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到這一刻,八月中旬,可以說鼠疫已經席捲了一切。
2024-10-09 05:17:49
作者: 阿爾貝·加繆
一
整整一星期時間,鼠疫的囚徒們就這樣拼命掙扎。看得出來,其中有些人,如朗貝爾,甚至臆想他們還像自由人一樣行動,還可以自主選擇。然而,到這一時刻,到了八月中旬,可以說實際上,鼠疫已經席捲了一切。因此,個人命運已不復存在,唯有一段集體的歷史,即鼠疫和所有人的共同感受。感受最深的莫過於骨肉分離和放逐感,以及其中包含的恐懼和反抗。因此之故,敘述者認為,值此暑熱和疫情達到高峰之際,應當描述一下總體形勢,舉例說明我們活著的同胞過激的行為,描述一下死者埋葬的情景和情侶分離的苦痛。
正是這一年的中期,大風颳起,一連數日掃蕩這座疫城。奧蘭城居民特別懼怕大風天,因為城池坐落在高地上,毫無天然屏障。狂風可以長驅直入,灌進大街小巷,勢不可當。數月之久,沒下一滴雨,全城覆蓋著一層灰塵的薄殼,被大風掀起來,塵土和紙片隨風飛揚,勢如浪濤,擊打著日漸稀少的散步者的腿腳。只見他們用手帕或手掌捂住口鼻,弓著身子在街上疾行。暮晚時分,大家不再聚在一起,儘可能延長時日,恐怕每一天都可能是末日,現在只能遇見一小股一小股的人,腳步匆匆,趕回家或者走進咖啡館。因而颳大風那幾天,暮色降臨得快些,街巷空蕩蕩的,只有風持續不斷地悲鳴。始終看不見的大海波濤洶湧,捲起一股海藻和鹽的氣味。這座不見人跡的城市,被塵土染成白色,充斥著海水的氣味,迴響著風的呼嘯,當時就像一座苦難的孤島那樣哀吟。
此前,鼠疫肆虐,城郊街區的受害者大大多於市中心區,因為城郊人口密集,居住條件差。不料,鼠疫突然發威,逼近商業區,也在市中心立足了。居民指責狂風把傳染病細菌運送過來。「大風把事情全擾亂了。」旅館經理如是說。且不論究竟如何,市中心街區的居民心知肚明,現在輪到他們頭上了,無怪乎深夜裡,他們越來越頻繁地聽到,救護車鳴叫著從他們家窗下駛過,那正是鼠疫悲切而輕慢的召喚。
即使在城內,當局也想到將疫情格外嚴重的街區隔離開來,只准許執行必要公務的人員出入。一直生活在這些街區的人,都不免認為這項措施是故意捉弄他們,不管怎樣,相比之下,他們就把其他街區的居民視為自由人了。而其他街區的居民身處艱難時刻,一想到還有比他們更不自由的人,倒覺得有一種安慰了。「總有囚禁得比我們還嚴的人」,這樣一句話概括了當時唯一可能心存的希望。
差不多就在這期間,火災也頻頻發生了,尤其靠近西城門的娛樂街區。據了解,那是檢疫隔離期滿的人縱的火,他們死了親人,遭到不幸的打擊,一時精神錯亂,便放火焚毀自己的房子,幻想將鼠疫葬於火海。這種舉動極難制止,火災頻仍,又借狂風之勢,將整片整片的街區時刻置於危險之中。當局對房屋全面消毒,足以排除傳染的危險,怎麼宣傳也無濟於事,只好頒布法令,嚴懲頭腦簡單的縱火者。讓那些不幸的人望而卻步的,當然不是會坐牢的想法,而是所有居民都確信坐牢就等於判死刑的考量,這也事出有因:根據統計數字,市監獄裡的死亡率極高。居民確信這一點,當然不是毫無依據。由於顯而易見的原因,鼠疫似乎特別喜歡襲擊習慣過集體生活的人群,如士兵、修道士、囚犯等。有些囚徒雖然單獨關押,但監獄畢竟是一個群體。就說本市監獄,獄卒也和囚犯一樣,要向疫病進貢,便是一種明證。從鼠疫高瞻的角度來看,監獄所有人,從典獄長一直到命不值一錢的囚犯,無不判了死刑,也許這是破天荒第一次,一種絕對的公正統治了監獄。
