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05:17:58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卡斯泰爾研製的血清,到十月末才投入試驗。實際上,這是里厄最後的希望了。試驗一旦再次失敗,大夫就確信這座城市要受病魔任意擺布了,瘟疫或者再猖獗數月之久,或者莫名其妙地自行停止。
就在卡斯泰爾來看里厄的前一天,奧通先生的兒子病倒了,全家人不得不接受檢疫隔離。孩子的母親剛隔離完不久,現在又得隔離起來。這位法官遵紀守法,一見兒子身上發現症狀,立即派人請來里厄大夫。里厄趕到時,父母正站在孩子的床邊。他們的女兒已經送走了。孩子正進入衰竭時期,任由大夫檢查,也沒有呻吟一聲。大夫抬起頭來,遇到法官的目光,看到法官身後孩子母親那張蒼白的臉:她嘴上捂著手帕,瞪大眼睛注視著大夫的一舉一動。
「就是了,對不對?」法官聲音冷冷地問道。「對。」里厄回答,又瞥了一眼孩子。孩子的母親眼睛睜圓了,但是她始終不講話。法官也沉默不語,繼而,他放低了聲調,說道:「那好,大夫,我們就應當照章辦事。」里厄避而不看一直用手帕捂著嘴的孩子的母親。「辦起來很快,」里厄頗為猶豫,說道,「只要我能打個電話。」
奧通先生說立刻帶他去。然而,大夫轉過身,對法官的妻子說道:
「實在遺憾。您應當準備些衣物。您了解該怎麼辦。」
奧通太太仿佛愣在那裡,直直地看著地面。
「是的,」她點點頭說道,「我這就去準備一下。」
里厄辭別之前,不由自主地問奧通夫婦,是否有什麼要求。法官的妻子還是默默地看著他。不過,法官這次卻避開目光。
「沒有,」他說著,咽了一口唾沫,「但請您救我孩子一命。」
檢疫隔離的措施,開頭不過是一種形式,但是經過里厄和朗貝爾的組織,就規定得非常嚴格了,尤其是要求同一家庭的成員彼此始終隔離。家庭中的某個成員,如果不知不覺中染上了瘟疫,那就不能留給疫病大量傳播的機會。里厄解釋這些理由,法官也認為這理所當然。不過,他妻子和他對視的那種眼神,讓大夫感到這次又要分離,他們心慌意亂到何等程度。奧通太太及其小女兒,可以安排到朗貝爾管理的改成檢疫隔離所的旅館。但是沒有預審法官的床位了,他只能住進市體育場隔離營,那是省政府用路政管理處提供的帳篷正在搭建的隔離營。里厄對此表示歉意,而奧通先生倒是說,規則對所有人都一樣,服從才是正理。
至於患兒,他被送到附屬醫院,住進了由教室改成的病房,裡面安放了十張病床。觀察了二十個小時之後,里厄認為這孩子沒救了。小小的軀體任由傳染病毒吞噬,絲毫也沒有反應了。腹股溝剛剛長了幾個小腫塊,十分疼痛,孩子瘦弱的四肢受阻而難以活動。在他的身上,病魔不戰自勝。有鑑於此,里厄就想到卡斯泰爾研製的血清,可以在這孩子身上試驗。就在當天晚上,晚飯之後,他們實施了長時間接種疫苗,而沒有引起孩子一點反應。次日天剛亮,所有人都來到患兒跟前,以便判斷這次具有決定性的疫苗試驗的效果。
孩子已經脫離了麻木狀態,軀體在被子裡抽搐輾轉。里厄大夫、卡斯泰爾和塔魯,從凌晨四點起,就一直守在患兒床前,一步步跟蹤觀察病情的發展或者停頓。塔魯在床頭,他那大塊頭的軀體有點彎曲。里厄站在床尾,卡斯泰爾坐在他旁邊,正看一本舊書,顯得十分平靜。在這間從前的小學教室里,晨曦漸漸擴展,其他人也陸續到來。帕納盧頭一個進病房,站到病床的另一邊,背靠牆上,同塔魯面對面。他臉上赫然可見一副痛苦的表情,這些日子拼老命,辛勞在他充血的額頭刻下道道皺紋。約瑟夫·格朗也到了。已經七點了,這名職員跑得氣喘吁吁,連聲表示歉意。他只能稍留片刻,也許現在已經有了些確切的情況。里厄沒有說話,指給他看那孩子。患兒雙眼緊閉,臉已經失態,用盡餘力緊咬牙關。小身子紋絲不動,只是頭在沒有枕套的枕頭上左右轉動。終於天色大亮,教室里端仍在原地的黑板上,還能辨認出從前寫的方程式的字跡。朗貝爾來了,他身子靠在鄰床的床腳上面,掏出一包香菸。可是,他瞥了一眼患兒,又將那包香菸塞進兜里。
卡斯泰爾依然坐在那兒,他從眼鏡上方注視著里厄。
「您有孩子父親的消息嗎?」
「沒有,」里厄回答,「他父親在隔離營。」
