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7:39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塔魯在筆記中所講的這次晤談,還是他主動向里厄提出來的。那天晚上,里厄大夫等待塔魯的時候,目光恰巧落到他母親身上,老太太正靜坐在餐室角落的椅子上。她操持完家務,就總是這樣打發時日,雙手併攏,搭在雙膝上等待著。里厄甚至不敢確定她那是在等待兒子。不過,他一回到家,母親臉上的表情就有所變化。她操勞一生刻在臉上的緘默,似乎又全活躍起來。繼而,她重又陷入靜默狀態。那天晚上,她憑窗觀望已無行人的街道。夜晚的路燈,有三分之二不開了,相距很遠才亮一盞,往城市的夜影中投下微弱的光亮。

  「在鬧鼠疫期間,要一直這樣管制街道照明嗎?」里厄老太太問道。「很有可能。」「這種狀況,但願不要一直拖到冬天。拖那麼久可就太愁人了。」「是啊。」里厄附和一聲。他見母親的目光落到他的前額,心下明白自己這些日子操心和勞累過度,臉又瘦了一圈。「今天,情況還不好吧?」里厄老太太又問道。「嗯!還跟往常一樣。」

  還跟往常一樣!換言之,從巴黎新運到的血清,效果還不如第一批,統計的死亡人數還在上升。除了鼠疫患者家屬,還不可能給其他人打預防針。要普遍打針預防,就必須大批生產血清。腹股溝淋巴腫塊,大多不會自行潰破,好像已經到了硬化期,折磨得病人痛苦不堪。前一天,市里就發現兩例新型鼠疫原來是腺鼠疫,現在又有了變異的肺鼠疫。當天在一次會議上,疲憊不堪的醫生們和不知所措的省長面對面,他們請求並獲准採取新的措施,以防止通過口傳染的肺鼠疫。還像往常那樣,老百姓都一直被蒙在鼓裡。

  里厄瞧了瞧母親。母親美麗的栗色眼睛勾引起他那麼多年的溫情。

  「你害怕了嗎?母親?」

  「到了我這年紀,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一天一天的時光這麼漫長,我又不能待在你身邊。」

  「我等著你也一樣,反正知道你准回來。你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就想著你在幹什麼。你有她的消息嗎?」

  「有哇,她最近還打來電話說一切都好。不過我也知道,她這樣說是要讓我放寬心。」

  

  這時門鈴響了。里厄沖母親笑了笑,便去開門。樓梯平台上光線昏暗,塔魯看上去活像一頭大灰熊。里厄請客人坐到他的寫字檯前,他本人則站在扶手椅後面。二人之間隔著寫字檯,上面的檯燈是屋裡唯一打開的電燈。

  「我知道,」塔魯開門見山,說道,「我跟您談話可以直來直去。」

  里厄默認了。

  「再過半個月或一個月,您在此地就毫無作用了,事態的發展超出您的能力。」「是這樣。」里厄說道。「衛生防疫工作組織糟透了。你們既缺人手,又趕不及時間。」里厄再次承認這是事實。「聽說省政府正考慮創建一種民間衛生組織,規定健康的人都要參加一般性的救護工作。」「您的消息很靈通啊。不過,民眾已經大大不滿了,省長還在猶豫。」「為什麼不招募志願者呢?」「招募過,可是報名的人寥寥無幾。」「通過官方渠道進行,自己都有些不大相信。他們缺乏想像,始終不能跟災難相匹敵。而他們所能想像出來的藥方,勉強治治鼻炎吧。我們若是袖手旁觀,他們那樣干准得完蛋,也連累我們一起玩完。」

  「這很可能,」里厄說道,「還應當說,他們也想到了囚犯,派他們去干所謂的粗活。」「我更喜歡讓自由人去干。」「跟我的想法一樣。不過,說到底,為什麼呢?」「對死刑我深惡痛絕。」里厄看著塔魯問道:「想怎麼辦?」「想這麼辦,我有個計劃,組織志願衛生防疫隊。請授權給我擔當此任吧,咱們就把行政當局撂到一邊。況且,行政當局窮於應付,已經焦頭爛額了。差不多到處都有我的朋友,他們可以構成第一批骨幹。不用說,我也要加入。」