當局力圖將等級制度引入這片碾平的地界,打算授勳給死在監獄崗位上的看守也是枉費心機。既已頒布了戒嚴令,從某種角度看,監獄看守可以被視為徵召入伍的軍人,於是他們死後便被授予了軍功章。然而,即若囚犯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軍界可不怎麼看好,並且理直氣壯地指出,這會在公眾的頭腦里造成令人遺憾的混亂。當局接受了他們的要求,認為最簡便的辦法,就是給死去的監獄看守追授抗疫獎章。但是,對於頭一批人,錯已鑄成,又不能收回已授予他們的軍功章,軍界就仍然堅持己見。另一方面,所謂的抗疫獎章,也有其弊病,不能像授軍功章那樣激勵士氣,因為在鬧瘟疫期間,獲得這種獎章不足為奇。結果人人都不滿意。
況且,監獄系統的行政管理,不可能像教會的高層,更不能像軍事當局那樣運行。市內僅有兩座修道院,修道士實已分散,臨時住進虔誠信徒的家中。同樣,每當只要可能,軍營便派出小分隊,駐紮到學校和公共大樓里。因此,這場疫病看似迫使居民像圍城中的人那樣萬眾一心,但同時也摧毀了傳統的關係,把個人重又投入孤獨的狀態。這就造成了全城恐慌。
可以想見,這些情況集中顯現,再藉助風勢,也在一些人的頭腦里引起大火。夜間,各個城門重又遭受襲擊,而且事件發生多起,但這次肇事者卻是幾小股武裝分子。雙方交火,打傷了幾個人,有幾個人闖出城去。於是,城門加強了守衛,很快就遏制了逃跑的企圖。然而,這種企圖困在城裡,又足以煽起動亂之風,導致幾樁暴力事件。有些房舍失了火,或者由於防疫原因而查封,就被人搶劫一空了。其實,這些行為很難講是有預謀的。在大多情況下,突然有了機會,本來正派的人就順勢做出應受譴責的行為,而且當場就有人效仿。就這樣出現一些膽大妄為的人,衝進正在燃燒的房屋,根本不顧因痛苦而傻愣在一邊的房主人。許多圍觀的人一見房主都不管不問,也就跟著衝進去。於是就出現這種場景:在這條昏暗的街道上,只見火光中憧憧黑影四處逃散,而那些黑影又因將熄的火焰的影映,或因肩扛物品或家具而變得奇形怪狀。正是這些突發事件迫使當局將瘟疫狀態視同戒嚴,並且實施相應的法令。槍斃了兩個盜竊犯,但是此舉能否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值得懷疑,只因瘟疫死了那麼多人,槍斃兩個也沒人注意,無異於滄海一粟。事實上,類似的場景時常重演,也不見當局想要管管的樣子。實行宵禁是唯一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措施。夜裡十一點開始,全城便化作石頭,沉沒在一片黑暗中。
在掛著月亮的天穹下,城裡排列著一面面灰白色的牆壁、一條條筆直的街道,從未映現過黝黑的樹影,從未被遊蕩者的腳步聲或犬吠聲打擾過清靜。這座寂靜的龐大城池,就完全化為死氣沉沉的一堆高大的立方體,中間夾雜著一尊尊默默無言的雕像:唯獨這些早已被人遺忘的慈善家,或者永遠禁錮在青銅軀殼裡的古代偉人,還試圖通過他們的石雕或鐵鑄的假面具,向人昭示世人曾經的光彩逐漸褪去的形象。在厚重的天幕下,在毫無生氣的十字街頭,這些平庸的偶像高高居於寶座上,這些冷漠的凶煞,相當形象地展現了我們進入的僵化不變的統治,起碼展現了這個世界的最後秩序,即由鼠疫、石頭和黑夜最終窒息一切聲音的大墓地。
而且,黑夜也侵占了每個人的內心,這些真實情況,也像轉述的關於喪葬的傳說,都不能讓我們的同胞放心了。因為,喪葬問題必須談談,敘述者不揣冒昧,心裡明知這可能引起別人對他的指責,而他唯一能為自己辯解的理由,就是喪葬貫穿那個時期的全過程,在一定程度上,他也跟所有同胞一樣,被迫關心喪葬問題。不管怎麼說,他對葬禮的儀式不感興趣,恰恰相反,他更喜歡跟活人社會打交道,譬如說海水浴。不過,總體來說,海水浴早已取締,活人社會終日惶惶不安,恐怕不得不退讓給死人社會。這是一目了然的現狀。當然了,人總還可以儘量視而不見,蒙上眼睛,拒絕面對,然而,明顯的事實自有巨大的威力,最終總要蕩滌一切。譬如說,您所愛的人需要埋葬的那天,您有什麼辦法拒絕去參加葬禮嗎?
