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7:42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從第二天起,塔魯就投入工作,拉起第一支小隊,隨後,其他許多小隊也陸續組建起來。

  不過,敘述者談到這些衛生防疫組織的重要性,無意誇大其詞。我們的許多同胞,如今若是處於敘述者的位置,的確會經不住誘惑,難免誇飾這些組織的作用。但是敘述者寧願相信,過分抬高義舉,最終會間接地大力頌揚罪惡。因為,這會讓人猜想,義舉十分罕見,才顯得如此可貴,而邪惡與冷漠則是人的行為更常見的動力。這樣一種看法,敘述者不能苟同。世間的罪惡,幾乎總是來自愚昧無知,善意如不明智,就可能跟邪惡造成同樣的損害。人性中善的成分還是多於惡的成分,但事實上,問題並不在這裡。人無知只有程度之分,這就是所謂的美德與惡行了。最可恨的惡行就是愚昧無知的行為,自以為無所不知,因而自賦權力殺人。殺人兇手的心靈是蒙昧的,而沒有真知灼見,不能明察秋毫,也就談不上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愛。

  因此,由塔魯倡導而組建起來的衛生防疫隊,應給以充分客觀的評價。這也就是為什麼,敘述者不會高歌稱頌人的意願和英雄主義,適當地重視英雄主義也就夠了。但是,他還要繼續以歷史學家的筆法,記述當時鼠疫肆虐,給我們所有同胞造成怎樣破碎而又苛求的心。

  獻身於衛生防疫組織的人,他們那樣做,其實也算不上豐功偉績,只因他們知道那是唯一可做的事情,不下決心去做反倒是不可思議的。這些組織促進我們的同胞深入了解鼠疫,並在一定程度上說服他們相信,既然病魔降臨,那就責無旁貸,必須與之鬥爭。抗擊鼠疫就這樣變成了某些人的職責,正因為如此,也就真正暴露其本相,即成為所有人的事情。

  這很好。然而,我們不會因為一位小學教師教學生二加二等於四,就大肆讚揚他。也許可以稱讚他選擇了這種高尚的職業。這麼說吧,塔魯和其他一些人做出了選擇,證明二加二等於四而不是相反,這是值得誇獎的,但是也應當說,這種良好的願望是他們共有的,那位小學教師以及心胸跟那位小學教師一樣的所有人,莫不如此,數量要比我們想像中多得多,這實在是人類的光榮,至少這是敘述者的信念。況且,敘述者也非常清楚地看到,有人可能向他提出質疑,說這些人畢竟冒了生命危險。然而,歷史總會出現這樣的時刻,敢於說出二加二等於四的人被判處死刑。小學教師也完全清楚這一點。問題並不在於了解這樣的推理會受到獎勵還是懲罰,而在於認清二加二是否等於四。至於我們同胞中當時冒了生命危險的那些人,他們要確定自己是否身陷鼠疫的危害之中,自己是否應該與之鬥爭。本市許多新派倫理學家,當時竟然說,無論做什麼都無濟於事,只能跪下求饒。可是,塔魯和里厄以及他們的朋友,可能做出這樣或那樣的回答,但是結論始終限於他們所知道的這樣一點:必須以這種或那種方式進行鬥爭,決不能跪下求饒。問題全在於控制局面,儘量少死人,少造成親人永別。為此也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同鼠疫搏鬥。這個真理並不值得讚揚,這只是順理成章的事。

  這就是為什麼,老卡斯泰爾滿懷信心,就地取材,不遺餘力生產血清,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和里厄都希望,利用在本城傳播的鼠疫細菌培養液生產血清,能比從外面調運來的血清療效更直接,因為本地細菌跟通常確認的鼠疫桿菌略有差異。卡斯泰爾期待他的首批血清很快就能生產出來。

