍牆。當地居民本來把他視為偶像,由於痛苦到極限而產生逆反心理,他們對主教的行為痛恨到極點,就用屍體將他的房子包圍起來,想要讓他染上瘟疫,甚至還把屍體拋入牆內,以便更加確保他難逃厄運。主教就是這樣,在最後關頭意志薄弱,自以為在死亡的世界能獨善其身,不料屍體卻從天而降,砸到他的頭上。我們同樣如此,就應該確信在鼠疫的肆虐中沒有安全島。不,沒有中間路線。必須接受令人憤慨的現實,因為我們必須做出選擇:要麼恨天主,要麼愛天主。又有誰敢選擇恨天主呢?

  「我的弟兄們,」帕納盧最後說,同時宣布他得出的結論,「愛天主,是一種艱難的愛。這種愛的必要條件,就是完全忘我,鄙視自身。但是,唯獨這種愛,才能消除孩子們的痛苦和死亡。不管怎樣,也唯獨這種愛,能讓死亡顯示其必要性,因為死亡無法理解,我們就只能求之了。這就是難以領會的一課,我願意和你們共勉。這就是信念,在世人眼裡很殘酷,在上帝眼裡卻有決定意義,因此必須拉近距離。這種可怕的形象,我們一定要與之比肩。登上這個頂峰,一切都將相混同,不分高下了,真理就將從這表面上的不公正之中湧現出來。也正是如此,在法國南方的許多教堂里,一些鼠疫受難者在祭壇的石板下安眠了多少世紀,神父們在他們的墳墓上方講道,所宣揚的精神,正是從這種也有孩子份額的骨灰中激發出來的。」

  里厄走出教堂時,一陣狂風從半開的門扇灌進教堂,徑直撲向教徒們的臉。一股雨水的氣味和潮濕的人行道的清香,隨風進入教堂,讓教徒們在出去之前就領略城市的模樣。一位年邁的教士和一個年輕助祭,這時在里厄大夫前面走出門,好不容易才按住帽子。儘管手忙腳亂,年邁的教士還照樣不停地評論這場講道。他讚賞帕納盧的口才,但是頗擔心神父闡明思想的大膽論斷。他認為這場講道,重在表現憂慮而不是力量,可是一位教士,到了帕納盧這種年紀,就沒有權利心感憂慮了。年輕的助祭頂風低著頭,明確說他總跟這位神父打交道,了解他的思想演變,他的論文還要大膽得多,恐怕難獲教會批准印行。

  「他到底要闡述什麼思想呢?」老教士問道。

  他們已經走到教堂門前的廣場,大風在周圍呼嘯,打斷了年輕助祭的話。等到能開口了,他僅僅說道:

  「一位教士如看醫生,這中間就矛盾了。」

  塔魯聽了里厄轉述帕納盧的講話,就說他認識一位教士,在戰爭中喪失了信仰,只因他發現了一張打瞎了雙眼的青年的臉。

  「帕納盧說得對,」塔魯說道,「無辜的人被打瞎了雙眼,一個基督徒目睹了,就應該放棄信仰,或者接受也把自己的眼睛弄瞎。帕納盧不肯放棄信仰,他一定能堅持到底。這就是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塔魯的這種看法,能否稍微澄清後來發生的種種事件,以及在這些事件中,帕納盧在他身邊的人眼裡種種令人不解的表現呢?下文大家自會判斷。

  講道之後沒過幾天,帕納盧果然忙著搬家了。當時,城裡疫情的發展引起了搬家潮。塔魯就不得不撤離旅館,住進里厄的家中;同樣,神父也只好放棄修會分配給他的那套房間,搬進一位老太太的家裡:房東老太太總去教堂,尚未感染上鼠疫。在搬家的過程中,神父越發感到疲憊和焦慮,無意中喪失了房東老太太對他的敬重。老太太曾熱烈讚揚聖女奧狄爾預言的功德,而神父聽著,卻稍微流露出了不大耐煩的神情,想必是他太疲倦的緣故。後來他再怎麼努力也無濟於事,就連至少爭取老太太一種善意的中立態度也不可得。他已經造成了壞印象。因此,每天晚上,在返回他那布滿針鉤花邊飾物的房間之前,他就不得不觀賞房東坐在客廳里給他看的後背,同時讓他帶走的記憶,就是身也不回對他冷淡說的一句「晚安,神父」。正是這樣的一個夜晚,他上床睡覺時頭疼得很,感到孕育好幾天的熱燒,這時開始泛濫,熱浪衝擊他的手腕和太陽穴。

