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7:45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值此災難正聚集全部力量,準備猛撲並徹底摧毀這座城市之際,在鼠疫達到高峰之前,還需要講述一下像朗貝爾這樣最後一些人,為找回自己的幸福,為在這場自身保衛戰中能從鼠疫的魔爪下安然脫身,他們長時間做了怎樣絕望而又單調的努力。他們正是以這種方式抵禦威脅他們的奴役。儘管從表面上看,這種拒絕方式並不比別種方法有效,但是敘述者卻認為,這種方式自有其意義,即使在其自負和矛盾中也證實了在危難時刻,我們每個人心中的那份自豪感。

  朗貝爾在抗爭,以阻止鼠疫將他吞沒。他確認不可能通過合法途徑出城之後,就曾對里厄說過,他決心另闢蹊徑。這位記者首先向咖啡館夥計探路子。咖啡館夥計消息總是非常靈通。不過,他詢問了幾個,主要了解到這種行為要受到非常嚴厲的刑事處罰。有一回,他甚至被視為外逃的煽動者。直到他在里厄家中遇見了科塔爾,事情才有一點進展。那天,朗貝爾又同里厄談論他跑行政部門徒勞的嘗試。幾天之後,科塔爾在街上遇見朗貝爾,對待這位記者的態度十分爽快,現在他同誰交往都是這種態度。

  「還是一無所獲?」科塔爾問道。

  「是啊,一無所獲。」

  「那些行政部門指望不上,那就不是為了理解人而設立的。」「不錯。現在我正另找路子呢。很難啊。」「嗯!」科塔爾接口道,「我明白。」他認識一個團伙,見朗貝爾有些詫異,就解釋說他早就出入奧蘭各家咖啡館,交了些朋友,了解到有一個組織就經營這類業務。其實,科塔爾已經入不敷出,就參與了配給物品的走私活動,販賣價格不斷上漲的走私香菸和劣質燒酒,漸漸發了一筆小財。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您有把握嗎?」朗貝爾問道。「有哇,既然有人向我提議了。」「那您怎麼沒有趁機出城呢?」「不要疑神疑鬼,」科塔爾一副直率的樣子,說道,「我沒有趁機出城,是因為本人還不想走。我自有我的道理。」他沉吟一下,又說道,「您就不問問我是什麼道理嗎?」「想必這與我無關。」朗貝爾說道。「從某種意義上講,確實與您無關。但是,從另一種意義上……總之,唯一明顯的事實,就是自從我們這裡鬧起鼠疫,我感覺好受多了。」朗貝爾聽了他這番話,便問道:「怎麼跟那個組織聯繫呢?」「哦!」科塔爾應聲說道,「這可不容易,您跟我走吧。」這時正是下午四點。天氣悶熱,城市慢慢變成烤爐。各家商鋪全放下了遮陽簾,街道上也不見行人了。科塔爾和朗貝爾專挑帶拱廊的街道行走,許久誰也沒有講一句話。這正是鼠疫匿影藏形的時刻。這種寂靜、色彩和活動的消亡,既可以是夏天的特徵,也可以是瘟疫的徵象。空氣這麼滯重,不知是滿負荷威脅,還是瀰漫著灰塵和灼熱。必須觀察和思索,才能跟鼠疫聯繫起來。因為,鼠疫只能通過負面的徵兆呈現出來。譬如說,跟鼠疫氣味相投的科塔爾,就向朗貝爾指出,城裡的狗已經絕跡了,而在正常的情況下,狗找不到陰涼的地方,就側臥在長廊口喘息。

  兩個人走上棕櫚大街,穿過閱兵場,再下坡走向海軍街區。左側一家牆壁塗成綠色的咖啡館,門前斜撐著黃色帆布遮陽簾。科塔爾和朗貝爾走進去,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走到綠色鉛皮面桌前,揀兩張公園租用的那種摺椅坐下來。餐廳里一個顧客也沒有。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有點傾斜的櫃檯上,放著一隻黃色鳥籠,籠里一隻鸚鵡棲在架子上,全身羽毛耷拉著,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掛在牆上的幾幅舊畫表現戰爭場面,上面滿是污垢和厚厚的蜘蛛網。所有鉛皮桌面上,包括朗貝爾面前的那張,都有正在陰乾的雞糞,弄不清是從哪兒來的,直到傳來一陣響動,從幽暗的角落忽然跳出一隻神氣的大公雞,才算真相大白。

  這工夫,氣溫似乎還在上升。科塔爾脫掉外衣,敲了敲鉛皮餐桌。從裡面出來一個矮小的男子,仿佛全身都裹在長長的藍圍裙里,他從遠處一瞧見科塔爾就立即打聲招呼,趨步走上前,飛起一腳踢開那隻公雞,在咯咯咯的雞叫聲中問兩位先生點什麼。科塔爾要了白葡萄酒,然後就打聽一個叫加西亞的人。據那矮子說,已有好幾天沒見他來咖啡館了。