患兒在床上呻吟,大夫用力握住病床的橫檔,兩眼緊盯著患兒,只見孩子的軀體突然僵直了,牙關重又咬緊,腰部略微塌陷,四肢緩緩鬆開。赤裸的小身子蓋著軍用毛毯,這時散發出一股羊毛和汗酸的氣味。孩子的軀體又逐漸鬆弛,四肢重又收攏,蜷縮到床鋪中央,眼睛始終閉著,也不發聲音,呼吸似乎更加急促了。里厄同塔魯的目光不期而遇,塔魯隨即移開視線。
他們已經見過一些孩子夭折,只因幾個月以來,鼠疫肆虐,根本不選擇打擊對象。不過,他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從凌晨起,就一分鐘一分鐘觀察孩子經受的病痛。自不待言,讓這些無辜的孩子所遭受的痛苦,在他們眼裡始終是活生生的現實,也就是說令人憤慨的事。不過,在此之前,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他們所感到的憤慨有點抽象,因為他們還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直面觀察一個無辜孩子垂危的過程。
恰好這時,孩子仿佛胃部被咬噬,身子重又蜷縮起來,同時發出微弱的呻吟。身子蜷縮了好一陣子,不時因打寒戰和痙攣而抖動,他那副細弱的骨骼,就好像被鼠疫的狂風吹彎了,在高燒的熱風不停勁吹中咯咯作響。狂風過後,他的身子稍微放鬆了,高燒似乎退去,把他拋在潮濕而毒化的海灘上,氣喘吁吁,歇息的樣子已與死亡相似。熱浪第三次襲來,把患兒的身子稍微掀起來一下,他全身重又蜷縮成一團,像怕被火焰燒灼,恐懼地退縮到床鋪的緊裡邊,同時拼命地搖晃腦袋,完全掀掉了毯子。大滴大滴的淚水,從他紅腫的眼皮下湧出,開始在鉛灰色的臉上流淌,孩子染上鼠疫四十八小時,胳膊和腿上的肉就全化了,這次發病之後,他已經精疲力竭,癱在凌亂的床上,那姿勢有點像釘在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
塔魯俯下身去,用粗重的手掌擦拭孩子臉上的淚水和汗水。卡斯泰爾合上書本有一陣工夫了,他一直注視著患兒。他開口一句話講到半截,不得不咳嗽兩聲才講完,因而聲音突然洪亮起來:
「沒有過早晨病情緩解的情況,對不對,里厄?」
里厄說沒有過,但是這孩子超出了正常,挺的時間長多了。帕納盧靠在牆上,身子有點往下沉,他瓮聲瓮氣地說道:
「如果孩子遲早也是個死,那麼挺的時間長更遭罪。」
里厄猛地轉向帕納盧,張口要說話,但是又咽下去,顯然他克制自己,又收回目光,移到孩子身上了。
陽光充滿了病房。在另外五張病床上,一些形體在蠕動、呻吟,但是都很有節制,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唯獨一人叫喊,在房間的另一端,他隔一陣就輕輕號叫幾聲,似乎在表示驚訝,而不是疼痛。即使是病人,好像也不如起初那樣畏懼了。現在他們對待病症的態度,有了默許的成分了。只有這孩子還在全力掙扎。里厄不時給孩子把把脈,其實多此一舉,他主要還是想擺脫自身這種無能為力的靜止狀態,閉起眼睛,感受這種脈動跟自身血液的翻騰相交織。於是,他跟這個受病痛折磨的孩子相混相通了,試圖以他尚未耗損的全部力量支持這孩子。可是他們兩顆心的跳動,有一分鐘會合,隨後又不一致了,孩子脫離他的掌控,他的努力落了空。他只好放下孩子纖細的手腕,回到自己的位置。
陽光沿著粉刷的白牆照進來,由粉紅色變成黃色。玻璃窗外面,火熱的上午開始噼啪作響了。格朗走時說他還要回來,幾乎沒人聽見,人人都在等待。患兒一直閉著眼睛,似乎安穩了一點。他的雙手彎成爪子狀,輕輕地劃著名床鋪的兩側。他的手又抬上來,搔著挨近膝蓋的毯子,接著,孩子又突然蜷曲雙腿,大腿收攏到貼近肚子,然後就不動彈了。這時,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瞧著站在他面前的里厄。現在他的臉如泥塑一般,凹陷處的嘴巴張開,幾乎同時發出一聲拖長的號叫,這唯一的叫聲隨著呼吸而略微變化,猛然充斥病房,成為一種單調的、不協調的抗議,聽來不似人聲,卻仿佛同時發自所有世人之口。里厄咬緊了牙關,而塔魯則轉過身去。朗貝爾湊到床邊,而坐在床邊的卡斯泰爾又把攤在雙膝上的書本合上。帕納盧注視孩子的嘴,只見嘴裡因疾病而髒兮兮的,積滿了世世代代的這種呼號。神父不由得雙膝跪下,聲音有幾分哽咽,但很清晰地說道:「上帝啊,救救這孩子吧。」他這句禱告,在持續不斷的無名的怨聲襯托下,誰聽到都覺得極其自然。
