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9 05:17:55
作者: 阿爾貝·加繆
九月頭幾天,朗貝爾在里厄身邊工作很認真,僅僅請了一天假,那天他要到男子中學校門前,同貢薩雷斯和那兩個青年見面。
那天中午,貢薩雷斯和記者站在約會地點,看見兩個小青年笑呵呵走來了。他們說上一次沒有找到時機,不過這種情況應在預料之中。不管怎樣,反正這星期不行,不是他們值勤,還是耐心等到下星期。到那時還得重新安排。朗貝爾說,就是這話。貢薩雷斯提議下星期一見面。不過,下次見面,就要安排朗貝爾住進馬塞爾或者路易的家中。「你和我,我們約個時間見面,如果我沒有去,你就直接去他們那裡。有人會告訴你地址。」可是,馬塞爾或路易當即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立刻帶這位朋友去家裡。他若是不挑剔的話,家裡有足夠四個人吃的東西。這樣一來,他也就知道怎麼走了。貢薩雷斯說這個主意非常好,於是他們就順著下坡走向港口。
馬塞爾和路易住在海軍街區的邊緣,靠近通向懸崖大道的城門。那是一幢西班牙式的小房子,牆體很厚,外窗板上了油漆,幾個昏暗的房間光禿禿的。兄弟倆的母親,一位西班牙老太太,帶著微笑的臉堆滿皺紋,她端上來米飯。貢薩雷斯不免驚訝,城裡已經買不到大米了。馬塞爾說道:「守著城門,總有辦法弄到。」朗貝爾又吃又喝,貢薩雷斯說他真夠朋友,而記者心裡卻在想他還要等上一星期的時間。
實際上,他還得等兩個星期,因為守城門站崗改為每兩星期輪換了,以便減少守城小隊。這半個月,朗貝爾不間斷地、不遺餘力地工作,可以說一門心思,從清晨一直干到深夜。到了深夜,他一上床便沉沉睡去。原先閒得要死,現在累得要命,這樣驟然變化,躺到床上一點勁也沒了,便進入幾乎無夢的黑甜鄉。他很少提起即將逃離之舉。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過了一星期,他向里厄大夫透露,前一天夜裡,他第一次喝醉了。他從酒吧出來,突然感覺腹股溝腫脹,雙臂繞腋窩轉動也有點困難,心想必是傳染上了鼠疫。當時他唯一可能做出的反應,後來他也跟里厄同樣認為不夠理智的反應,就是跑向本城的制高點,從那裡一個小場地,雖然照樣望不到大海,卻能多看到點天空,他從城牆的上方,大聲呼喚他的妻子。他回到住處,察看自己的身體,卻沒有發現一點感染的症狀。這場虛驚,他實在難以啟齒。里厄則說他非常理解人會有這種反應。他說道:「不管怎樣,人有時就可能產生這種願望。」
「今天上午,奧通先生還向我提起您,」里厄在朗貝爾正要走時,突然又說道,「他問我是否認識您。他還對我說:『您勸勸他,不要跟那些走私團伙來往。他開始引起別人注意了。』」
「您講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話是說您必須抓緊。」
「謝謝。」朗貝爾說著,緊緊握住大夫的手。
走到門口,他又猛地轉過身來。里厄注意到,自鬧鼠疫以來,朗貝爾第一次面露微笑。
「您幹嗎不阻止我走呢?您有這種手段。」
里厄習慣性地搖了搖頭,說這是朗貝爾自己的事,朗貝爾早已選定的幸福,而他里厄,沒有什麼理由去反對。在這件事情上,他感到自己沒能力判斷怎麼樣好,或者怎麼樣不好。
「在這種情況下,幹嗎又對我說趕快行動呢?」
「也許我也有這種願望,為了幸福做點什麼吧。」
第二天,他們倆一起工作,什麼都不再談了。到了下星期,朗貝爾終於住進了那幢西班牙式小房子。主人在公用房間給他搭了一張床。兩個青年不回家吃飯,又囑咐他儘量少出門,因此,大部分時間他獨自一人待著,或者跟老太太說說話。老太太身體乾瘦,但是閒不住,她穿一身黑衣裙,棕褐色的臉上布滿皺紋,一頭白髮十分潔淨。她終日沉默寡言,看著朗貝爾時只是用眼睛微笑。
她偶爾也問起來,朗貝爾就不怕把鼠疫傳染給他妻子嗎。朗貝爾認為,這是一件碰運氣的事,但是傳染的危險總歸不大,如果留在這城裡,他們就很可能永遠分離了。