  「您看他今天晚上會來嗎?」

  「哎!」對方回答,「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蟲兒。對了,您了解他常來的時間吧?」

  「了解,不過,也不是特別重要的事,只是想給他介紹個朋友。」

  這夥計在圍裙上擦了擦那隻濕手。

  「嘿!先生也做買賣?」

  「對呀。」科塔爾回答。

  矮人用鼻子吸了一口氣:「那好吧,請今天晚上再過來吧。我派孩子去找他。」二人離開時,朗貝爾問科塔爾做什麼買賣。「當然是走私啦。他們通過各個城門,將走私物品偷運進來,再高價賣出去。」「哦,」朗貝爾說道,「他們有同夥吧?」「這還用說。」到了晚上,遮陽簾已經卷上去了,鸚鵡在籠子裡學舌。鉛皮餐桌圍坐著只穿襯衣的男人。其中一人,一見科塔爾進來便站起身,他草帽扣在腦後,白襯衣敞著懷,露出焦土色的胸膛,黝黑的臉膛,五官倒還端正,那雙黑眼睛很小,一口牙齒雪白,手上戴著兩三枚戒指,看樣子有三十來歲。

  「你們好,」那人說道,「咱們到櫃檯上喝幾杯。」他們默默喝過了三巡。於是,加西亞提議:「咱們出去走走吧?」他們出了門,下坡走向碼頭,加西亞問他們找他有什麼事。科塔爾回答說,想把朗貝爾介紹給他,確切地說並不是為了做生意,只是為了他所說的「出門」。加西亞抽著煙,徑直往前走。他提了一些問題,提到朗貝爾時就稱「他」,仿佛沒有發覺這個人就在眼前。

  「出門幹什麼?」加西亞問道。「他妻子在法國本土。」

  「嗯!」沉吟片刻,又問道,「他是干哪行的?」「記者。」「幹這行的人話很多。」朗貝爾沉默不語。

  「他是朋友。」科塔爾說道。

  三人默默往前走。到了碼頭,入口處設置了大柵欄,禁止入內。他們便朝一家小酒館走去,那裡賣油炸沙丁魚,香味一直飄進他們的鼻孔。

  「不管怎樣,」加西亞下了結論,「這事不由我來干,是拉烏爾經手管。我得找到他才成。找他可不容易。」「哦!」科塔爾趕忙問道,「他躲起來啦?」加西亞沒有回答。快走到小酒館了,他停下腳步,轉身第一次面對朗貝爾。「後天十一點,在海關營房的拐角,在城裡的制高點。」他表示要走了,但是又轉身,對兩人說道,「要收費用。」這事要敲定。「那當然了。」朗貝爾同意。過了一會兒,記者向科塔爾致謝。「哎!不必謝,」科塔爾爽快地回答,「很高興能為您效勞。再說了,您是記者,早晚您會還上我這份情的。」

  兩天之後,朗貝爾和科塔爾前往城中的高地,沿上坡路穿過一條條沒有樹蔭的大街。海關營房有一部分已改成診療所,大門前聚集了一群人,有的是希望探視病人而不可能獲准,有的則是來打聽瞬息萬變的消息。不管怎樣,既有人群聚攏,就必然人來人往,加西亞自然考慮了這一點,才約定在此處跟朗貝爾見面。

  「真是怪事,」科塔爾說道,「就這麼執意要走。大體上說,這裡發生的事相當有趣。」「對我則不然。」朗貝爾回應道。「嗯!當然了,是冒些風險。不過,在鬧鼠疫之前,要穿過車輛特別多的十字路口,畢竟也同樣危險。」這時候,里厄的汽車在他們身旁停下。塔魯開車,里厄好像半睡著了。里厄醒來,介紹他們彼此認識。「我們倆認識,」塔魯說道,「都住在同一家旅館。」里厄請朗貝爾上車,捎他回城。「不用,我們這裡有約會。」里厄注視朗貝爾。「沒錯。」記者又說道。「啊!」科塔爾驚問道,「大夫也知道啦?」「預審法官來了。」塔魯看著朗貝爾,發出警告。科塔爾大驚失色。果然是奧通先生,他沿著斜坡街道下來,步伐沉重,走向他們這幾個人,到了他們跟前時摘下帽子。「您好,法官先生!」塔魯先打招呼。法官回禮,也向車裡的人問好,又瞧了瞧站在後面的科塔爾和朗貝爾,一臉嚴肅地向這兩個人點頭致意。塔魯就向他介紹記者和拿年金的人。法官仰首望了望天,嘆息一聲,說這真是一個傷心慘目的時期。

