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巨 富
2024-10-09 03:56:07
作者: 弗·福賽斯
空軍A小隊的棚屋裡有十位年輕的飛行員,隔壁的B小隊另有八位。外面機場碧綠的草地上停著幾架颶風戰鬥機。駕駛艙後面的龐大機身,使得它們看上去像是駝背蹲伏在那裡。它們已經不是新飛機了,機身上的一塊塊金屬補丁表明,過去的兩星期里它們曾在法國上空的戰鬥中受過傷。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五日這一天,棚屋裡面的氣氛,與英格蘭諾福克郡科爾蒂紹機場溫暖的夏日陽光形成了最強烈的對比。被簡稱為加拿大中隊的皇家空軍第242中隊的士氣,低落到了最低點。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西線戰場,幾乎自第一炮打響起,242中隊就一直在參加戰鬥。法蘭西戰役中,從法國東部國境至英吉利海峽,他們打得很艱苦,但沒能獲勝。當希特勒的閃電戰機器滾滾向前把法國軍隊打得落荒而逃時,這些飛行員們努力去阻擋德軍的進攻洪流,但在他們駕機升空的時候,基地已經撤到了更遠的後方。他們不得不自己去尋找食物、住處、備用零件和油料。經歷過撤退的戰士們知道,最能描述這種場面的形容詞是「混亂不堪」。
越過海峽撤回到英國以後,他們在敦刻爾克的沙灘上空參加了第二次戰役。在他們的身下,英軍試圖挽救遭受的慘敗,倖存的軍人抓住一切能夠漂浮的物體泅回英格蘭。
當最後一名英國兵撤出那片可怕的海灘,最後一批在外圍打掩護的戰士被德軍抓走,這些加拿大飛行員已經筋疲力盡。他們遭到了可怕的損失:九人戰死,三人受傷,另三人在跳傘後成了俘虜。
三個星期後他們仍窩在科爾蒂紹,缺少備用零件和工具——全都遺棄在法國了。他們的指揮官戈比爾少校已經病了幾個星期,一時不會返回指揮崗位。英國人答應馬上給他們派一名新的指揮官過來。
一輛小型敞篷跑車從機庫之間出現,停在了機組人員的這兩座小木屋附近。一個男人有點吃力地爬了出來。沒人上去招呼他。他步履蹣跚地走向A小隊。幾分鐘後,他從那裡出來,走向B小隊的棚屋。加拿大飛行員們在窗口邊注視著他,對他兩腳分開一搖一擺走路的樣子很是驚訝。門打開了,他出現在門框裡。他的肩章表明他的軍銜是空軍少校。沒人站起來迎接他。
「這裡由誰負責?」他厲聲責問。
一個身材結實的加拿大人站直了身子。在距他幾英尺的地方,史蒂夫·埃德蒙蜷縮在一把椅子裡,用一種迷惑的神情打量著這位新來者。
「我想應該是我吧。」斯坦·特納說。這時候才是戰爭的初始階段。斯坦·特納已經獲得了兩枚軍功章,他最後將得到總共十四枚獎章。
這位新來的英國軍官瞪著一雙憤怒的藍眼睛,轉過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向一架颶風戰鬥機。加拿大人都從棚屋裡湧出來觀看。
「簡直難以相信,」約翰尼·拉塔向史蒂夫·埃德蒙咕噥著,「英國佬給我們派來了一個沒有雙腿的指揮官。」
這是真的。這位新來者正在用兩條假肢跌跌撞撞地走路。他爬進那架颶風的座艙,發動勞斯萊斯引擎,轉到頂風方向後就起飛了。在之後的半個小時裡,他駕著戰機做完了每一個已知的空中雜技動作,還做了幾個教科書上所沒有的漂亮的驚險動作。
他本身很棒,在戰前墜機事故失去雙腿之前,他曾經是一位空中雜技英豪;另一方面,因為他沒有雙腿,他更棒了。當飛行員在緊急轉彎或緊急俯衝的時候(空戰時這些動作非常重要),重力全加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其結果是驅使血液從上身往下體流動,導致飛行員眩暈。但因為這位飛行員沒有雙腿,血液不得不留在上體,靠近腦部,現在全中隊都看到了,他能完成比所有人都更小更急的轉彎動作。最後他讓颶風戰機著陸,爬出駕駛艙,搖搖擺擺地走向那些靜默的加拿大人。
「我的名字叫道格拉斯·巴德,」他告訴他們,「我們將成為整個空軍中的王牌中隊。」
他說到做到。在法蘭西戰役失利和敦刻爾克大撤退之後,又一場血戰正在逼近:被稱為空中英雄的德國空軍元帥戈林,已經向希特勒許諾入侵英國必勝無疑。不列顛戰役是空中爭奪戰。這場戰役結束前,每次空中戰鬥都由他們的無腿指揮官一馬當先,加拿大242中隊創下了最佳擊落與損失比的戰績。
