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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統計數字表明,疫情減退了。

2024-10-09 05:17:52 作者: 阿爾貝·加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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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九月和十月期間,鼠疫牢牢控制著這座委頓的城市。既然處於原地踏步的狀態,那麼全城數十萬人,還是一星期又一星期沒完沒了地原地踏步。霧氣、炎熱和雨水,相繼統御著天空。南來的椋鳥和斑鳩,一群群悄無聲息地飛越高空,繞開這座城市,仿佛懼怕帕納盧神父所講的連枷,這種安在房頂呼呼作響的古怪木製工具。十月初,驟雨陣陣襲來,蕩滌了街道。在這段時間,沒有發生任何重大事件,依舊是大規模地原地踏步。

  里厄和他的朋友們這時才發現,他們疲憊到何等程度。實際上,衛生防疫隊人員再也消化不了這種疲勞了。里厄大夫覺察出這一點,還是觀察到他的朋友們和他本身,滋長了一種不尋常的冷漠態度。譬如說,他們這些人一直特別關注疫情的所有消息,現在卻根本不聞不問了。朗貝爾已臨時受命,領導不久前設在他下榻旅館中的檢疫隔離室,有多少人接受觀察,他瞭若指掌。他也熟識緊急撤離辦法的每個細小環節,是他為突然顯出疫病徵兆的人而制定的。檢疫隔離者注射血清後的反應數據,無不銘刻在他的頭腦里。然而,他卻不能說出每星期有多少人死於鼠疫,也確實不知道疫情進退的情況。而他不顧這一切,仍然抱著即將出城的希望。

  至於其他人員,他們日夜忙碌,既不看報,也不聽廣播。如果向他們宣布某一成果,他們也佯裝很感興趣,但是實際上聽不聽都無所謂,那種漠然的態度,令人聯想起大戰時期的戰士,他們修築工事累得精疲力竭,但求能支撐下去,每天盡到本分,不再期望什麼決戰、什麼停戰的那一天。

  格朗還繼續進行疫情所必要的統計,當然不可能指明全面的結果。比較起來,塔魯、朗貝爾和里厄,顯然都能吃苦耐勞,格朗則相反,身體向來不好,而他卻幾樣工作一身擔,既在市政府做助理工作,又兼任里厄的秘書,夜晚還要加班干自己的活。因此可以看到,疲於奔命是他的常態,完全由兩三個固定的念頭支撐著,其中一個就是鼠疫過後,打算休個長假,起碼一星期,那樣他就可以扎紮實實、「兢兢業業」干他正在幹的事了。有時他也會忽然動了情,於是主動跟里厄談起雅娜,心裡琢磨此時此刻,她可能在什麼地方,她若是看報,是否會想到他呢。而里厄從來沒有跟他談過自己的妻子,有一天卻出乎意料,以十分平常的口氣說起來。妻子打來一封封電報,總讓他放心,他拿不準是否真如此,便決定打電報給那家療養院的主任醫師,詢問他妻子的治療情況。他收到回電獲悉,女患者病情加重,但是療養院保證盡一切努力,遏止病情惡化。而這條消息,他一直埋在心裡,這次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身心疲憊的緣故,要不怎麼向格朗吐露心事呢。這名職員向他說起雅娜,然後就詢問他妻子的情況,里厄也如實回答。格朗接著便說:「您也知道,這種病現在完全可以治癒。」里厄表示同意,只是想說,開始覺得分離時間不免長了,他若是在身邊,也許能幫助妻子戰勝疾病,而如今她一定感到十分孤單。隨後他就住了口,格朗再問他什麼,他回答就含糊其詞了。

  其他人也處於同樣狀態。塔魯倒是更有耐力,不過,他的筆記還是表明,他那好奇心深度雖說未嘗稍減,卻喪失其廣度了。的確如此,這個階段自始至終,看樣子他只對科塔爾感興趣了。他下榻的旅館改為檢疫隔離所之後,最終他就住進里厄家中。晚上,格朗或者里厄大夫說起統計結果,他不大注意聽,馬上轉移話題,扯到他通常關注的奧蘭人的生活細節上去。