  同樣,跟英雄毫不沾邊的格朗,現在就負責衛生防疫組織的秘書處工作,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塔魯組建起來的一部分小分隊,在人口稠密的街區,已經紮實地開展防疫保健工作。他們力圖引入必要的衛生措施,統計有多少頂樓和倉庫還沒有經過消毒。另一部分小分隊則隨同醫生巡診,負責運送鼠疫患者,後來,在專職人員短缺的情況下,他們就開車運送病人和屍體。所有這一切,都必須登記,進行統計,格朗就接受幹這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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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個角度看,比起里厄或者塔魯來,敘述者認為格朗更具有代表性,真正代表了推動衛生防疫工作的這種篤定的美德。他毫不猶豫,當即就接受了,顯示他那特有的良好願望,但求在細小的工作中發揮作用。他年紀太大,幹不了別的活了。從十八點到二十點的時間,他可以奉獻出來。里厄向他表示衷心感謝,他不免驚詫,說道:「這又不是最難做的事。既然鬧了鼠疫,就必須自衛,這是明擺著的事。嘿!無論什麼事,若是都這麼簡單該有多好!」還是不忘他的口頭禪。晚上,格朗登記完卡片之後,有時里厄就跟他聊聊。最後,他們還把塔魯拉進來,格朗顯然談興越來越濃,對兩個夥伴講了心裡話。而這兩位也饒有興趣,關注格朗在鼠疫期間堅持做的這種耐心的工作。他們倆也同樣,最終也從中找到了一種精神的放鬆。

  「那位女騎士怎麼樣啦?」塔魯時常這樣問格朗。格朗也是一成不變地回答:「她騎馬小跑,她騎馬小跑。」同時艱難地微笑著。一天晚上,格朗說他最終放棄了「曼妙多姿」這個修飾詞,今後要用「身材修長」來形容他的女騎士。「這樣更具體。」他還補充道。還有一次,他把修改好的開篇第一句話念給兩位聽眾:「五月一天明媚的清晨,一位身材修長的女騎士,座下一匹英俊的阿勒桑牝馬,奔馳在布洛涅森林公園的花徑上。」

  「看上去,她這樣更好些吧,」格朗說道,「我更喜愛:『五月一天清晨』,如果寫成『時值五月』,小跑就顯得有點拖沓了。」

  接著,「英俊的」這個修飾語,也讓他頗犯躊躇。據他說,這沒有什麼表現力,他要思索出一個字眼,把他想像中的非常神氣的牝馬,一下子就生龍活虎表現出來。「肥壯」一詞不貼切,倒是寫實,但略含貶義。有一陣,他想用「光彩奪目」,但是又不大合節奏。一天晚上,他得意揚揚地宣布找到了:「一匹黑色阿勒桑牝馬。」黑色含蓄地表示「俊雅」,這當然還是他的看法。

  「這可不行。」里厄說道。

  「怎麼不行呢?」

  「阿勒桑指的不是馬的品種,而是毛色。」

  「什麼顏色?」

  「哎,一種顏色,反正不是黑色。」

  格朗顯得很傷心。

  「謝謝,」他說道,「幸好有您在身邊。您也看到了,這多難啊。」

  「『華貴』這個詞,您覺得如何?」塔魯說道。

  格朗看著塔魯,想了想,說道:

  「可以,可以呀!」

  於是,他的臉上又逐漸綻開笑容。

  又過了幾天,他承認「花徑」的「花」字把他難住了。他只熟悉奧蘭和蒙特利馬,不知道布洛涅森林中路徑開花是怎樣的情景,有時他就請教這兩位朋友。如果較真的話,那些路徑給里厄或塔魯的印象,從來就沒有開滿鮮花。可是,這位職員堅信不疑,倒讓他們倆動搖了。見他們模稜兩可,格朗不免詫異。「只有藝術家懂得觀賞。」有一次,里厄大夫發現他異常興奮。他用「開滿鮮花的小徑」替代了「花徑」。他連連搓著雙手。「那些鮮花,終於看得見,聞得到香味了。脫帽致敬吧,先生們!」他得意揚揚地朗誦這個句子:「五月一天明媚的清晨,一位身材修長的女騎士,座下一匹華貴的阿勒桑牝馬,奔馳在布洛涅森林公園開滿鮮花的小徑上。」然而,這樣高聲一朗誦,句子末尾表示屬格的三個「de」字,就顯得不和諧了,格朗也不免結巴起來。他神情沮喪,乾脆坐下了。繼而,他請求大夫准許他先走。他需要再考慮考慮。