說起來,我們的葬禮起初的特點,就是草草了事!所有程序都簡化了,就一般而言,殯儀館那一套統統取消。患者死在遠離家人的地方,還打破習慣,禁止夜間守靈,因此,晚上死的人獨自過夜,白天死的人立時埋葬。當然要通知家屬,但是大多數情況下,家屬也不能隨意走動,因在患者身邊生活過而還在檢疫隔離。如果家屬不曾與死者同住,那麼他們就按照指定的時間到達,隨棺木一道前往公墓,屆時死者的遺體已經擦洗乾淨入殮了。
我們姑且假定,這道程序就在里厄大夫主持的附屬醫院進行。學校主樓後面有一條走廊出口,對著那條走廊的一大間屋原本堆放雜物,現在暫放一口口棺木。家屬趕到那條走廊,看到只有一口已封蓋的棺木。當即進入最重要的程序,由死者家屬在文件上簽字。隨後便把盛有遺體的棺木抬上車,有時還是真正的靈車,有時則是改裝的大型救護車。家屬便登上一輛還准許運行的計程車,於是,兩輛汽車開往墓地,沿著城郊街道疾駛,到達城門口,憲兵攔下車隊,在官方頒發的通行證上蓋了印章。沒有這張通行證,就根本得不到我們同胞所說的最後歸宿。憲兵們閃開一條路,兩輛車開到方形墓地停下來,只見許多墓穴等待填滿。一位神父迎候,因為取消了教堂里的追思儀式。在祈禱聲中抬出棺木,拴上繩索,拖到墓穴邊放下去,觸到墓穴底部之後,神父便搖晃著聖水瓶灑下聖水,緊接著,第一鏟土就落到棺蓋上彈起來。救護車稍微提前開走進行消毒,隨著一鏟鏟土填下去,撞擊的聲響漸漸低沉,家屬也都擠進計程車。一刻鐘之後,他們又回到家中。
由此可見,喪葬的全過程,確實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又冒最小的風險。毫無疑問,至少在初期,這樣做傷害了家人的親情。然而,在鬧瘟疫期間,就不可能考慮這麼多了:為了效率,一切都捨棄了。希望體面地安葬親人,這種意願比大家想像中還要普遍,如果說那種安葬法起初給民眾的精神造成苦惱,那麼幸而過了不久,食品供應成為最難解決的問題,居民的注意力便隨之轉移,憂慮這種更急迫的事了。大家想要吃飯,就得排隊,走各種門路,辦各種手續,精力全被占用了,也就沒有閒工夫去想周圍的人如何死法,自己有一天死了怎麼辦。這樣一來,物資匱乏原本是壞事,隨後又顯出其裨益來。大家都看明白了,如果不是鼠疫這樣蔓延,本來什麼事都可以心滿意足。
就連棺木也越用越少,裹屍布和公墓的穴位也供不應求。必須另想辦法。始終從效率出發,最簡便之法,似乎就是分批舉行葬禮,如有必要,靈車就連續多次往返於醫院和墓地之間。例如,里厄主持的醫院便是如此,這一陣可供支配的只有五口棺材,一旦盛滿遺體,便裝上救護車運至墓地。鉛灰色的屍體從棺木里移到擔架上,停放在臨時改為停屍間的庫房裡。騰出來的棺材噴灑滅菌液消毒之後,再運回醫院,接著重新送葬,根據需要,多少次都不在話下。可見,喪葬的組織工作有條不紊,省長表示相當滿意。他甚至還對里厄說,看歷史記載,從前發生鼠疫,屍體堆在火車裡,由黑人運走;比較起來,說到底,這裡要好多了。
「是的,」里厄說道,「同樣是埋葬,但是我們不同,我們為死者做了卡片。這種進步是不容置疑的。」