  至於卡斯泰爾,他來向里厄大夫宣布製成了血清的那天,二人就決定首先在奧通先生的小兒子身上試驗,里厄剛巧接收這孩子住院,認為病情恐怕無藥可醫了。當時,里厄就向這位老朋友通報最新統計數據,不料卻發現對方躺在他的扶手椅上,已經沉沉睡過去了。這張臉平時總那麼溫和而略帶嘲諷,顯出一副永遠年輕的樣子,現在突然放鬆了,只見一條流涎連接起微張的兩片嘴唇,讓人看出他的衰老之態,里厄不禁感到喉嚨一陣發緊。

  正是在感情如此脆弱之際,里厄才可能判斷出自己的疲勞程度。他的敏感性失控了。大多數時間,他的敏感受到約束,顯得冷酷無情,因而逐漸衰微,將他拋給他再也掌握不住的衝動。他唯一的護身法,就是躲避在這種冷麵硬心腸後面,收緊自身所形成的糾結。他很清楚,正因為有這種好方法,他才得以幹下去。此外,他並沒有多少幻想,而勞累又奪走了他尚存的幻想,只因他心裡明白,值此他看不見盡頭的時期,他的角色不再是治病救人,而是做出診斷。發現病情,看到徵兆,描述並記錄下來,然後判為絕症,這便是他的任務。一些患者的妻子抓住他的手腕,哀號道:「大夫,救他一命吧!」然而,他職責所在,不是為了救命,而是命令隔離。他當即在人臉上看到的仇恨,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您的心腸太狠了。」有一天別人對他這樣說。其實不然,他心腸很好。正因為有這樣一副心腸,他才能每天堅持工作二十小時,眼看著生於世上的人一個個死去。正因為有這樣一副心腸,他才能周而復始,每天從頭做起。從此往後,他的好心腸剛剛夠他維持工作。這樣一副心腸,怎麼還有餘力救人一命呢?

  不,他整天整天分發給人的,並不是救護,而是情報。自不待言,這稱不上男子漢的職業。不過,說到底,這群人已經喪魂失魄,數量銳減,還容得誰有這份閒暇去從事男子漢的職業呢?感到疲勞還算是幸運。假如里厄真的精神頭更足些,那麼,到處瀰漫的死亡氣息,很可能要使他黯然神傷。人總是據實看待事物,也就是根據公正的原則,又醜惡又可笑的公正原則。而其他人,那些患了絕症的人,他們也都明顯感覺到了。在鬧鼠疫之前,大家接待他,如同接待救命恩人。他給打一針,再給三片藥,就把人給治好了,病人家屬緊緊摟住他的胳膊,沿走廊給他帶路。這恭敬有加,但是也危險。現在則相反,他去患者家,要帶著幾名士兵,敲門必須用槍托,人家才肯開門。他們恨不得拖著他,拖著全人類,跟他們一起同歸於盡。唉!千真萬確,人脫離不開人,他跟這些不幸的人同樣陷入絕境,他離開他們時內心增長的這種憐憫的顫動,其實他本人也理應得到。

  至少在這漫長的幾星期時間裡,里厄大夫的種種思緒,同他處於分離者狀態的念頭糾纏在一起。他看出這些念頭在他朋友們的臉上也反映出來了。不過,疲憊逐漸侵襲所有繼續跟瘟疫進行鬥爭的人,最危險的後果並不在於漠視外界發生的事件以及別人情緒的變化,而在於自己疏忽鬆懈,放任自流了。只因當時他們表現出一種傾向,避免任何並非絕對必要、在他們看來力不能及的舉動。這些人就是這樣越來越忽略他們自己制定的衛生規則,忘記他們必須對自身多次消毒的某些規定,有時甚至沒有採取預防傳染的措施,就跑去看肺鼠疫患者。因為他們總是在最後一刻接到通知,要儘快趕往受到疫病感染的家庭,而他們出發前,再回到某個醫療點實施必要的消毒,想想就力不能支了。這才是真正的危險所在,須知正是跟鼠疫進行的這場鬥爭,才把他們置於最容易受感染的境地。總之,他們是在跟運氣打賭,而運氣不由任何人支配。