  隨後發生的情況,只有通過房東老太太事後的講述才知道。她習慣早起,第二天早晨,起來了一段時間,有些奇怪沒有看見神父走出房間,猶豫再三才決定去敲敲房門。她瞧見神父一夜未眠,仍然躺在床上。神父感到氣悶而難受,顯得異於往常,臉色漲紅。拿老太太本人的話說,她彬彬有禮地向神父提議請個醫生來,然而,她的提議遭到粗暴的拒絕,她認為那種態度實在令人遺憾。她只好退出房間。過了一會兒神父按了鈴,請房東過來一趟。他對剛才的火氣道了歉,並且向房東聲明,他不可能染上鼠疫,身上沒有出現鼠疫的任何症狀,只是一時疲勞過度的反應。老太太鄭重地回答說,她提議並不是出於這種擔心,她沒有考慮自身的安全,那是掌握在上帝的手裡的,她只是想到神父的健康狀況,並且自認為對此負有部分責任。但是,由於神父沒有再說什麼,房東老太太所講如果屬實的話,她當場又向神父提議請他的醫生來。神父再次拒絕了,還解釋了幾句,而老太太卻認為說得非常含混。她只是覺得聽懂了,可聽懂的意思,在她看來又恰恰無法理解,神父拒絕醫生診視,是因為這不符合他的原則。於是,她得出結論,高燒把她的房客腦袋燒糊塗了,無奈之下,她只能給神父端去藥茶。

  老太太一心決定,要一絲不苟地履行這種情況給她造成的義務,每隔兩小時去看看病人。最令她詫異的是,一整天神父都一直處於煩躁的狀態。他掀掉被單,隨後重又拉上蓋住,不斷抬手撫摩汗潮的腦門,還時常坐起來,想咳嗽又咳不出痰來,喉嚨嘶啞而帶痰聲,仿佛要強行清嗓子。當時真像有一團棉絮堵住嗓子眼,又無法掏出來。一陣一陣這樣折騰之後,他就仰身倒在床上,所有跡象都表明他已筋疲力盡。最後,他又半抬起身子,片刻之間凝視前方,目光那麼專注,比先前躁動時更為兇猛。可是,要不要叫醫生,老太太還在猶豫,唯恐惹病人不快。雖說看似很嚴重,也許這僅僅是突發高燒。

  不過,到了下午,老太太試圖對神父說這事,只得到幾句含混不清的回答。她又重提請醫生的建議。神父一聽便坐起來,他有點喘不上來氣,回答得卻十分清晰,他不願意請醫生。當時,房東老太太就決定等到次日早晨,如果神父的病情還不見好轉,她就打電話,朗斯多克情報所提供的電話號碼,每天都要在廣播裡反覆播送十來遍。她始終擔負起自己的責任,打算夜間還去看看房客,守護在床前。可是,晚上給他端去新煮的藥茶之後,她本人也想躺一會兒,不料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才醒來,趕緊跑到病人房間。

  神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昨天滿臉漲紅,現在卻面無血色,因臉龐依然豐滿,那種蒼白就尤為駭人了。神父正凝視著床鋪上方的一盞玻璃彩珠吊燈。他的頭立刻轉向進屋的老太太。據房東說,他折騰了一整夜,毫無氣力做出反應。老太太問他身體如何,注意到他回答的聲音淡定得出奇,他說情況不妙,但不需要請醫生,只要把他送進醫院,照章辦事就可以了。老太太一聽慌了神,急忙跑去打電話。

  里厄中午時分趕到,聽了房東的講述,他僅僅回答說,帕納盧做得對,但是恐怕太遲了。神父以同樣淡定的態度接待里厄。大夫檢查了一下,不免感到意外,在他身上沒有發現淋巴腺鼠疫或者肺鼠疫的任何主要症狀,只檢查出肺部腫脹,並有壓抑痛感。但是不管怎樣,他的脈搏十分微弱,總的體徵臨近病危,生存的希望不大了。

  「您根本沒有這種疾病的主要症狀,」大夫對帕納盧說道,「但實際上,還有疑問,我還得把您隔離起來。」

  神父微微一笑,樣子很怪異,似乎表示禮貌,但是沒有說話。里厄出去打電話,返回房間後就看著神父。

  「我就守在您身邊。」他語氣溫和,對神父說道。

  這時,神父又恢復了點精神,眼睛轉向大夫,眼神里重又含有幾分熱情。接著,他艱難地開口說話,沒法判斷他是不是帶著傷感講這句話。

  「謝謝,」他說道,「不過,出家人沒有朋友,他們把一切都交給了上帝。」

  他要人把放在床頭的耶穌受難十字架遞給他,拿到之後,便轉過身來,盯著看十字架了。

  帕納盧住進醫院,再也沒有開口講話。他聽任擺布,如同一個物件,接受強加給他的各種治療,只是握住十字架再也不放手了。然而,神父的病例一直確診不了。在里厄的思想里始終存疑。是鼠疫,又不是鼠疫。而且,近來一段時間,鼠疫似乎樂得給醫生的診斷製造混亂。不過,在帕納盧的病歷中,隨後的情況將表明,這種難以確診並不重要。

  體溫上升,咳嗽的聲音越來越嘶啞,一整天折磨著病人。到了晚上,神父終於咳出堵著嗓子眼的那團棉絮。那團棉絮呈紅色。帕納盧在高燒的嘈雜喧鬧聲中,始終保持淡定的眼神。第二天早晨,發現他死了,半個身子懸在床外,眼睛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病歷卡上記錄為:「疑似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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