儘管行政工作取得了這些成績,現在這種喪葬程序的特點還是令人不快,省政府迫不得已,就不准親屬參加葬禮了,只能容忍他們來到公墓的門口,但這也不是官方的規定。因為,就連葬禮的最後程序,情況也稍有變化。公墓最里端有一片空地,長滿了乳香黃連木,在那裡挖了兩個大坑:一個是男屍坑,另一個是女屍坑。從這個角度看,政府還算尊重社會風俗,只是過了很久之後,為形勢所迫,才丟棄這最後一點廉恥,顧不得體面了,無論男女,都胡亂一起掩埋了。所幸這種極端的混亂,僅僅標誌著這場災難到了尾聲。在我們所關注的那個階段,男女分葬還存在,省政府也特別堅持這種分葬法。每個大坑的底部,墊了厚厚一層生石灰,總在冒煙沸騰。坑邊的生石灰堆成小山,溢出的氣泡升到空氣中便啪啪爆裂。救護車一趟一趟運送完畢,擔架排列起來,讓一具具略微彎曲的赤裸屍體滑落到坑裡,差不多相互挨著,這時,就給屍體覆蓋上生石灰,再填一層泥土,厚度適可而止,還要給後來的宿客留下空間。次日,家屬應邀前來在登記簿上簽字,這表明人與其他生靈,例如與狗之間,可能存在的差異:人始終可以核查。
所有這些勤務都需要人手,始終處於告急的前夕。這些護士和掘墓人,起初都是政府員工,後來便臨時聘用,他們許多人都死於鼠疫。不管採取何等防護措施,總有一天要受到傳染。不過,真要仔細想想,最令人驚奇的是,在瘟疫流行期間,自始至終也不缺少幹這行的人手。最緊張的階段,出現在鼠疫達到高峰之前不久,里厄大夫當時的憂慮也不無道理。無論是幹部,還是他所說的粗活工,人力都捉襟見肘。然而,正是從那時候起,鼠疫真正席捲全城,猖獗到極點,完全打亂了經濟生活,反而帶來了解憂的後果,造成了大量失業人員。在大多數情況下,失業者不是聘用幹部的來源,但是應招干粗活的則大有人在。的確,也正是從那時候起,顯見貧困比恐懼更厲害,尤其是乾的活越危險報酬越高。各個衛生組織都有一份求職者名單,位置一旦空出來,立即通知名單上靠前的求職者,他們肯定會招之即來,除非在此期間,他們也騰出了在世間的位置。要不要利用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犯人幹這種活,省長猶豫了很久,現在就能避免採取這種極端措施了,他認為只要有失業者,就可以等等再說了。
一直到八月底,我們死難的同胞還能勉勉強強被送到最後的歸宿,雖然談不上體面,至少還算有點章法,當局也就心安理得,總歸盡職盡責了。不過,必須稍微提前談談後來的局勢,才能介紹一下當局不得不採取的極端手段。實際上,從八月起,鼠疫就保持著高壓態勢,死難累積的人數,大大超出了我們小小公墓所能接納的容量。即便拆掉部分圍牆,擴出來地段埋葬死者,也還是杯水車薪,必須從速另謀良策。起初決定夜間埋葬,這就一下子省了許多麻煩,不必有所顧忌了。救護車裡可以堆放越來越多屍體了。不料還是被一些行人看到了,他們在宵禁之後,不顧任何法令,還遲遲在城郊街區遊蕩(或者一些去上班的人),有時就遇見一長列白色的救護車疾駛而過,夜晚冷清的街道迴響著低調的車鈴聲。急匆匆地,屍體全被扔進坑裡,不待晃動的死者靜止下來,一鏟鏟生石灰便扔下去,砸在他們的臉上:坑越挖越深,泥土掩埋的屍坑已不辨姓名了。
然而,時過不久,又不得不另尋出路,擴大地盤。省政府一個決定,就剝奪了墓主的永久居住權,遺骸挖出來送到火葬場。緊接著,死於鼠疫的人也都送去火葬。於是,又得啟用東城門外的舊焚屍爐。守衛的崗哨設置到更遠的地方,好在市政府的一位職員提出建議,利用現已棄置的沿海岸懸崖行駛的有軌電車運送屍體,這就大大方便了當局的工作。為此,電車的機身和車身內部進行改裝,拆除全部座位,同時軌道改線延長,焚屍爐也就成了終點站。