  然而,在這座城內卻有那麼一個人,看樣子既不疲憊不堪,也不灰心喪氣,始終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活形象。此人正是科塔爾。他繼續我行我素,同時也跟別人保持關係。不過,他早有選擇,經常去看塔魯,只要塔魯的工作安排得開,一方面因為塔魯了解他的底細,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塔魯善於待人接物,對這個矮小的吃年金的人始終那麼親熱,所以塔魯雖然工作繁忙,卻總是那麼和氣迎人,關心體貼,這真是一個長年累月的奇蹟。即使是有些夜晚,他累得身體要散了架,但第二天起來,他重又精力旺盛了。「跟他這個人在一起嘛,」科塔爾就對朗貝爾說過,「就能聊得起來,只因他是個男子漢,說什麼都能夠理解。」

  因此,在這個時期,塔魯的紀事就逐漸集中到科塔爾這個人物身上了。塔魯要根據科塔爾向他吐露的,或者按照他的理解,概述科塔爾的反應和想法。這一概述題為《科塔爾和鼠疫的關係》,在這本筆記中占了好幾頁,敘述者認為有必要在此做一簡介。對這個矮小的吃年金的人,塔魯總的看法可以概括為一句話:「這個人物在成長。」而且看起來,他在好心情中成長。他對事態的這種變化談不上不滿。他在塔魯面前,有幾次用這樣生動的話,袒露他內心深處的想法:「當然了,這種境況不見得好。但是至少,每個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那是自然,」塔魯附記道,「他跟其他人一樣面臨威脅,但問題恰恰是,他跟其他人處境一樣。此外,可以肯定,他並不真的認為自己能感染上鼠疫。他似乎就依賴這種念頭生活:一個人身患重病,或者有一種深度憂慮,也就同時免除了其他所有疾病或憂慮,這種想法還真不那麼愚蠢。他就對我說過:『您注意到了嗎,人不會兼得多種疾病。假如說,您患了重病或者不治之症,患了嚴重的癌症,或者名副其實的肺結核,就絕不會再感染上鼠疫或者斑疹傷寒,那是不可能的。還有一種情況,就更不可能了,因為,您從未見過一名癌症患者死於車禍。』這種想法不管對錯,總歸能讓科塔爾保持好心情。只有一件事他不希望發生,那就是同其他人分開。他寧肯同大家困在一起,也不願意獨自去坐牢。現在鬧了鼠疫,就談不上暗中調查、立檔案、填卡片、秘密審訊並立即逮捕了。嚴格說來,這裡沒有了警察,也沒有了新舊罪案和罪犯,只有坐以待斃的患者,等待著極其專斷的特赦,其中就有那些警察。」因此,始終按照塔魯的解釋,科塔爾在看待我們的同胞所表現出來的驚慌與憂慮時,完全有理由帶著那種既寬容又理解的得意神情,那種神態可以用一句話來表達:「儘管說下去,在你們之前我經歷過。」

  「歸根結底,不同其他人分開的唯一辦法,就是問心無愧,我怎麼對他講也是枉然。他惡狠狠地注視我,說道:『算了,照這樣的話,誰跟誰也永遠不會在一起。』接著又說道,『不信您就試試看,我先把話給您撂在這兒。能把人攏在一起的唯一辦法,還得是給他們降下瘟疫。您好好看看自己的周圍吧。』老實說,我完全理解他要講的意思,理解如今的生活在他看來該有多麼舒服。他怎麼會看不出來所經之處,人人都是他從前那樣的反應呢?譬如說,每人都力圖讓所有人跟自己在一起;給一個迷路者指路,有時表現得很熱心,有時又顯得很不耐煩;大家都急忙趕往豪華飯店,置身其間並久久逗留而感到心滿意足;亂鬨鬨的人群,每天都擁到電影院門前排隊,劇院和舞廳也都人滿為患,總之,人群如洶湧的潮水,衝進了所有的公共場所;一方面規避任何接觸,另一方面又渴求人的熱情,把一些人推向另一些人,臂肘挨向臂肘,男性挨向女性。這一切,顯然早在他們之前,科塔爾都體驗過了。除開女人,只怪他那副尊容……我猜想他感到自己要去嫖妓時,臨陣就會打退堂鼓,以免給人留下壞印象,以後可能壞他的事。