  後來獲悉,正是在這個時期,格朗在辦公室工作顯得有點心不在焉,恰逢市政府工作人員減少,又要應對繁重事務的時候,他這種表現實在令人遺憾。他的不專心影響了工作,辦公室主任嚴厲責備了他,並且提醒說,他領薪水就應該完成工作,而他恰恰沒有完成。「您在工作之餘,」主任說道,「好像參加了衛生防疫組織的志願服務。這與我無關。但是,您的本職工作,就關係到我了。在這種危難的時刻,您要發揮作用的首要方式,就是做好本職工作。否則的話,其他什麼都談不上。」

  「他說得對。」格朗對里厄說道。

  「是啊,他說得對。」大夫附和道。

  「可是,我總走神,不知道如何改好這句話的末尾,擺脫這種狀態。」

  他曾考慮刪去「布洛涅」,認為刪掉了,大家也都能明白所指。但是那樣一來,句子中原本與小徑相連的詞,就同「鮮花」更緊密了。他也曾琢磨這樣寫是否可行:「開滿鮮花的森林公園小徑。」然而,將「森林公園」置於中間,隔開修飾語和名詞,在他看來未免生硬,有肉里紮根刺的感覺。有些晚上,他那樣子確實顯得比里厄還要疲倦。

  是的,他疲憊不堪,全副精力耗在推敲詞語上了。但是他也毫不鬆懈,繼續衛生防疫組織所需要的累計和統計工作。每天晚上,他都把卡片填完整理好,並畫出相應曲線,花這種慢工夫,儘量準確地標示出事態的變化。他也時常去某家醫院,找到里厄,在辦公室或者醫務室要一張桌子,坐下來攤開材料,就跟他在市政府辦公一模一樣,只是醫院裡瀰漫著消毒水和疾病本身的氣味,空氣濁重,他得搖晃紙張才能揮干墨跡。這期間,他誠心誠意克制自己,不再想他的女騎士,只做好他手頭的事情。

  不錯,如果人真的非要為自己樹立起榜樣和楷模,即所謂的英雄,如果在這個故事中非得有個英雄不可,那麼敘述者恰恰要推薦這個微不足道、不顯山露水的英雄:他只有那麼一點善良之心,還有一種看似可笑的理想。這就將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確認二加二就是等於四,並且歸還英雄主義其應有的次要地位,緊隨幸福的豪放欲求之後,從來就沒有超越過。同樣,這也將賦予這部紀事體小說應有的特點,即敘述過程懷著真情實感,也就是說,不以一場演出的那種惡劣手法,既不惡意地大張撻伐,也不極盡誇飾之能事。

  這至少是里厄大夫看報或聽廣播時的想法。外界通過空運和陸路,送來了救援物資,與此同時,也通過報紙和廣播,給這座疫城送來呼籲和鼓勵:每天晚上,電波或報紙負載著大量同情或讚賞的評論,紛紛湧入這座孤城。那種史詩般的,或者學校頒獎演說詞式的腔調,每次都讓里厄大夫不勝其煩。他當然知道,這種關懷不是虛情假意。但是這種關懷只能用約定俗成的語言來表達,使用通常描述人與人休戚與共關係的套話。可是,這種語言用以說明格朗每天努力做的小事就不適合,譬如說,講不明白在鼠疫肆虐中,格朗的所作所為意味著什麼。

  到午夜時分,空蕩蕩的城市一片死寂,里厄大夫已過分壓縮睡眠時間,他臨上床有時還打開收音機。於是,陌生而友愛的各種聲音,穿越數千公里的距離,從天涯海角傳來,相當笨拙地試圖表示他們道義上的聲援,這一點也確實做到了,但同時也表明他們完全無能為力,任何人都不可能分擔自己看不到的痛苦:「奧蘭!奧蘭!」越過重洋的呼喚也是枉然,里厄日夜惕厲也是枉然,不久又要振振有詞,高談闊論,越發加深格朗與演說者這兩個陌路人之間的本質隔閡。「奧蘭!是啊,奧蘭!不然,」大夫想道,「相愛或者共生死,別無出路。他們遠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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