整個夏末那段時間,秋雨連綿,每天深夜都能看見一輛輛沒有乘客的奇特有軌電車,沿著海岸峭壁搖搖晃晃地行駛。居民終於知道了那是怎麼回事,儘管有巡邏隊禁止閒人走上峭壁路段,三五成群的人還是溜進俯瞰大海的岩壁之間,往經過的電車上拋鮮花。因此,在夏夜裡,還能聽見滿載鮮花和屍體的電車咕隆咕隆行駛的聲響。
每天凌晨,至少最初幾天,一片令人作嘔的濃煙籠罩了東城街區。醫生們一致認為,這種煙霧氣味固然難聞,但是不會危害任何人。然而,這些街區的居民則堅信,鼠疫能乘煙霧空降襲擊他們,要把威脅遷移;當局只好建造複雜的管道系統排煙,總算讓居民平靜下來。只是大風天,從城東刮來一股似有若無的氣味,還提醒他們身處一種新的生存境況,每天夜晚,鼠疫的烈焰都在吞噬它的作品。
這正是瘟疫的最嚴重後果,所幸隨後疫情沒有再加劇,否則可以想見,我們各個行政機構的才幹、省政府的措施,甚至焚屍爐的焚化能力,也許都應付不了局面。里厄知道,已有萬不得已的預想方案,如拋屍大海,也不難想像,屍體投下藍色海面所濺起的巨大浪花。里厄也同樣知道,統計數字如果繼續上升,再怎麼出色的組織也必定一籌莫展,省政府的措施就等於一紙空文,染病的人就會死在屍堆上,腐爛在街頭,全城有目共睹,眼看著垂死者在廣場上緊緊揪住活人不放,那種舉動混雜著合乎情理的仇恨和愚昧透頂的希望。
不管怎樣,正是這種明顯的事實,或者這種直觀的感受,維繫著我們同胞的流放感和離別感。在這方面,敘述者也完全清楚,這裡根本沒有任何引人入勝的東西可以報導,該有多麼遺憾,譬如類似老故事中的那種鼓舞人心的英雄,或者不同凡響的行為。須知最不引人入勝的事情,莫過於一場災難了,光是持續較長時間這一點,大災大難就夠單調的了。鼠疫流行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在經歷者的記憶中,不像大火那樣壯觀而又殘酷,倒像無休無止的來回踐踏,所經之處一切都被碾得粉碎。
不,這場鼠疫跟里厄大夫的想像不可同日而語,絕非瘟疫初起時縈繞在他頭腦中的那種激情澎湃的壯觀景象。首先,這場鼠疫運行良好,如同一種謹慎而無可挑剔的行政管理。因此,順便說一句,敘述者的態度傾向於客觀,以求杜絕歪曲事實,尤其杜絕昧良心的話。他幾乎不肯為求藝術效果而改變什麼,僅僅照顧到敘述大體連貫的基本需要。正是這種客觀性本身指導他現在要說,那個時期的巨大痛苦,最普遍又最深重的痛苦,如果說是生離死別的話,重新描繪鼠疫的那個階段,如果說在思想上是責無旁貸的話,那麼這種痛苦本身當時就喪失其感人的特點,也同樣是千真萬確的。
我們的同胞,至少是那些受離別之苦最深的同胞,是否習慣了那種境況呢?斷言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恐怕不完全準確。若是說在身心兩方面,他們都飽受枯槁之苦,也許更加確切些。鼠疫流行的初期,他們還能清楚地記得失去的親人,並且時時緬懷。然而,如果說他們能清晰地回憶起心上人的音容笑貌,回憶起始自哪一天,他們開始銘記心上人的幸福時光,那麼他們卻想像不出就在他們思念的此時此刻,對方遠在天涯可能在做什麼。總而言之,那一陣子,他們記憶力很好,但是想像力不足。到了鼠疫的第二階段,他們也同樣喪失了記憶力。倒不是說他們忘記了那副面容,而是說那不再是有血有肉的面容——其實這是一碼事,他們在內心深處已經看不見了。