  「總之,鼠疫成就他的好事。鼠疫碰到一個孤獨而又不甘寂寞的人,就結成了同謀關係。顯而易見,他是個同謀,一個欣喜若狂的同謀者。他是所見一切的共犯。諸如這些驚魂的迷信、無緣無故的恐懼、毫無來由的惱怒;他們想儘量少談鼠疫,卻又不住嘴談論的怪癖;他們得知這種病症初起的徵兆是頭疼,稍感頭疼便驚慌失措,面失血色;最後還有,他們情緒極不穩定,神經脆弱,動輒發怒,將別人的疏忽視為冒犯,為短褲上失落一顆紐扣而傷心不已。」

  晚上,塔魯時常和科塔爾出去。後來,他在筆記中講述,他們如何扎進暮色或夜色籠罩的黑壓壓一片的人群中,如何肩並肩投入一片黑白相間的群體,隔很遠才有一盞路燈投下罕見的亮光,而他們陪伴大群人走向歡樂的場所,抱團取暖來抵禦鼠疫的寒冷。幾個月之前,科塔爾到公共場所要尋求的,他夢寐以求而又得不到滿足的奢侈豪華的生活,也就是荒淫無度的生活,現在成了全體市民的追求。於是物價飛漲,不可扼制,有人揮金如土,前所未見。正當大多數人缺少生活必需品的時候,奢侈品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大量消費。應無所事事者,即失業者的需求,可以看到各種賭博娛樂業成倍增長。塔魯和科塔爾有時尾隨一對情侶好半天,知道那些情侶從前極力掩飾他們的關係,現在卻緊緊偎依在一起,固執地在街上遊蕩,穿越全城,根本不理睬周圍的人,正是熱戀中有點專注、旁若無人的情態。科塔爾未免動了情,感嘆道:「嘿!好快活的青年!」他說話聲音提高了,在集體的狂熱中也心花怒放了,豪爽丟下的小費在周圍噹啷作響,而偷情野合就在他們眼前進行。

  然而,塔魯卻認為,科塔爾的這種態度沒有夾雜著什麼惡意。他這句「我在他們之前就經歷過了」,主要表明不幸而非得意。「我相信,」塔魯說道,「他開始喜愛上這些囚禁在天空和城牆之間的人了。譬如說,如果辦得到,他會主動給他們解釋,其實這並不那麼可怕。他就言之鑿鑿地對我說過:『您能聽到他們講,這場鼠疫過後,我要幹這事,這場鼠疫過後,我要干那事……他們非但不過安穩日子,反而毒化了自己的生活。他們甚至連自己的利益都鬧不清楚。就拿我為例,我怎麼能說:我被捕之後,要幹這事呢?被捕是個開端,而不是終結。至於鼠疫嘛……您想聽聽我的看法嗎?他們那麼不幸,是因為不能順其自然。我這可不是隨便亂講。』」

