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7:16 作者: 阿爾貝·加繆

  會議後第二天,高燒病症又跨進一步,甚至見報了,但只是輕描淡寫,蜻蜓點水似的報導一下。到了第三天,里厄總算見到了省政府的布告。白紙小布告,匆匆張貼在城裡最不顯眼的角落,從內容上很難看出當局正視這種形勢。採取的措施也並不嚴厲,似乎特別遷就那種渴望——不要引起輿論的憂慮。政府的這項法令開頭確也宣告,奧蘭地區出現了幾例危險的高燒症,眼下尚難確定是否傳染。這些病例還不夠典型,不能真正引人不安,毫無疑問,居民自會保持冷靜。然而,省長也採取了一些防範措施,而這種謹慎的態度,諒能獲得全體市民的理解。這些措施旨在阻遏瘟疫的任何威脅,理應得到理解並得以貫徹。因此,省長一刻也不懷疑,全體民眾一定會通力合作,支持他的個人努力。

  布告接著公示總體的措施,其中包括往陰溝里噴射毒氣來科學滅鼠,嚴密監視飲用水的水源。布告要求居民保持極嚴格的清潔衛生習慣,還敦請跳蚤攜帶者到市立各診所檢查身體。此外,每個家庭都有義務申報經醫生確診的病人,並同意將其送進醫院特設病房隔離。隔離病房配置齊全,能在最短時間取得最大的療效。還有幾個附加條款,規定對病人的臥室和公共運輸車輛進行消毒。餘下的內容,僅限於要求患者家屬檢查一次身體。

  里厄大夫猛一轉身,離開布告欄,返回他的診所。約瑟夫·格朗正等著他,一見他回來就又捲起胳膊。

  「是的,」里厄說道,「我就知道數字又上升了。」

  昨天,城裡又有十來個病人殞命。大夫對格朗說,也許傍晚還能見面,因為他要去看看科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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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安排得好,」格朗說道,「您去瞧瞧,對他准有好處。我發覺他人變了個樣。」

  「怎麼回事?」

  「他變得有禮貌了。」

  「從前他沒有禮貌嗎?」

  格朗遲疑了一下。他不能說科塔爾原先不禮貌,這種說法不夠公正。他那個人內向,沉默寡言,樣子稍嫌粗野。總待在房間裡,到一家小飯館用餐,外出也相當詭秘,這便是科塔爾的全部生活。他公開的身份,則是葡萄酒和白酒代理商。他時而接待三兩位來訪者,想必就是他的客戶了。晚上,他有時去他家對面的影院看電影。我們這位職員甚至還發現,科塔爾似乎最愛看警匪片。無論在什麼場合,這名代理商總是那麼多疑,鬱鬱寡歡。

  據格朗講,這一切都大變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我有這種印象,您瞧,他力圖同別人和好,想跟所有人套近乎。他經常跟我說話,約我一起出門,我不好意思總是拒絕。再說,他也引起我的興趣,歸根結底,我救過他一命。」

  從自殺未遂那天起,科塔爾就再也沒有接待過任何來訪者。在街道上,在商店裡,他總找機會,爭取每個人的好感,還從未有誰跟食品雜貨店老闆交談,像他那樣和藹可親,而聽香菸店老闆娘說話,像他那樣聽得津津有味。

  「那個香菸店老闆娘,」格朗指出,「有一副蛇蠍心腸。這話我跟科塔爾一講,他就回應說我錯了,那女人還有好的方面,要善於發現才對。」

  科塔爾請過格朗兩三回,去城裡豪華飯店和咖啡館。其實,他開始成為那些地方的常客。「那是好去處,」他說道,「而且,旁邊都是有身份的人。」格朗還注意到,餐館招待員對這位代理商格外殷勤,當他發現科塔爾會留下過分慷慨的小費時,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對別人回報給他的熱情,科塔爾顯然非常敏感。有一天,飯店前堂領班幫他穿上外衣,送他出門時,科塔爾就對格朗說:

  「這小伙子不錯,他可以證明。」「證明什麼?」科塔爾遲疑了一下:「就是嘛!證明我不是個壞人。」此外,他的情緒變化無常。有一天,食品雜貨店老闆顯得不那麼熱情,他回到家中就暴跳如雷。「這個壞蛋,他得跟其他人一起玩完。」他反覆罵道。「什麼其他人?」「其他所有人。」在香菸店裡,格朗甚至還目睹了一幕匪夷所思的場景。在一場熱鬧的談話中間,老闆娘談到前不久逮捕了一個人,在阿爾及爾引起轟動。被捕的是一家商貿公司的年輕職員,他在海灘上殺害了一個阿拉伯人。