這工夫,孩子還繼續叫喊,周圍的病人也都騷動起來。在病房另一頭不斷哀吟的那個人,也加快了抱怨的節奏,最後同樣變成真正的呼號了,匯入其他病人越來越高的呻吟聲。整個病房哭泣聲如潮湧動,蓋過了帕納盧的禱告聲。里厄緊緊抓住床架的橫檔,閉起雙眼,一時感到極度疲憊和厭惡。里厄睜開眼睛時,瞧見塔魯站在身邊。「我得走開了,」里厄說道,「實在受不了。」然而,猛然間,其他患者都住了聲。大夫這時才聽出來,孩子的叫聲也已微弱,而且還在減弱,終於止息了。可是,孩子周圍哀怨聲又起,不過很低沉,猶如剛結束的這場搏鬥遙遠的回音。這場搏鬥的確結束了。卡斯泰爾已經走到病床另一頭,說了一句「全完了」。孩子的嘴張著,但是無聲無息了,躺在凌亂被子的凹陷處,身子突然就縮小了,臉上還殘留著淚珠。
帕納盧走到床前,做了祈福的手勢。然後,他摟起教袍,走中間通道出去。「難道還得從頭做起嗎?」塔魯問卡斯泰爾。老大夫晃了晃腦袋。「也許吧,」他強顏一笑,說道,「不管怎樣,他挺的時間夠長的。」這時,里厄已經要離開病房,他腳步飛快,情緒又那麼衝動,在超過帕納盧的當兒,被神父一把拉住。「別這樣,大夫。」神父對他說道。里厄正衝動不已,猛然轉身,粗暴地拋給神父一句:「哼!至少,這孩子是無辜的,這您完全清楚!」他隨即轉過身去,搶在帕納盧之前走出病房,來到小學校院子的里端,在蒙塵的小樹中間,揀了一條長凳坐下,擦拭一下已經流到眼角的汗水。他還想喊幾嗓子,以便震開壓在他心頭的死結。熱氣從榕樹的枝葉之間沉降。早晨的碧空很快就蒙上一層淡白色的煙霧,這使得空氣更加悶熱了。里厄坐在長凳上緩勁。他望著樹枝、天空,呼吸又漸漸平穩下來,也慢慢吸納了疲勞。
「跟我說話,為什麼這麼大火氣呢?」他身後有人說道,「這景象慘不忍睹,對我也一樣。」
里厄朝帕納盧轉過身去。
「不錯,」里厄說道,「請您原諒。真的,疲勞也是一種瘋狂的形態。在這座城市裡,有些時候,除了反抗,我沒有別的感覺了。」
「我理解,」帕納盧低聲說道,「這種情況超出了我們的容忍度,是會讓人憤然而起。不過,也許我們就應該熱愛我們不能理解的東西。」
里厄騰的一下子站起身,定睛看著帕納盧,眼神里匯聚了他所能調動的全部力量和憤慨,隨後又搖了搖頭。
「不,神父,」他說道,「對於愛,我另有看法。我誓死也不會愛這個讓孩子受折磨的世界。」
帕納盧的臉上掠過一絲震驚的神色。
「唉,大夫,」神父悵然地說道,「我剛剛理解了所謂的寬容。」
這時,里厄由著身體,重又坐到長凳上。他從捲土重來的疲憊的深處,語氣更為和緩地回答道:
「這正是我所缺乏的,我也知道。然而,我並不想跟您討論這個問題。我們一起工作,正是這件超越瀆神和祈禱的事把我們聚在一起。唯獨這一點才重要。」
帕納盧坐到里厄的身邊,他那樣子有點激動。
「是的,」神父說道,「是的,您也一樣,是為拯救人而工作。」
里厄擠出個微笑。
「拯救人,這話對我未免過譽。我沒有做那樣的大事,只是關心人的健康,首先是人的健康。」
帕納盧有些遲疑。
「大夫。」神父開了口。
但是他欲言又止,他的額頭也開始汗如雨下。他喃喃說了一聲「再見」,站起身來時兩眼發亮。他剛要離去,若有所思的里厄也站起來,走上前一步。
「再次請您原諒,」里厄說道,「這樣的發火不會再有了。」
帕納盧伸出手,感傷地說道:
「然而,我並沒有說服您!」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里厄說道,「我所憎恨的,是死亡和病痛,這您完全清楚。不管您意下如何,我們走到一起,就是為了忍受死亡和病痛,並且與之鬥爭。」
里厄握住帕納盧的手。
「您瞧,」里厄說道,並且避開神父的目光,「現在,就連上帝也不可能將我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