於是,在頭幾個星期,他們就喜歡抱怨在情事愛意中,他們只能跟影子打交道了,繼而又發覺,這些影子還能變得更加乾癟,乃至連殘留在記憶中的那點色彩也化為烏有。這樣,長久別離到頭來,他們再也想像不出曾耳鬢廝磨的這種柔情蜜意了,也想像不出怎麼可能有個人曾經生活在身邊,他們隨手就能觸摸到呢?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才算步入了鼠疫的法則,而這種法則越是平庸就越有效力。我們中間再也沒人滿懷豪情壯志了。所有人的感受都十分單調。「這種狀況也該結束了。」我們的同胞總這樣講,也是因為在大災期間,盼望集體受難結束完全是正常的,而實際上這也是人心所想所願。不過,這種願望講出來,已沒有了初期那種火辣或尖刻的情緒,只有我們還清楚的那幾點可憐巴巴的理由。頭幾個星期所表現的那種激憤,已被一種沮喪的情緒所取代,而這種沮喪情緒,認作聽天由命恐怕有誤,但也不失為一種暫時的默認。
我們的同胞已經隨和順從了,可以說已經適應了,只因不如此也別無他法。自不待言,他們對不幸和痛苦還有自己的態度,但是感覺不到錐心泣血之痛了。況且,就拿里厄大夫來說,他認為這恰恰就是不幸,安於絕望比絕望本身還要糟糕。從前,相分離的人算不上真的不幸,他們的痛苦中還有一點靈光,而現在這種靈光也已然熄滅了。現在,無論在街頭巷尾,在咖啡館還是朋友家中,看他們那呆呆的、心不在焉的樣子,看他們眼中那種百無聊賴的神色,就會明白正是藉助於他們,整座城市就堪稱一座候車大廳了。至於那些有職業的人,他們做事也按鼠疫調整了步調:謹小慎微而又無聲無息,人人都低首下心。相暌違的人,第一次打消了心理障礙,跟人談談在異地他鄉的親人,並且使用大眾的語言,還以瘟疫的統計數字的角度來審視他們的別離。在此之前,他們避之猶恐不及,絕不肯將自己的痛苦跟不幸混為一談,可是現在,他們卻接受了這種混淆。他們沒了記憶,也沒了希望,就立足於當下了。其實,在他們眼裡,一切都變為當下了。實話實說,鼠疫剝奪了所有人愛的能力,甚至剝奪了友愛的能力。因為,愛要求一點未來,而我們只剩下一些當下的瞬間了。
當然,這一切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即便分離者真的都到了這種地步,也還應該補充一句,並不是所有人都同時落到這種境況,因而一旦確定了這種新的姿態,由於靈光閃現,猛然醒悟,這些病態的人又重獲一種更為時新、更為痛苦的敏感性。於是,分心消遣的時刻就有必要了,他們在這種時刻,就當鼠疫已經結束,擬訂了某種計劃。他們一定得有點運氣,意外地感到了毫無來由的一種嫉妒的咬噬。另一些人也會找到忽然再生的感覺,一星期里有些天脫離麻木不仁的狀態,當然是星期天,還有星期六下午,因為那時候親人在家,這兩個日子總是用來做習慣性的活動。再不然,到了暮晚時分,一股憂傷湧上心頭,向他們警示,但是並不總能得到證實,他們即將恢復記憶了。對信徒來說,傍晚正是反省的時刻,而這一時刻,對於囚徒或者流放者特別難熬,只因他們內心空虛,毫無反省的依據。一時間,他們恍若身懸半空,繼而,他們又返回麻木狀態,禁錮在鼠疫的淫威之中。