  「塔魯先生,有人對我說,您擔當起預防措施的實施工作。對此我不大苟同。大夫,您認為這場疫疾會蔓延開嗎?」

  里厄回答說但願不會蔓延,法官附和道,總得抱有希望。上天的意圖神秘莫測,塔魯又問他,這場災難是否給他帶來額外的工作。

  「正相反,我們所說的普通法案件減少了。現在我要預審的案子,全是嚴重違犯新法規。而舊法律,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得到遵守。」

  「這就表明,」塔魯說道,「比較而言,舊法律似乎更好些,必然會這樣。」

  法官神態變了,不再凝望天空而遐想,現在目光冷峻,審視起塔魯。

  「那又怎麼樣呢?起作用的不是法律,而是判決。對此誰也無能為力。」

  等法官一走,科塔爾便說道:

  「這傢伙,可是頭號敵人。」

  汽車啟動了。

  不大工夫,朗貝爾和科塔爾就看見加西亞到了。他走過來,沒有同他們打招呼,說了一句:「還得等等。」就算問好了。

  他們周圍的一群人,大多是婦女,都在一片沉默中等待。幾乎每個婦女都挎著一個籃子,空抱著希望能轉交給患病的親人,甚至妄想那些親人能享用這些食品。大門口設了武裝崗哨,不時有一聲怪叫從營房發出,穿過院子傳到大門口。於是,人群中一張張焦慮的臉轉向那間診療所。

  這三人正在觀看這種場景,忽聽背後一聲「你們好」,語調清晰而低沉,引得他們轉過身去。天氣這麼熱,拉烏爾穿戴還是非常整齊,身穿深色雙排扣西服,頭戴卷邊呢帽。他身材高大強壯,臉色相當蒼白,灰色的眼睛,嘴唇緊緊抿著。他說話又快又明確。

  「咱們下坡往城裡走,」拉烏爾說,「加西亞,你就自便吧。」

  加西亞點著一支香菸,看著他們走遠。朗貝爾和科塔爾跟上居中的拉烏爾的步伐,三人走得很快。

  「加西亞向我說明了,」拉烏爾說道,「這事辦得到。您總歸要花上一萬法郎。」

  朗貝爾回答說他可以接受。

  「明天,請跟我用午餐吧,到海軍的西班牙餐館。」

  朗貝爾說一言為定,拉烏爾同他握手,第一次沖他微笑。拉烏爾走後,科塔爾說抱歉,第二天他沒空,況且,朗貝爾也用不著他陪同了。

  第二天,我們這位記者走進西班牙餐館,所經之處,人人都扭頭看他。這是一間陰暗的地下室,上面一條黃色小街被太陽曬枯乾了。顧客多為西班牙長相的男人。拉烏爾坐在餐廳里端的一張餐桌旁,向記者打了個手勢,朗貝爾立即朝他走去,那些顧客臉上好奇的表情就隨即消失,又都埋頭用餐了。拉烏爾的同桌有一個瘦高個男人,滿臉胡茬,頭髮稀疏,長一副馬面,而肩膀奇寬,襯衣袖子捲起來,露出兩條布滿黑毛的又細又長的胳膊。給他介紹朗貝爾時,他點了三下頭。拉烏爾提到他時,沒有道出他的名字,只說「我們的朋友」。

  「我們的朋友認為可能幫上您的忙。他會讓您……」

  拉烏爾住了口,只因女招待過來,問朗貝爾點什麼菜。

  「他會讓您跟我們的兩個朋友接上頭,那兩個朋友再介紹您認識我們買通的城門哨兵。這還不算完,必須由哨兵本人判斷有利的時機。最簡易的辦法,就是您到一個哨兵家住幾個晚上,那住宅離城門很近。不過,先得由我們的朋友介紹您同他們接洽。等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也由他來跟您結算費用。」

  這位馬面朋友再一次點點頭,同時不斷地咀嚼他切碎的西紅柿拌甜椒沙拉。繼而,他開了口,略帶西班牙口音,約朗貝爾在第三天早上八點,到大教堂門廊下見面。

  「還得等兩天。」朗貝爾指出。

  「這事就是不容易辦啊,」拉烏爾說道,「必須聯繫上那些人。」

  馬面又點了點頭,朗貝爾頗不情願地同意了。午餐餘下的時間,就試著尋找個話題。朗貝爾一發現馬面是足球運動員,談話就變得極為容易了。朗貝爾本人也經常踢球。於是,他們聊起法國甲級聯賽、英國職業球隊的價值和W戰術。午飯結束時,馬面完全活躍起來,他用「你」來稱呼朗貝爾,力圖要朗貝爾相信,一支球隊的最佳位置莫過於前衛。他說道:「你也清楚,前衛,就是助攻進球的角色。助攻進球,這才叫踢球。」朗貝爾一直踢中鋒,還是同意他的觀點。他們的討論,卻被收音機的廣播節目打斷了。先是播放幾支低沉的抒情樂曲,接著廣播宣布,昨天鼠疫死亡人數為一百三十七人。顧客中誰也沒有反應。馬面人聳了聳肩膀,站起身來。拉烏爾和朗貝爾也隨之起身。