「她人好嗎?」老太太微笑著問道。
「非常好。」
「漂亮嗎?」
「我看漂亮。」
「嗯!」老太太說道,「為的就是這個。」
朗貝爾尋思起來。當然為的是這個,但是又不可能僅僅為的這個。
「您不相信仁慈的上帝嗎?」老太太問道,她本人每天早晨都去做彌撒。
朗貝爾承認不相信,老太太還說為的就是這個。
「一定得跟她團聚,您這樣做得對。不然的話,您還會剩下什麼呢?」
餘下的時間,朗貝爾就沿著房間牆壁轉悠,粗糙的灰泥牆光禿禿的,只能撫摩釘在上面的一把把扇子,再不就數數台毯垂下來的流蘇有多少羊毛球。到了晚上,兩個青年回家。他們的話不多,只講現在還不是時候。吃罷晚飯,馬塞爾彈起吉他,他們還喝一種茴香酒。朗貝爾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星期三,馬塞爾回來說道:「就定在明天午夜。你準備好了。」同他們一起值班的兩個人,一個感染上了鼠疫,另一個是同寢室的室友,也正在接受隔離觀察。因此,這兩三天,也只有馬塞爾和路易兩個人當班了。這天夜裡,他們去安排好這次行動的最後一些細節。第二天,就有可能出城了。朗貝爾表示感謝。老太太問他:「您滿意了吧?」他說滿意了,而心裡卻另有所思。
次日,天氣悶熱潮濕,讓人喘不上來氣。疫情大為不妙。西班牙老太太還照樣那麼安詳。「這人世在造孽,」她說道,「必有天災人禍!」朗貝爾也跟馬塞爾和路易一樣打著赤膊。然而,不管做什麼,汗水總順著他的兩肩之間和胸膛往下流淌。百葉窗關著,屋裡半明半暗,他們的上身呈現為棕色,仿佛塗了一層油漆。朗貝爾一言不發,總在轉悠。到了下午四點,突然間,他穿好衣服,說是出去一趟。
「注意,」馬塞爾說道,「確定在午夜。什麼都準備妥當了。」
朗貝爾先去里厄大夫家。里厄的母親告訴朗貝爾,他去上城醫院便能找見里厄。還是原來那群人,在醫院的門崗前轉來轉去。「你們走吧。」一名金魚眼睛的中士對他們說道。那些人走開,但是又繞回來。「你們等也是白等。」中士又說道,他的軍裝已浸透了汗水。那些人也是這種看法,但是仍然守在那裡,根本不顧能熱死人的天氣。朗貝爾出示了通行證,中士向他指明塔魯的辦公室。辦公室的房門對著院子。朗貝爾迎面撞見從辦公室出來的帕納盧神父。
白色小屋挺髒,散發著藥味和潮濕被褥的氣味,塔魯坐在黑色木製辦公桌後面,襯衫袖子卷著,他正用手帕擦拭臂肘上的汗水。
「還在這兒呢?」塔魯問道。
「對,我想跟里厄談談。」
「他在大廳里呢。不去麻煩他就能解決問題,那就更好了。」
「為什麼?」「他太累了。我能辦的事,就不找他了。」朗貝爾瞧了瞧塔魯,人又瘦了一圈。塔魯也疲憊不堪,兩眼發昏,面容憔悴,那副健壯的肩膀也蜷縮成球狀。有人敲門,一名男護士走進來,戴著白色大口罩。他將一沓病歷卡放到塔魯的辦公桌上,只是說了「六個」,隔著口罩聲音顯得沉悶,說罷便離去了。塔魯注視著記者,又將病歷卡展成扇形給他看。
「病歷卡挺精美,嗯?其實不然。這是昨夜死的人。」他皺起眉頭,重又疊好病歷卡。「我們只剩下一件事好幹了,那就是做報表。」塔魯站起來,身子靠在辦公桌上,「您就要走了吧?」「今晚,午夜時分。」塔魯說這消息他聽了很高興,讓朗貝爾多多保重。「您這可是由衷之言?」塔魯聳了聳肩:「人到了我這年紀,勢必講真話。講假話太累了。」「塔魯,」記者說道,「我想見見大夫。請原諒。」「我知道。他比我有人情味。走吧。」「並不是這個原因。」朗貝爾為難地說道。他欲言又止。塔魯瞧了他一眼,突然又沖他微微一笑。他們沿著一條狹窄的走廊,穿過漆成淺綠色、映現水族缸般光線的牆壁,快要走到兩道玻璃門時,只見門裡有幾個動作奇特的人影。塔魯將朗貝爾讓進一間滿牆都是壁櫥的小廳。他打開一個壁櫥的門,從消毒器里取出兩個脫脂紗布口罩,一個給朗貝爾,一個自己戴上。記者問戴上口罩管不管用,塔魯回答說不管用,但是能讓人放心。
