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與研究:重新理解中國歷史,重建對中國歷史的解釋
2024-10-09 04:42:07
作者: 吳思
孤云:除了《潛規則》和《血酬定律》之外,你還創作過哪些作品?
吳思:我的第一本書是和《農民日報》副總編王太合寫的關於中國個體戶崛起的調查,1987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第二本是我牽頭翻譯的《怎樣與你的孩子休戰》,1992年初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第三本是《陳永貴沉浮中南海——改造中國的試驗》,1993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孤云:您平時有什麼個人愛好?
吳思:讀書。上世紀60年代中後期,因為學校長時間停課,被父母鎖在家裡,一邊管弟弟,一邊亂七八糟地讀書,主要讀小說和回憶錄。閱讀嗜好大概就是那時養成的。從那時起,三十多年來,有閒功夫就看書,也算得手不釋卷了。中間有幾年下圍棋上癮,耽誤了讀書,後來戒了。
孤云:能不能開個書目,談談對你的思想產生影響的書籍?
吳思:第一本,我很不情願,但是又不得不承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我影響極大。十七歲那年,我就把保爾那段「生命屬於我們只有一次」的名言抄在日記本的扉頁上。二十歲前後,我把這本書放在枕邊,經常翻看保爾修鐵路的那一段。當時我在山裡修路,乾的活和保爾差不多,瑣碎而艱辛,還吃不飽,很需要用人生意義之類的說法來支撐自己。
可是,六年前我重讀此書,竟有不忍卒讀的感覺。保爾的褊狹和自負讓我大吃一驚。難道這就是我當年的偶像嗎?我竟然努力模仿這種人?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不會向我女兒推薦這本書,我以後也不會再讀,除非要挑毛病說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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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安娜•卡列尼娜》。在主人公安德列、彼爾和列文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靈魂。我覺得托爾斯泰的句子可以直達我的心底,讓我在不同的狀態中再生活幾遭。
三、《唐詩三百首》。這本書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代表,我已經翻爛了一本,以後還會一讀再讀。古詩詞可以迅速調動起我的人世滄桑感,呼喚出我的「根本性焦慮」。人生短暫,年華易逝,這種感覺讓人的心境深遠厚重,超越蠅營狗苟,進入造化的幽深,以至言語寥落,欲說還休。古詩十九首、宋詞、元曲、《紅樓夢》也有類似的功能。
四、貝克爾的《反抗死亡》。這本書對我的影響超過各派心理學的作品。這本書,還有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氣》,幫助我理解了人心和人性———超越動物的獨有特性。10年前讀畢此書,嘆為觀止,從此不再看心理學方面的書。
五、《莊子》。莊子描繪的人生和宇宙圖景很精彩,可以把我們拔出自負和侷促的泥潭,讓我們面對那些最要緊的問題,同時又不至於沉溺太深,忘記自己在天地中的真實位置。
六、微觀經濟學,任意一本。儘管書中分析的是市場,但是理性清明,分析精巧,對我理解人心的一般狀態和人際關係的均衡狀態大有助益。讀後有散光眼配了眼鏡之感。
七、制度經濟學,任意一本。用微觀經濟學的清明理性來分析制度變遷,這是一門歷史學可以借用的好手藝,一旦領會了這種思路,想忘掉不用都難。
八、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1986年初讀此書,便生出歷史還可以這麼寫的感慨。數年後我也轉向歷史,多少受了這本書的影響。我還模仿過這本書的筆法,但不如我原來的寫法順手,只好作罷。至於寫作深度,《萬曆十五年》沾了「形象大于思想」的光,給讀者留下了見仁見智的餘地,大體沒什麼問題。不過,真到了說幾句硬話解釋歷史的關頭,黃老先生的概括往往傷痕累累。
九、林達的《歷史深處的憂慮》。這本書讓我領會了美國及其政法制度的實質和演進歷史。最難得的是,我覺得自己似乎隨著林達在那個世界生活了一遭,所得所思格外深切。
如果再提煉一下,超越專業或職業需要,上述諸書,《唐詩三百首》和《莊子》對我最為要緊,其次是托爾斯泰的書。知識無涯,可多可少,靈魂卻只有一個,不能讓他枯萎了。
孤云:有哪些書對你分析歷史的方法產生影響?是否因為在作品中引入制度經濟學等新方法,所以作品顯得那麼獨樹一幟?
吳思:微觀經濟學和新制度經濟學對我有影響,博弈論和進化論也有影響。生物學,行為學,生態學中的許多觀點對我也有影響。中國古代的聖賢,譬如韓非子和孫子,很擅長利害計算,他們對害的計算也對我有很大影響。不過,作為一種歷史哲學,歷史唯物主義是我們最熟悉的,是學校教育塗上的底色。我在分析和寫作時,一定要處理與歷史唯物論的關係問題,接受或者部分接受,如果想調整,則需要想出道理來。在這個意義上,影響最大的還是歷史唯物論。
獨樹一幟大概是不倫不類造成的。說文學不是文學,說史學也不是史學,說社會理論又不是社會理論。《潛規則》第一版的分類號是隨筆散文,屬於文學類,第二版分類,改為社會問題。但是到國家圖書館去查,又擺在歷史通論的架子上。我不靠體制化的學術吃飯,敢由著性子寫,根據我的興趣和我對讀者興趣的了解寫,於是就有了這種非驢非馬的東西。
孤云:你認為,你所做的這項工作的意義在哪裡?
吳思:重新理解中國歷史,重建對中國歷史的解釋。過去的解釋不足以回答當代人的疑問,結果,中國人面對自己的歷史陷入了失語的境地。我們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不容易說清楚自己是從哪裡來的,現在走到了什麼地方。因此我們就不容易說明白自己是誰。對一個民族來說,不了解自己,不能理解自己,說不清楚自己的問題,這個問題太嚴重了。
2003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