  「當然可以,」里厄說道,「您就料到了,我準會欣然接受。誰都需要幫助,尤其是幹這行的。我來負責說明這種想法,讓省里接受。再說了,他們也別無選擇。不過……」里厄沉吟了一下,「不過,這種工作可能有生命危險,這一點您完全清楚。不管怎麼說,我必須先提醒您。您認真考慮過了嗎?」塔魯那雙灰色的眼睛注視著里厄。「您怎麼看帕納盧的講道呢,大夫?」問得非常自然,里厄也很自然地回答:「我久在醫院裡生活,不可能欣賞集體懲罰的意念。不過,您也知道,基督教徒有時就這麼說說,心裡從來沒有真正這樣想。他們內里要比表象優越。」「可是,您也跟帕納盧神父一樣認為,鼠疫有其裨益,能讓人睜開眼睛,逼人思考!」大夫不耐煩地搖了搖頭:「如同這世上所有疾病。其實,這世上疾病的實際情況,也同樣符合鼠疫。鼠疫有利於一些人的思想升華,但是,看到鼠疫給人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除非是瘋子、瞎子或者懦夫,才會任其擺布。」

  里厄只是稍微提高點聲調。塔魯那邊就擺擺手,似乎讓他冷靜。里厄便微微一笑。「是啊,」里厄聳了聳肩膀,說道,「不過,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您認真考慮過了嗎?」塔魯動了動身子,好在扶手椅上坐得舒服些,他的頭探到燈光下:「您相信上帝嗎?大夫?」問題同樣提得十分自然。不過這次,里厄猶豫了。「不相信,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我身處黑夜之中,想儘量看清楚些。好久以前我就不相信上帝有什麼獨特的了。」「恐怕這就是您跟帕納盧神父的區別吧?」「我並不這麼看。帕納盧是一位學者。他看到死人的場面不多,這就是為什麼,他以真理的名義說話。然而,隨便一個低級的鄉村教士,在他的教區為信徒做過臨終聖事,聽到一個垂危者的喘息,他就會跟我的想法一樣,想要闡明鼠疫的優點之前,會先去照顧深受苦難的人。」

  里厄站起身,他的面孔現在處於昏暗中。「咱們不談這事了,」他說道,「既然您不願意回答。」塔魯坐在扶手椅上沒有動,微笑道:「我能用一個問題回答您嗎?」大夫也微笑起來:「您就喜歡故弄玄虛,」他說道,「您就問吧。」「是這樣,」塔魯說道,「您本人,既然不相信上帝,為什麼能表現出如此高的獻身精神呢?您回答的話,也許能幫助我回答您的問題。」

  大夫沒有從暗影里出來,說他已經回答過了,他若是相信有一位萬能的上帝,那就不必治病救人,讓上帝來救苦救難好了。然而,這世上任何人,也不相信存在這樣一位上帝,沒有,甚至自以為相信上帝的帕納盧也不相信,因為任何人都沒有完全聽天由命,在這方面,至少他,里厄,在同現實世界進行鬥爭,自認為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

  「嗯!」塔魯說道,「這就是您幹這行的理念吧?」「差不多吧。」大夫回答,同時又回到燈光之下。塔魯輕輕吹了聲口哨,大夫瞧了他一眼,說道:「是的,您心裡在嘀咕,還真夠傲氣的。可是,請相信我,我只有必要的驕傲。我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這一切結束之後還會發生什麼情況。眼下,有這麼多病人,應該給他們治好病。治好之後呢,他們要思考,我也要思考。但是,最急迫的還是治病,我竭盡全力保護他們,就是這樣。」

  「保護他們,反對誰呢?」

  里厄轉身面朝窗戶,遠遠望見天際更為濃暗的長帶,推測那必是大海。他僅僅感到疲倦,同時還在抗拒著突然萌生的一種不理智的渴望:同這個獨特的、他有親切感的人進一步交流。

  「對此我一無所知,塔魯,我向您發誓,對此我一無所知。我初入這行的時候,在一定程度上,想法還比較抽象,因為我有這種需要,而這一行也跟其他行業一樣,是年輕人願意謀求的。也許還有個緣故,像我這樣工人家庭出身的人,要進入這一行尤其困難。此外,當時眼睜睜看著人死去。您可知道,有些人真不想死啊?您可聽見過,一個女人臨終時號叫『決不』嗎?是的,我聽見過。當時我就發覺,這種情況我看不下去。那時我還年輕,不免憎惡這個世界的秩序本身。後來,我就變得謙抑一些了。不過,我還始終看不慣人患病早早死去。此外我就不甚了了。但是,不管怎樣……」