他們推開玻璃門,走進一間大廳,雖然天氣炎熱,窗戶卻仍舊緊閉。牆壁上方安有幾台換氣扇,螺旋形風葉嗡嗡作響,攪動著兩排灰色病床上方渾濁而灼熱的空氣。低沉或尖厲的呻吟,從各個方位升起,匯成一種單調的怨聲。幾個身穿白大褂的男子,在安有鐵柵欄的高窗射進來的耀眼陽光下,慢騰騰地走來走去。這大廳里酷熱難耐,朗貝爾一走進來就不自在,他好不容易認出里厄,只見大夫俯向一個呻吟的形體,由兩名站在床兩側的女護士協助按住病人叉開的雙腿,正給患者切開腹股溝。里厄直起身子,一鬆手,讓手術器械掉進助手遞過來的盤子裡,他佇立著半晌未動,注視著這個正接受包紮的患者。
「有什麼新情況?」他問走到近前的塔魯。「帕納盧同意了,願意接替朗貝爾在檢疫隔離所的工作。他已經做了很多事。還有,朗貝爾走後,第三調查隊需要重新組織。」里厄點頭表示同意。「卡斯泰爾完成了頭一批疫苗,他提議進行試驗。」「嗯!」里厄說道,「真不錯。」「最後,朗貝爾來了。」里厄轉身,口罩上面的眼睛眯縫起來,看見了記者。「您到這兒來幹什麼?」里厄問道,「您應當去別的地方。」塔魯說定在今天晚上,午夜上路,朗貝爾隨即補充一句:「原則上。」他們當中哪個每次說話,紗布口罩就鼓起來,對著嘴的部位也隨之潮濕了。因此,這種談話頗顯得虛幻,仿佛雕像在對話。「我要同您談談。」朗貝爾說道。「您若是願意的話,我們就一道出去。您到塔魯的辦公室里等我。」片刻之後,朗貝爾和里厄坐到車后座上,塔魯開大夫的車。
「沒油了,」塔魯啟動車時說道,「明天就得步行了。」
「大夫,」朗貝爾說道,「我不走了,願意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干。」
塔魯不露聲色,還繼續開車。里厄似乎還不能從疲憊的狀態中掙扎出來。
「那她呢?」他瓮聲瓮氣地問道。
朗貝爾說他又進一步考慮了,還保持原來的看法,但是,他如果走了,就會感到愧疚。這也會妨礙他去愛留在那裡的心上人。不過,里厄這時挺起了身子,聲音堅定地說道,這樣看問題很愚蠢,去追求幸福並不可恥。
「對,」朗貝爾說道,「不過,獨自享受幸福,就可能問心有愧。」
此前,塔魯一直緘默,這時他也沒有回頭看他們,但是開了口,指出如果朗貝爾願意跟大家共患難,那他恐怕就再也沒有時間眷顧幸福了。取捨之間,必須做出選擇。
「問題不在這兒,」朗貝爾說道,「我一直認為,在這座城市裡,我是個局外人,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可是現在,我親眼看到了,就知道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屬於這裡了。這場疫災關係到我們所有人。」
沒有人應聲,朗貝爾顯得有點不耐煩了。
「況且,你們心裡都明明白白!要不然,你們在這所醫院裡幹什麼?你們呢,都做出選擇,捨棄幸福了嗎?」
無論塔魯還是里厄,誰都照樣不應聲。冷場持續很久,一直到汽車駛近大夫的家。朗貝爾再次提出他那最後的問題,而且又加重了語氣。只有里厄轉過臉面對著他,吃力地挺起身子。
「請原諒,朗貝爾,」里厄說道,「不過,我也說不清楚。既然您有這種願望,那就留下來,同我們一起干。」汽車猛然往旁邊一閃,里厄就不講話了。繼而,他凝望前方,又說道:「在這人世上,什麼都不值得人離開自己所愛。然而,我也離開了,卻弄不清到底為什麼。」他身子一放鬆,又倒在靠墊上。「這是個事實,僅此而已,」他倦怠地說道,「這種事,我們就記錄下來,承擔其後果吧。」「什麼後果?」朗貝爾問道。「唉!」里厄回答,「人不能同時治病又知道結果。既然如此,我們就儘快治病救人。這是當務之急。」
午夜時分,塔魯和里厄還給朗貝爾畫地圖,標明他負責調查的那個街區。這時,塔魯看了看表,抬起頭,正巧遇到朗貝爾的目光。
「您給他們打過招呼了嗎?」記者移開目光,吃力地說道:「我來看你們之前,已給他們寄去一封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