  「這些敗類,如果通通關進牢房,」老闆娘說道,「那麼好人就能鬆口氣了。」

  可是,她不得不打住話頭,只因對面的科塔爾突然激動起來,衝出店鋪,連句抱歉的話也不講。格朗和老闆娘愣在原地,瞪眼看著他跑掉。

  後來,格朗還要里厄注意科塔爾性格上的其他變化。科塔爾一直持有自由主義觀點,他的口頭禪便是明證:「大魚總得吃小魚。」不過,近來一段時間,他就只買奧蘭正統派報紙,還在公共場所閱讀,不免讓人覺得他是有意炫耀。同樣,他自殺未遂後臥床,能下地沒過幾天,就求格朗去郵局,給他的一個遠房姐姐匯去一百法郎,每月他都給這個姐姐匯去這樣一筆錢。可是,當格朗正要走時,他又請求道:

  「給她匯去兩百法郎吧,給她一個驚喜。她認為我從來想不起她,其實我非常愛她。」

  最後還有一件事,科塔爾跟格朗有過一次奇特的談話。格朗每天晚上都忙自己的小營生,科塔爾迷惑不解,就向他提了好多問題,他不得不回答。

  「好哇,」科塔爾說道,「您在寫書。」「也可以這麼說,不過,這比寫書要複雜。」「嗯!」科塔爾感嘆道,「我很想做您那樣的事。」格朗一臉驚訝的神色,科塔爾就結結巴巴地說,成為藝術家,大概能解決許多問題。「為什麼呢?」格朗問道。「就是因為比起別人來,藝術家享有更多的權利,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別人能容忍他更多的事情。」

  「沒別的,」張貼出布告的那天早晨,里厄對格朗說道,「都是老鼠惹的禍,他和許多人一樣,被鬧得暈頭轉向,就是這麼回事。要不然,他就是害怕發高燒。」

  格朗則回答:「我可不這麼看,大夫,您要是想聽聽我的想法……」滅鼠車從他們的窗戶下面駛過,發出響亮的排氣聲。里厄住了口,直到能讓對方聽得見了,他才漫不經心地問格朗的想法。對方神色凝重,注視著里厄,說道:「這個人做了什麼虧心事,不免自責。」

  大夫聳了聳肩膀。還是那位警長說得好,還有許多別人的事要辦呢。下午,里厄同卡斯泰爾會晤。血清還沒有運到。「話又說回來,」里厄問道,「血清能頂用嗎?這種桿菌很怪異。」「唉!」卡斯泰爾說道,「我與您的看法不同。這些動物總顯得很獨特,但實質上是同樣的。」「這不過是您的假設。事實上,對此我們卻一無所知。」「當然了,這是我的假設。而且,這也會成為大家的共識。」這一整天,里厄大夫都感到,他每次想起鼠疫就感到頭暈得更加厲害了。到頭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害怕了。他兩次走進人滿為患的咖啡館。他也和科塔爾有同感,需要人際間的溫暖。里厄覺得這樣未免愚蠢,但是這倒幫他想起,他曾答應去看望那位代理商。

  傍晚時分,大夫一進門,就看到科塔爾坐在餐桌前面,走進去發現桌上攤開放著一本偵探小說。不過,天色已晚,昏暗中恐難閱讀。此前的片刻,科塔爾一定是仍然坐著,在朦朧的暮色中沉思默想。里厄問他身體怎樣,科塔爾一邊重新坐下,一邊咕噥著說他身體不錯,如果能肯定沒人管他的事,他的身體會更好。里厄便向他指出,人不能總這樣獨處。

  「唉!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指有些人專愛找你的麻煩。」里厄沒有應聲。「請您注意,不是說我的情況。我正看這部小說。一天早晨,一個不幸的傢伙突然被捕。有人關注他的事,他卻毫不知情。大家在辦公室里議論他,把他的名字登記在卡片上。您認為這公正嗎?您認為別人有權這樣對待一個人嗎?」