  臨走時,前衛用力地跟朗貝爾握手。

  「我叫貢薩雷斯。」他說道。

  朗貝爾覺得,這兩天時間無比漫長。他到家拜訪里厄,對他詳細講述了自己活動的情況。然後,他陪大夫出診,到了疑似患者的家門口,就同大夫分手了。走廊響起奔跑和說話的聲音:有人跑去告訴患者家人大夫到了。

  「但願塔魯不會遲到。」里厄喃喃說了一句。

  他一臉倦容。

  「瘟疫傳染得太快了吧?」朗貝爾問道。

  里厄回答說不是這個原因,統計曲線的上升甚至有所減緩。只不過,抗擊鼠疫的手段還不夠多。

  「我們物資匱乏,」他說道,「世界上所有軍隊,一般都用人力彌補物力不足。然而,我們也同樣缺乏人力。」

  「外地不是支援來醫生和防疫人員嗎?」

  「不錯,」里厄回答,「來了十位醫生,一百來個醫護人員。表面上看,人數很多,但是,照眼下的疫情,也只能勉強應付局面。如果瘟疫再蔓延,人手就不夠了。」

  里厄側耳細聽居民樓裡邊的聲響,接著對朗貝爾微笑道:「對了,您應當抓緊,一舉成功。」朗貝爾的臉上掠過一片陰影。「您也知道,」他聲音低沉,說道,「並不是這種局面促使我走的。」里厄回答說他知道,但是,朗貝爾還是說下去,「我自認為不是懦夫,至少大部分時間如此。我也有過機會證明了這一點。只是有些念頭,現在無法忍受了。」大夫直視朗貝爾,說道:「您一定能跟她重逢。」「也許吧,但是,我忍受不了這種念頭,想到這會持續下去,而這期間她會變老。人一到三十就開始衰老,什麼都得抓緊。不知道您是否能理解?」里厄喃喃說他覺得理解得了,這時,塔魯興沖沖趕到:「我剛才請帕納盧加入我們的行列。」「什麼反應?」大夫問道。「他考慮了一下,就說可以。」「我很高興,」大夫說道,「我很高興了解到,他講得好,做得更好。」「人人都如此,」塔魯說道,「只要給他們機會。」塔魯微微一笑,朝里厄眨了眨眼睛,「我這一生要做的事,就是給別人提供機會。」「請原諒,」朗貝爾說道,「我得走了。」約定是在這星期四,朗貝爾差五分八點,來到大教堂的門廊下。空氣還相當清爽。天空還形成了幾小朵圓團的白雲,過一會兒,就要被上升的熱流一下子吞噬。曬乾的草坪上倒還散發著微潮的氣息。太陽升到東邊房舍的後面,僅僅曬熱了廣場上全身鍍金的貞德雕像的頭盔。一座自鳴鐘響了八下。朗貝爾在空蕩蕩的門廊下踱了幾步。教堂里隱約傳出歌唱的聖詩,混雜著老酒窖和焚香的香氣。唱聖詩聲戛然而止。十來個黑色的矮小身形出了教堂,開始小跑回市里去了。朗貝爾開始不耐煩了。又有一些黑色的身形登上大台階,朝門廊走來。朗貝爾點著一支香菸,隨即又想到這裡也許不准吸菸。

  八點一刻了,大教堂里彈起管風琴,樂聲低回。朗貝爾走進幽暗的側殿,過一會兒他才看清,剛才從他面前走過的那些黑影,現在正聚集在正殿的一個角落,對著一座臨時搭起的祭台,台上新安放一尊聖羅克雕像,也是本市一家雕刻工作室趕製出來的。那些黑影跪在雕像前,仿佛蜷縮成一團,在灰暗中依稀可見,好似一個個凝固的影子,略比他們在其間飄浮的煙霧顏色深一點。管風琴彈奏的變奏曲,在他們上方迴環流轉。