大家已然明白,這就等於放棄他們最為個性的方面。鼠疫初起那段時間,他們為一大堆自己十分看重的小事而苦惱不堪,生活中絲毫也不關心他人,只一味體驗著個人生活;現在則相反,他們的興趣完全放在別人感興趣的事情上,頭腦里只有公眾的想法了,就連他們的愛情,在他們的心目中,也化為極抽象的面貌了。他們自暴自棄,完全聽任鼠疫的擺布,有時甚至但求長睡不醒,還不由自主地想道:「腹股溝淋巴結炎,趕緊完蛋!」其實,他們已經處於睡眠狀態,而整個這段時間,無非就是長眠。全城儘是醒著的睡眠者,他們難得有真正逃脫自己命運的時刻,只是寥寥數次,他們看似癒合的傷口,在夜間突然又開裂了。他們猛地驚醒,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創傷,惱怒地咬起嘴唇,剎那間重溫了猝如新創的傷痛,同時又見到心愛的人驚慌失措的面孔。到了清晨,他們又回到災難中,亦即復歸抱殘守缺的狀態。
不過,有人會問,這些相暌違的人究竟像什麼樣子呢?說起來很簡單,他們什麼也不像。如果愛這麼講也行,他們像所有人一樣,一副完全普通的模樣。他們冷漠,躁動不安,跟全城協調一致。他們喪失了批評意識的表象,同時卻獲取了冷靜的表象。譬如說,可以看到他們當中最聰明的人,也佯裝跟所有人一樣,在報紙上或者無線電廣播裡尋找理由,相信這場鼠疫很快就會結束,表面上還構思虛無縹緲的希望,或者讀到一名記者閒得無聊,打著呵欠隨手寫的評論,就毫無根據地感到恐懼。除此之外,他們喝啤酒或是護理病人,終日懶洋洋的還是忙得疲憊不堪,整理登記卡片或是放放唱片,他們彼此並沒有什麼別的差異了。換言之,無論做什麼,他們都不再有所選擇了。鼠疫已消除了價值判斷。這種情況可見之於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不再注重購買的衣服或食品的質量。大家都全盤接受一切了。
最後,可以這樣說,分離的人沒有了起初他們賴以自保的這種特權。他們已經喪失了愛情的自私性以及從中獲取的益處。至少是現在,形勢已明朗:這場災難殃及所有人。我們所有人,在城門口響起的啪啪槍聲中,在印戳一下下敲出我們生死的節奏中,在一場場大火和一張張卡片中,在恐怖和行政手續中,我們都註定死得顏面盡失。但是登記在冊,在滾滾的濃煙和救護車悠緩的鈴聲中,我們都啃著同樣流放的麵包,都無意識地等待著同樣憂心慘切的相聚和安寧。固然,我們的愛始終還在,但是派不上用場,成為負擔,死沉死沉地附在我們身上,如同罪惡和刑罰那樣的不毛之地,完全化為一種毫無前景的耐性,一種執拗的等待。從這個觀點看來,我們有些同胞的態度,能讓人聯想到本城各處食品店門前所排的長隊。同樣,安於現狀,同樣,隱忍不言,既遙無盡頭,又不抱幻想。這種感受還必須提升上千倍,才談得上離別之苦,因為那是另一類饑渴,可以吞噬一切的饑渴。
不管怎樣,假如想要準確把握本市相暌離者的精神狀態,就必須再度回顧那些恆久不變的金色黃昏:在塵土飛揚中,暮色降臨這座無樹木的城市,男男女女正擁上大街小巷。因為,那景象十分奇特:平屋頂曬台仍然沐浴在殘照中,但是升上去的不再是往常構成市井語言的汽車和機器的轟鳴,而僅僅是嘈雜的腳步聲和低沉的話語,那是在沉重的天空里,成千上萬雙鞋按照瘟疫呼嘯的節奏痛苦地移動,總之是無休無止地踏步,匯成令人窒息的聲響,漸漸充斥全城,而且夜復一夜,賦予盲目的執著最忠實、最沉鬱的聲音,於是在我們心中,這種執著替代了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