  「這也要看情況,」里厄回答,「從一方面看,的確,別人永遠沒有這種權利。不過,這一切都是次要的。人總不能長期關在家裡。您必須出去走走。」科塔爾似乎焦躁起來,說他整天在外面轉悠,如有必要,全街區的人都可以為他做證。甚至出了這個街區,他也有不少熟人。「建築師里戈先生,您認識吧?他就是我的朋友。」房間裡越來越暗了。城郊的這條街道逐漸熱鬧起來,外面一陣低沉而輕快的歡呼聲,迎接路燈點亮的時刻。里厄走到陽台上,科塔爾也跟了過去。我們這座城市每天晚上都如此。周圍各個街區颳起微風,吹來竊竊私語、烤肉的香味,自由的歡樂而芬芳的喧鬧,因吵吵嚷嚷的青年擁上街頭而漸漸充斥整條街道。夜晚,看不見的輪船高聲鳴叫,大海的浪濤和人流的涌動匯成喧囂,這是里厄從前熟悉並喜愛的時刻,今天卻由於他了解的種種情況,讓他感到壓抑了。

  「您能給我們打開燈嗎?」他對科塔爾說。一旦回到光亮中,這個矮個男人就直眨眼睛,注視著里厄:「請告訴我,大夫,我若是病倒了,您能接收我到您工作的醫院嗎?」「有何不可呢?」於是,科塔爾又問道,是否有過先例,逮捕在診所或者醫院裡治病的人呢。里厄回答說,這種情況見過,不過,這完全要看病人的病情了。「我呢,」科塔爾說道,「我信得過您。」繼而,科塔爾問大夫,能否搭他的車進城。到了市中心,街上的行人已不如先前那麼密集,燈火也漸趨稀少了。還有兒童在自家門口玩耍。大夫應科塔爾的要求,把車停在一群孩子的前面。那些孩子吵吵鬧鬧,正玩跳房子遊戲。其中一個男孩,黑頭髮梳得平平的,頭縫分得很直,只是小臉蛋很髒,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嚇唬人似的盯著里厄。大夫移開目光。科塔爾站到人行道上,同大夫握手道別,這位代理商嗓音沙啞,說話吃力。有兩三次,他回頭掃視一眼。

  「人人都談論瘟疫。真鬧瘟疫了嗎,大夫?」「人總要議論紛紛,這非常自然。」里厄回答。「有道理。而且,一旦聽說死了十來個人,就會以為到了世界末日。我們可不要這樣。」

  馬達已經隆隆響起來,里厄一隻手握住變速杆。這時,他又瞧了瞧那個神情嚴肅而平靜、一直凝視著他的孩子。突然間,也沒個過渡,那孩子咧嘴沖他笑起來。

  「那我們要怎麼樣呢?」大夫問道,同時也沖孩子笑笑。科塔爾一把抓住車門,用哽咽的聲音,氣急敗壞地嚷道:「要地震,一次真正的地震!」然後撒腿跑掉。次日沒有發生地震,里厄奔波了一整天,跑遍了全城各個角落,同病人家屬會談,同患者本人討論。里厄還從未感到職業的擔子這麼沉重。在這之前,患者非常配合他的治療,有什麼話都跟他講。現在,大夫第一次覺得他們有所保留,表現出一種恐懼,對他們的病症諱莫如深。這是一場搏鬥,眼下他還不習慣。晚上將近十點,他的汽車停到老哮喘病患者的樓門前,這是他今天出診的最後一站。他從座位上起身都特別吃力,不免磨蹭了一會兒,望了望昏暗的街道、黑乎乎的天空中時隱時現的星星。

  老哮喘病患者半臥在床上,正數著從一隻鍋放進另一隻鍋里的鷹嘴豆,看樣子呼吸通暢些了。他喜形於色,歡迎大夫來探視。「怎麼著,大夫,鬧起霍亂來啦?」「您從哪兒聽說是霍亂?」「報上刊登的,電台里也廣播了。」「不對,不是霍亂。」

  「不管怎麼說,」老人非常興奮,「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哼,他們說得也太過火了!」

  「千萬不要這樣想。」大夫說道。

  他給老人檢查了身體,現在,他坐到這間簡陋的餐廳的中央。不錯,他是害怕了。他知道單在這個城郊街區,就有十來個病人等待他明天上午去診治,一個個因患腹股溝淋巴結炎而佝僂著身子。在動手術切開淋巴結的患者中,僅有兩三例病情好轉。可是,大多數病人都得住院,而他深知,醫院對窮人意味著什麼。「我不願意讓他去給他們當試驗品。」一個病人的妻子曾對他這樣說。他不去給他們當試驗品,那就得死在家中,僅此而已。採取的措施遠遠不夠,這一點十分明顯。至於「特設」病房,他也很熟悉:那是兩間亭閣,匆忙移走原先的病人,門窗縫隙完全堵死,周圍還設置了防疫警戒線。瘟疫流行,如不能自動終止,那麼政府所臆想的這些措施也不可能戰而勝之。