  朗貝爾走出教堂,瞧見貢薩雷斯已經走下大台階,朝市里走去。

  「我還以為你走了,」他對記者說,「這很正常。」

  他解釋說,他在附近還有一個約會,約在八點差十分,他白等了二十分鐘,未見那幾個朋友來。

  「肯定有什麼事絆住了。干我們這種營生的,不總是那麼順手。」

  他提議次日同一時間,到烈士紀念碑前見面。朗貝爾嘆了口氣,將呢帽往腦後一推。

  「這沒什麼,」貢薩雷斯笑嘻嘻地總結說,「你想想看,在球場上要經過多少配合,要推進,傳球,才能破一次門。」

  「當然了,」朗貝爾還是有話,「可是,一場球只踢一個半小時。」

  奧蘭的烈士紀念碑矗立在唯一能望見大海的地點:那是一條散步的大道,與俯瞰港口的懸崖平行,而且相距不遠。第二天,朗貝爾先到約會地點,仔細閱讀陣亡將士名單。過了幾分鐘,兩個男子走到近前,若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走開,俯到散步大道一側的欄杆上,仿佛全神貫注,觀賞空空如也的碼頭。他們倆一般高,都穿著同樣的短袖海魂衫和藍色長褲。記者走開一點,坐到一張椅子上,可以從容打量他們。他這才看清楚,他們肯定超不過二十歲。這時候,他看見貢薩雷斯一邊朝他走來,一邊還表示歉意。

  「那就是我們的朋友。」貢薩雷斯說道。他把記者帶到兩個青年面前,介紹給他。一個叫馬塞爾,一個叫路易。正面看上去,他們倆長得很像,朗貝爾認為他們是哥兒倆。

  「行了,」貢薩雷斯說道,「現在,大家都認識了。想法把事辦好吧。」

  馬塞爾或者路易便說道,兩天之後,輪到他們上崗,值勤一星期,一定得找個最合適的日子。他們有四個人把守西城門,另外那兩個是職業軍人。不考慮把他們拉進來,他們不可靠,況且,那又要增加費用了。不過,值勤期間,有些夜晚,那兩個夥伴要去他們熟悉的一家酒吧的後屋,消磨一部分時間。馬塞爾或者路易當即提議,朗貝爾住到他們位於城門附近的家中,等人來接他。這樣出城就暢通無阻了。不過,事情必須抓緊,因為近來聽說,城外也要加設崗哨了。

  朗貝爾同意了,他把僅餘的香菸又取出幾支請人。那兩個人中還未開口的那個就問貢薩雷斯,費用問題是否解決,能否收些定金。

  「不行,」貢薩雷斯說道,「沒有這個必要,他是朋友。費用在出發時結清。」

  大家商定再見一次面。貢薩雷斯提議第三天,到西班牙餐館吃晚飯。飯後,可以直接去兩名哨兵的家中。「頭一個夜晚,」他對朗貝爾說道,「我同你做伴。」第二天,朗貝爾上樓回客房時,在旅館樓梯上迎面遇見塔魯。「我去見里厄,」塔魯對他說,「您願意一道去嗎?」「我一直拿不準,會不會打擾他。」朗貝爾遲疑一下,回答說。「我看不會,他常向我提起您。」記者又想了想,說道:「聽我說,晚飯後,你們若是有點時間,晚點也無妨,你們倆就來旅館酒吧。」「這要看他和疫病的情況了。」塔魯回答。不過,到了晚上十一點,里厄和塔魯果然走進狹小的酒吧。

  三十來人一個挨一個,都高聲說話,他們兩個人剛從疫城的寂靜中來,有點暈頭轉向,不覺停下腳步。看到這裡還供應燒酒,他們就明白了為什麼這麼吵鬧。朗貝爾坐在櫃檯一端的高凳上,向他倆打招呼。他們坐到朗貝爾兩側,塔魯平靜地一把推開身邊一個喧譁的傢伙。

  「你們喝燒酒沒事吧?」「沒事,」塔魯回答,「正相反。」里厄聞了聞杯中酒,一股苦澀的草藥味。周圍這樣喧鬧,根本沒法交談,不過,朗貝爾似乎一門心思在喝酒。大夫還判斷不出來他是否醉了。這個狹小的酒吧擺放著兩張桌子。一名海軍軍官占了一張,他左擁右抱兩個女人,這時他正給一個紅臉胖子講述開羅流行的那場斑疹傷寒瘟疫。「那些營地,」他說道,「給土著居民建造的營地,搭了帳篷安置患者,周圍設崗哨,拉起防疫線,如有家人想偷偷往裡送土方藥,哨兵就會朝人開槍。那種做法很冷酷,但是完全正確。」另一張桌子圍坐著幾個衣著講究的青年,他們的談話難以捕捉,淹沒在置於半空的電唱機所放《聖詹姆斯醫院》的樂曲節奏中。