  「的確,他不是隨便亂講,」塔魯補充寫道,「他準確地判斷了奧蘭居民的矛盾心理,說他們深深感到需要那種把他們拉近的熱情,但同時又因為互不信任而疏遠,不能真正地熱誠相處。人人都清楚,不可能信賴鄰居,鄰居可能在您不知不覺中,把鼠疫傳染給您,趁您鬆懈就讓您感染上這種疾病。誰有過科塔爾那種經歷,見過自己想結交的那些人當中可能有告密者,就能理解他這種感受。有些人很值得同情,他們在生活中抱著這樣的念頭,鼠疫隨時可能一把抓住他們的肩膀,而正當他們慶幸自己安然無恙的時候,也許鼠疫就準備行動了。就算有這種可能性,在恐怖的氣氛中,科塔爾仍然自得其樂。只因早在他們之前,所有這些感受他都領教過,我認為面對這種前途未卜的折磨,他跟其他人的感受不可能完全相同。總之,他同我們這些還沒有死於鼠疫的人在一起,就清楚地感到每日每時,他的自由和生活都處於毀滅的前夕。不過,他本人既然在恐怖中生活過,那麼其他人也嘗嘗這種滋味,他認為是很正常的事。再確切點說,如果不是他獨自一人承受,恐怖也就不顯得那麼沉重了。他錯就錯在這一點上,也比別人更難理解。不過,歸根結底,也正是在這方面,他比其他一些人更值得我們去理解。」

  塔魯筆記的這段記述結尾講的一件事,表明科塔爾和鼠疫患者具有一種相同的獨特心理。這段敘事大體上再現了這個時期的艱難氛圍,因此,敘述者要予以足夠的重視。

  市歌劇院演出《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科塔爾邀請塔魯,二人一同去觀賞。該劇團於發生鼠疫的春天來本市演出,不料困在城中,不得已同市歌劇院商定,每星期重演一場。就這樣,幾個月以來,每到星期五,市歌劇院就迴響起俄耳甫斯的詠嘆調,以及歐律狄刻無力的呼喚。然而,這齣歌劇繼續受觀眾的熱捧,票房收入居高不下。科塔爾和塔魯坐在最貴的包廂里,俯瞰著爆滿的正廳,全是我們同胞中最優雅的人士。剛走進劇場的人,顯然極力要引人注目,在樂師們輕輕調音的時候,一個個身影出現在幕布前耀眼的燈火下,從一排座走向另一排座,姿態優美地躬身問候,在高雅交談的低沉的嗡嗡聲中,他們又找回幾小時前在黑暗街道上還缺乏的自信。漂亮的衣著驅逐了鼠疫。

  在第一幕,俄耳甫斯的詠嘆如行雲流水,引得幾位穿長裙的女士優雅地評論他的不幸遭遇,接著小詠嘆調又唱出愛情的主題。全場觀眾的反應熱情而有分寸。觀眾幾乎沒有注意到,俄耳甫斯在第二幕的唱段中,引進了原作沒有的顫音,哀婉的音調稍顯過分,用眼淚懇請冥王的憐憫。他不由自主,做出一些不連貫的動作,連最老到的觀眾也認為是別出心裁,給歌唱演員增添了表現力。

  直到第三幕,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二重唱重頭戲(也正是歐律狄刻又脫離她心愛的人而返回陰間之時),幾分出乎意料的情緒才傳遍全場。男歌唱演員似乎專等觀眾的這種反應,再確切點說,他似乎認為觀眾席上發出的騷動證實了自己的感受,便選擇這一時刻,以頗為滑稽可笑的動作朝台前腳燈走去,不顧古裝扮相,張開雙臂並叉開雙腿,在羊圈的布景中間癱倒地上。這種布景始終顯得不合情節,而此刻在觀眾看來,第一次變得完全南轅北轍了。因為,與此同時,樂隊演奏戛然而止,正廳的觀眾紛紛站起身,開始緩慢地離開劇院,起初還都默默無言,好似做完禮拜走出教堂,或者弔唁之後離開靈堂,女士們整理好衣裙,低著頭往外走,男士們則拉著女伴的臂肘引路,以免絆到可摺疊的加座。不過,人群移動逐漸加快,竊竊私語就變成了讚嘆,大家擁向出口,爭先恐後,最終擠作一團,叫嚷起來。科塔爾和塔魯這時才起身,獨自面對他們現實生活的一幅場景:鼠疫以演員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醜陋形象出現在舞台上,而大廳里以遺忘的扇子、紅色座椅套耷拉下來的花邊所顯現的全部奢華,頓時變得虛設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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