  然而,這天晚上,政府公報仍舊很樂觀。第二天,朗斯多克情報所公布,公民對省政府採取的措施反應平靜,已有三十餘個病人登記。卡斯泰爾給里厄來過電話:

  「那兩間亭閣里有多少床位?」

  「共有八十張。」

  「全城的病人,肯定不止三十名吧?」

  「有些人害怕,來不及申報的人最多了。」

  「喪葬沒有人監視嗎?」

  「沒有。我給里夏爾打過電話,提出必須採取全面措施,不要講空話,必須築起一道真正的屏障,阻止瘟疫蔓延,否則就什麼也別干。」

  「他怎麼說?」

  「他回答我說,他無權決定。依我看,人數還要往上升。」

  果不其然,三天時間,兩間亭閣就滿員了。里夏爾似乎得知要把一所學校改成附屬醫院。里厄等待運來疫苗,給患者切開淋巴結排膿。卡斯泰爾重又埋頭查閱他那些古書,長時間泡在圖書館裡。

  「老鼠死於鼠疫或者十分相似的瘟疫,」他下了結論,「老鼠傳播了數萬隻跳蚤,如不及時消滅,跳蚤傳播疾病的速度,肯定要呈幾何級數增長。」

  里厄沒有應聲。

  這個時期,天氣似乎固定不變了。最近幾場大雨積成的水窪,也被太陽吸乾了。蔚藍的天空中陽光燦爛,流光溢彩,熱氣初升中迴蕩著飛機的轟鳴。在這樣的季節,一切都讓人心曠神怡。然而,四天當中,高燒症天天飛躍,死亡病人依次為十六例、二十四例、二十八例和三十二例。到了第四天頭上,當局宣布在一家幼兒園裡開設附屬醫院。此前,我們的同胞總以玩笑話掩飾內心的不安,現在走在街上,就顯得更加沮喪,更加沉默寡言了。

  里厄決定打電話給省長——

  「措施還不夠啊。」

  「我有統計數據,」省長說道,「這些數據確實令人擔憂。」

  「何止令人擔憂,而且非常明顯了。」

  「我即將請求總督府發布命令。」

  里厄當著卡斯泰爾的面掛了電話:

  「發布命令!那還得有想像力啊!」

  「血清怎麼樣?」

  「這星期能運到。」

  省政府通過里夏爾請里厄寫了一份報告,呈送給殖民地首府,懇請發布命令。里厄在報告中描述了臨床狀況,並提供了數據。同一天,統計有四十個死亡病例。省長自稱,他要承擔起責任,從次日起就強化已經制定的措施。強制性申報與隔離措施繼續有效。病人的住所必須封閉起來並進行消毒,病人親屬必須接受檢疫隔離,而埋葬死者的事宜則由市里組織,具體規定另行公布。過了一天,血清由飛機空運而至,可以滿足眼下治療的需要,如果瘟疫蔓延就不夠用了。里厄得到電報答覆:應急血清庫存告罄,現已重新開始生產。

  就在這段時間,春天從四周郊區抵達城裡市場。成千上萬朵玫瑰花,凋謝在沿人行道擺攤的賣花人的籃子裡,甜絲絲的花香在全城飄浮。表面上毫無變化。有軌電車一如往常,高峰時刻擠得滿滿的,其餘時間空空蕩蕩,又十分骯髒。塔魯觀察那個小老頭兒,而那個小老頭兒還是瞄準小貓吐痰。格朗每天晚上回家,干他那神秘的營生。科塔爾四處轉悠,而預審法官奧通先生,仍然率領全家人散步。那位老哮喘病患者還繼續倒騰他的鷹嘴豆;時而能遇見那位記者朗貝爾,還是一副沉靜和對事物感興趣的樣子。夜晚,街上熙熙攘攘,還是同樣的人群,電影院門前照樣排起長隊。況且,瘟疫仿佛減退了,一連數日,每天統計只有十來個死亡病例。接著,數字又像火箭似的,驟然上升。死亡人數重又達到了三十來例的那天,貝爾納·里厄看著官方電文,省長遞給他電文時還說了一句:「他們害怕了。」只見電文上寫道:「宣布鼠疫流行。全城封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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