  「您還滿意吧?」里厄提高嗓門問道。「這事快了,」朗貝爾回答,「也許就在這個星期。」「真遺憾。」塔魯嚷了一句。「為什麼?」塔魯瞧了瞧里厄。「嗯!」里厄說道,「塔魯這樣講,是因為他想您在這裡,很可能對我們有用處。不過我呢,非常理解您要走的願望。」塔魯也請大家喝一杯。朗貝爾從高凳上下來,第一次直面看著塔魯:「我對你們有什麼用?」「有用啊,」塔魯說著,手不慌不忙伸向酒杯,「就到我們的衛生防疫隊裡來。」朗貝爾又恢復他那習慣性的鑽牛角尖的神態,重又登上他那高凳。「這些衛生防疫隊,在您看來沒用嗎?」塔魯問道,他喝了幾杯酒,定睛看著朗貝爾。「很有用。」記者回答,他也喝了一口酒。里厄注意到朗貝爾的手在發抖,心想他肯定醉了,對,完全醉了。

  第二天,朗貝爾第二次走進西班牙餐館,從一小伙人中間穿過去:那些人把椅子搬到門口,享受熱氣開始減退的綠蔭下的金色黃昏。他們抽的葉子煙氣味嗆人。餐廳里幾乎空無一人。朗貝爾走向最裡面,還是坐到他和貢薩雷斯初次見面的那張桌子旁。他對女招待說要等人。現在是十九點三十分。外面那些人又陸續回到餐廳落座。開始給各餐桌上菜了,低矮的扁圓拱頂下,一片刀叉撞擊聲響和低沉的人聲話語。已經二十點了,朗貝爾一直在等待。電燈開了。又來一些顧客,坐到他這張餐桌了。他點了晚餐的菜餚。二十點三十分,他吃完了飯,仍不見貢薩雷斯的影子,也不見那兩個青年來。他一連吸了幾支香菸。餐廳里的顧客漸漸走空了。外面,夜幕很快降臨。海上吹來的一陣暖風,微微掀動落地窗的帘子。到了二十一點,朗貝爾發現餐廳已空無顧客了,女招待驚訝地看著他。於是,他付了錢,走出餐館。對面一家咖啡館還開著門。朗貝爾坐到櫃檯前,眼睛盯著那家餐館的門口。到了二十一點三十分,他就走回旅館,一路上怎麼也想不出法子,沒有地址,就找不到貢薩雷斯,他不免心慌意亂,不承想又得重新開始找各種門路。

  夜色中不時有一輛救護車疾馳而過,正是這種時刻,朗貝爾發覺,正如後來他對里厄大夫所講的那樣,在這段時間,他全部心思放在找一條通道,以便穿過把他和妻子隔開的城牆,竟然在一定程度上忘記了妻子。但是,也正是在這種時刻,所有出路再次被堵死之後,他在自己的慾念中心又找回了妻子,而且痛苦爆發得如此突然,不由得開始跑向旅館,要逃避這種五內俱焚的灼痛,殊不知這種灼痛就附在他身上,吞噬著他的太陽穴。

  次日一大早,他又去見了里厄,問他如何能找到科塔爾。

  「我所能做的事,」朗貝爾說道,「只有跟那個團伙重新接上頭。」

  「明天晚上您來吧,」里厄說道,「塔魯要我邀請科塔爾,我也不知道是何緣故。他大約十點到,您就十點半來吧。」

  第二天,科塔爾來到大夫家時,里厄正跟塔魯討論在他的診所里,出現一個意外治癒的病例。

  「十人當中的一人。他就是運氣好。」塔魯說道。

  「哦!好哇,」科塔爾插言道,「那就是沒有感染上鼠疫。」

  這兩位明確告訴他,治癒的恰恰是這種病症。「既然治好了,那就不可能是鼠疫。你們跟我同樣清楚,鼠疫是不治之症。」「一般來說是這樣,」里厄說道,「可是,稍微不信這個邪,就能獲得意外的驚喜。」科塔爾笑起來。「看起來不是這樣。今天晚上公布的數字,你們聽到了嗎?」塔魯友善地看著這個享有年金的人,說他知道數字,形勢很嚴峻,但是這能證明什麼呢?這證明還必須採取更為特殊的措施。「哎!你們已經採取了。」「對,但是,人人還必須為自身採取這些措施。」科塔爾不明白,注視著塔魯。塔魯則說,消極無作為的人太多了,而瘟疫是大家的事,人人都應該儘自己的責任。衛生防疫志願組織,敞開面向所有人。「這是一種觀念,」科塔爾說道,「但是觀念什麼也不頂。鼠疫太強大了。」「究竟如何,我們會知道,」塔魯以耐心的語氣說道,「等我們所有辦法都試過之後。」這工夫,里厄一直在寫字檯上抄寫卡片。塔魯的目光始終盯著在椅子上躁動不安的科塔爾。「為什麼您不來同我們一起干呢,科塔爾先生?」科塔爾忽地站起身,一臉受觸怒的神態,拿起他的圓帽,來了一句:「我不是幹這行的。」接著,他又操起虛張聲勢的口氣,「況且,這樣鬧鼠疫,我的日子過得挺滋潤,我看不出自己為什麼要摻和進去,出手遏制鼠疫。」塔魯拍了拍額頭,好像恍然大悟:「哦!真的,我倒忘記了,沒有這場災難,您就會被捕了。」科塔爾渾身一激靈,趕緊抓住椅背,就好像會跌倒似的。里厄停下抄寫,也注視著科塔爾,一副又嚴肅又關切的表情。「這事是誰告訴您的?」這位拿年金的人嚷道。塔魯顯出驚訝的神色,說道:「就是您本人啊。至少,大夫和我都是這麼理解的。」科塔爾一時盛怒,說話含混不清,無法理解了,塔魯見狀,就補充說道:

  「您也不要衝動,無論大夫還是我,都不會去告發您。您那些事與我們無關。再說了,那些警察,我們從來就不喜歡。好了,您還是坐下吧。」

  這位年金享有者瞧了瞧椅子,猶豫了一下,這才又坐下了。過了半晌,他嘆了口氣。

  「這是一段老皇曆了,」他承認道,「不知怎麼他們又翻出來。我還以為早就忘了呢。不料有個人講了。他們傳喚了我,並且對我說案子調查結束之前,要我隨叫隨到。當時我就明白,他們最終會逮捕我。」

  「事還挺嚴重的?」塔魯問道。「這要看您怎麼說了。反正不是人命案。」「會判坐牢還是服苦役?」科塔爾顯得萬分懊喪。「坐牢嘛,那還算我運氣……」然而,片刻之後,他語氣激烈,又說道,「那是個過錯,誰都會犯錯。可是,一想到要因此被抓走我就受不了,受不了離開我的家,離開我的生活習慣和我熟悉的人。」「啊!」塔魯問道,「您想到上吊自殺,就是這個緣故?」

  「是啊,當然,幹了一件蠢事。」里厄這才頭一次開口,對科塔爾說,自己理解他那種忐忑的心情,但是到時候,也許什麼都會解決。「嗯!我知道,眼下我無須擔心什麼。」「看起來,」塔魯說道,「您不會參加我們的志願隊。」對方則用手擺弄著帽子,朝塔魯抬起游移不定的目光。「不要怨恨我。」「當然不會。不過,」塔魯說道,「您至少也不要故意傳播細菌哪。」

  科塔爾爭辯說,他並不希望發生鼠疫,而災難就這麼降臨了,如果這暫緩了他那案子,總歸不是他的過錯。這時朗貝爾來到門口,這位年金享有者正鏗鏘有力地補充道:

  「況且,我也認為,你們會一事無成。」

  朗貝爾得知,科塔爾並不曉得貢薩雷斯的住址,不過,總還可以再去那家小咖啡館。兩個人約定次日見面。里厄表示渴望了解情況,朗貝爾就請他和塔魯到客房去找他,周末晚上什麼時候去都成。

  次日早晨,科塔爾和朗貝爾去了那家小咖啡館,給加西亞留話說晚上見面,如有事不能赴約,就改為第二天。當天晚上,他們倆沒有等來加西亞。第二天,加西亞終於來了,他默默地聽朗貝爾講述事情的經過。這些情況他還不了解,但是他知道,有些街區核查戶口,實施二十四小時封鎖。貢薩雷斯和那兩個青年大概未能通過路障。不過,他所能做到的事,就是幫他們重新聯繫上拉烏爾。自不待言,這事兩天之內是辦不到的。

  「看起來,」朗貝爾說道,「一切又得從頭開始了。」到了第三天,在一條街的街角見面,拉烏爾證實了加西亞的推測:地勢低的街區實施了封鎖。必須重新聯繫上貢薩雷斯。兩天之後,朗貝爾和這位足球運動員一起吃午飯。「蠢到這份上,」貢薩雷斯說道,「早就應該約定一個聯繫的辦法。」朗貝爾也是這種看法:「明天早晨,咱們到那兩個小伙子家裡去,儘量全安排妥當。」

  第二天,那兩個小伙子不在家,於是留了話,約他們次日中午在中學廣場見面。朗貝爾下午回旅館,他那副表情,讓碰見他的塔魯十分驚詫。

  「事不順嗎?」塔魯問他。「總是得從頭開始。」朗貝爾回答。他重申了原先的邀請:「你們晚上來吧。」晚上,兩個人走進客房時,朗貝爾正躺在床上。他起身往準備好的杯子裡倒酒。里厄接過遞給他的那杯酒,問記者進展是否順利。記者回答說他又重新轉了一大圈,回到原點,很快就要最後一次赴約了。他喝了口酒,又加了一句:

  「不用說,他們不會去的。」「也不能把這當成一種規律。」「你們還不明白。」朗貝爾答道,同時聳了聳肩膀。「明白什麼?」「鼠疫。」「啊!」里厄驚嘆一聲。「是的,你們還不明白,這就表現在總是周而復始。」朗貝爾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打開一台小型留聲機。「什麼唱片?」塔魯問道,「我聽過。」朗貝爾回答說是《聖詹姆斯醫院》。

  唱片放到中間,就聽見遠處傳來兩下槍聲。「打一條狗或者一個逃逸者。」塔魯說道。不大工夫,唱片放完了,而一輛救護車的鳴笛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從旅館的窗下呼嘯而過,隨後鳴聲漸小,最終消隱了。「這張唱片沒什麼意思,」朗貝爾說道,「而且算起來,今天我聽了有十遍了。」「您就這麼愛聽嗎?」「不是,我就這麼一張。」過了片刻,朗貝爾又說道,「我還是要對你們講,這就表現在總是周而復始。」他問里厄防疫隊組建進展如何。已有五支防疫隊投入工作,還希望組建幾支。記者坐到床上,仿佛專心檢查自己的指甲。里厄在端詳他那側面的身影:軀體蜷縮在床邊,顯得短粗而健壯。他猛然發現朗貝爾也在注視他。

  「要知道,大夫,」朗貝爾說道,「你們的組織,我也想了很多。我沒有跟你們一起干,也有我自己的理由。說起別的方面,我認為我還能夠奮不顧身,我參加過西班牙內戰。」

  「站在哪一邊?」塔魯問道。「站在戰敗者的一邊。但是事後,我也思考了一下。」「思考什麼?」塔魯問道。「思考勇氣問題。現在我知道,人能有壯舉,但若是不能有崇高的情感,我也不感興趣。」「我倒覺得,人無所不能。」塔魯說道。

  「不然,人就是不能長期忍受痛苦或者享受幸福。凡是有價值的東西,人都無能為力。」

  朗貝爾注視他們,接著又說道:

  「喏,塔魯,您能為愛情而死嗎?」

  「說不好,但是我覺得,現在不能。」

  「果然。您能為一種理念而死,這一眼就看得出來。而我呢,已經厭倦了為理念而死的人。我不相信英雄主義,知道那很容易做到,也了解死了很多人。我所感興趣的是,人要為自己所愛而活著,而死去。」

  里厄專心聽完記者的這番話,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朗貝爾,語氣和藹地說道:

  「人不是一種理念,朗貝爾。」

  記者跳下床,激動得滿臉通紅。

  「這是一種理念,而且從背離愛的時候起,就成為一種短視的理念了。恰恰如此,我們再也不能愛了。我們只好認了,大夫。等待我們變得能夠愛的時候吧,如果真的不可能愛了,那也不要硬充英雄,我們就等待全體解脫吧。我呢,也就不再往深里想了。」

  里厄站起身,臉上突然顯露倦怠的神色。

  「您說得對,朗貝爾,說得完全有理,而我無論如何,也絕不會讓您背離您要做的事情,覺得這是正確的,是好事。然而,我還是應該告訴您:這一切與英雄主義無關,而是誠摯的問題。這種理念也許會惹人發笑,但是同鼠疫做鬥爭,唯一的方式就是誠摯。」

  「誠摯是指什麼呢?」朗貝爾問道,表情也忽然變嚴肅了。

  「我不知道誠摯通常指什麼。但是就我的情況而言,我知道誠摯就是做好本職工作。」

  「哼!」朗貝爾恨恨說道,「我不知道什麼是我的本職工作。我選擇愛情,也許確實走錯了路。」

  里厄正面看著他。

  「不,」里厄有力地說道,「您沒有走錯路。」朗貝爾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們:「你們二人,你們做這一切,想必不會有任何損失。如此這般,站到好的一邊很容易。」里厄幹了杯中酒。「好了,」他說道,「我們還要辦事。」他走出去了。塔魯正要跟出去,好像又改變了主意,轉身走向記者,對他說道:「里厄的妻子遠在數百公里之外,正在一家療養院裡療養,這情況您知道嗎?」朗貝爾不禁吃了一驚,可是塔魯已經走了。次日一大早,朗貝爾就給里厄大夫打電話:「我願意和你們一起干,直到我有了辦法出城為止,您肯接受嗎?」電話線另一端一時沉默不語,繼而說道:「接受,朗貝爾。我要謝謝您。」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