  里厄住了口,重又坐下。他覺得口乾舌燥。

  「不管怎樣?」塔魯輕聲問道。

  「不管怎樣……」大夫接著說道,不過還有點猶豫,他注視著塔魯,「這種事,像您這樣一個人可以理解,對不對?可是,世界的秩序既然由死亡來節制,那麼人不相信上帝,不抬頭仰望上帝沉默的天空,而是竭盡全力同死亡做鬥爭,這樣對上帝也許更好些。」

  「不錯,」塔魯表示贊同,「我可以理解。但是,您的勝利永遠是暫時的,不過如此。」

  里厄的臉色似乎陰沉下來。「永遠是暫時的,這我知道。這不成其為停止鬥爭的理由。」「對,這不成其為理由。但是我不免想像,這場鼠疫對您可能意味著什麼。」「是啊,」里厄接口道,「意味連續不斷的失敗。」塔魯定睛看了大夫片刻,然後站起來,腳步滯重,朝門口走去。里厄隨後趕上來,塔魯似乎看著自己的腳,對他說道:「這一切,是誰教會您的,大夫?」回答衝口而出:「是苦難。」里厄打開書房的門,來到過道,他對塔魯說也要下樓,去城郊街區看一名患者。塔魯提議陪他一同去,大夫接受了。二人在過道口遇見里厄的母親,里厄把塔魯介紹給母親:「是一位朋友。」「哦!」老太太應聲說,「非常高興認識您。」等老太太走開,塔魯又回過身去看她。他們來到樓梯平台上,大夫怎麼也打不開定時廊燈。樓梯處一片漆黑。大夫心中暗道,這會不會是一項節電新措施的結果。但是無從知曉。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無論住戶還是城裡,什麼都出毛病了。或許只怪那些門房,以及我們全體同胞,什麼事上都馬馬虎虎了。不過,大夫沒有時間往深里追究,只因身後又響起塔魯的聲音:

  「還有一句話,大夫,哪怕您覺得可笑:您完全正確。」里厄聳了聳肩膀,但在黑暗中沒人發現。「真的,對此我不甚了了。那麼您呢,您了解什麼呢?」「嗯!」對方回答,一點也不顯得激動,「我要了解的事情不多了。」大夫停下腳步,而跟在後面的塔魯收不住腳,在梯級上滑了一下,急忙抓住里厄的肩膀。

  「您認為自己了解生活的全部了嗎?」里厄問道。

  以同樣平靜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回答:

  「不錯。」

  二人來到街上,這才知道時間相當晚了,也許有十一點了。全城一片寂靜,只聞輕微的窸窣之聲。很遠處響起一輛救護車的鈴聲。工人上了小轎車,里厄發動馬達。

  「明天,」里厄說道,「您必須到醫院打預防針。在進入這段經歷之前,最後再確定一下,要知道,您能有三分之一的機會倖免於難。」

  「這種估計毫無意義,大夫,這一點您跟我同樣清楚。一百年前,一場鼠疫大流行,奪走了波斯一座城市全體居民的性命,唯獨一人得以倖免,恰恰是一直忠於職守的那個洗屍體的人。」

  「他保住了他那三分之一的機會,不過如此,」里厄說道,聲音突然變得低沉了,「說起來,在這方面,咱們還真得從頭學起。」

  現在,他們駛入城郊,車燈照亮空蕩蕩的街道。他們停下來,里厄在車的前面問塔魯是否願意進去,塔魯回答願意。一抹天光映現在他們臉上。

  「對了,塔魯,」里厄說道,「您管這種事,出於什麼動機?」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我的道德觀吧。」

  「什麼道德觀?」

  「理解。」

  塔魯轉身朝向那幢房子,里厄看不見他的臉了,一直到他們走進患哮喘病老人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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