到深秋時,德國空軍無心戀戰,退回到法國去了。希特勒把戈林怒罵一頓,然後把注意力轉向了東方的蘇聯。
在一九四〇年夏季六個月內發生的三大戰役——法蘭西戰役、敦刻爾克戰役和不列顛戰役中,這些加拿大人擊落德軍八十八架戰機,其中單是不列顛戰役就擊落敵機六十七架。但他們也損失了十七位飛行員,都是在戰鬥中犧牲的,除了三個,其他都是加拿大人。
五十五年後,史蒂夫·埃德蒙從辦公室書桌旁站起來,如同他多年來做過無數次的那樣,穿過房間,走到牆上的那張照片面前。照片並沒有包含與他一起駕機飛行過的所有戰友;有些人在新人到來之前死去了。照片上是戰爭白熱化階段的八月下旬,一個炎熱晴朗的日子裡,在達克福與他並肩戰鬥的十七位加拿大人。
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走了。大多數死在了戰場上。這些十九歲到二十二歲之間的年輕小伙子們,從照片裡向外凝視著。他們歡樂,活潑,憧憬未來的生活,剛剛跨進人生的門檻,然而他們大都註定無法看到以後的人生。
他湊近去看。本齊,他的僚機飛行員,在拍下這張照片兩星期後的九月七日,在泰晤士河口上空被擊落身亡。索蘭德斯,來自紐芬蘭的小伙子,死於次日。
在照片裡並肩站在一起的約翰尼·拉塔和威利·麥克奈特,於一九四一年一月在比斯開灣上空雙雙陣亡。
「你是我們中間最優秀的,威利。」這位老人咕噥著說。威利·麥克奈特是王牌飛行員,是天生的空中英雄:在剛上戰場的起初十七天裡,創下了擊落九架敵機的赫赫戰績。他死去時,共贏得了二十一次空戰的勝利,他才初出茅廬十個月,年僅二十一歲。
史蒂夫·埃德蒙倖存下來了,現在是一位老人,也是一位富人,起碼是加拿大安大略省最富有的礦業商人。但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把這張照片掛在牆上:當他居住在一間簡陋棚屋裡、與一把鶴嘴鋤相伴時,當他首次成為百萬富翁時,尤其是當《福布斯》雜誌宣布他為億萬富翁時。
他保存這張照片的目的在於提醒自己,我們稱之為生命的那種東西是何等脆弱。回顧過去時,他常常納悶自己是怎樣倖存下來的。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他第一次在戰鬥中被擊落。他還躺在醫院裡時,242中隊開赴遠東。康復之後,他被派往培訓中心擔任飛行教官。
他對這種安排極為惱火,於是多次去找上級領導,強烈要求重返前線。最後,他被及時地允許參加諾曼第登陸戰,駕駛攻擊地面目標的新型颱風戰鬥轟炸機。這種戰機功率強大,速度極快,是一種可怕的坦克殺手。
他第二次被擊落是在德國雷馬根附近,當時美軍蜂擁般地渡過了萊茵河。他與十幾架英國的颱風戰鬥機一起在前方為盟軍提供空中掩護。飛機發動機被擊中起火後,他用最後的幾秒鐘時間拉起機頭提升高度,打開座艙罩,在飛機爆炸之前跳了出去。
由於低空跳傘著陸力度很大,他的雙腿摔斷了。他躺在雪地上,因疼痛而神志昏迷。他朦朧地感覺到一大群圓圓的鋼盔在朝他跑過來。他清楚地知道德國人對颱風戰機的刻骨仇恨,而且一支精銳的黨衛軍裝甲師剛剛被他炸成了碎片。
一個模糊的人影停下來俯視著他。一個聲音說:「喂,看看我。」他寬慰地舒了一口氣:希特勒的精英部隊裡可不會有人會說帶有密西西比口音的美國腔英語。
美國人給他打上一針嗎啡,把他送回萊茵河對岸。之後,他被安排飛回英國。他的雙腿被妥善地固定好之後,醫生們認為他不應該再占用前方傷員所需要的床位了,於是他被送到了英格蘭南海岸的一座療養院。他在那裡等待康復,最後被遣返回加拿大。
他喜歡療養院所在的迪爾伯利莊園。這是幾座散落的歷史味很濃的都鐸時期建築物,裡面有碧綠的草坪和漂亮的護士。那年春天他二十五歲,是一名空軍中校。
病房由兩名軍官合用一間,但直到一星期之後他的室友才到。跟他同樣年紀,美國人,沒穿軍裝。左臂和左肩碎裂了,是在義大利北部的一次交火時受傷的。那是在敵人後方,意味著是秘密軍事行動,所以他是特種部隊戰士。
「嗨,」新來者說,「我叫彼得·盧卡斯。你會下棋嗎?」
史蒂夫·埃德蒙生長在安大略省一個艱苦的礦區,於一九三八年加入皇家加拿大空軍,以逃避因為國際市場不需要鎳而引起的礦產業蕭條和失業。其實稍後,這種金屬被用在他駕駛的每一架飛機的航空發動機上。盧卡斯生長在新英格蘭州的上層社會,從一降生起就生活得無憂無慮。
兩個年輕人坐在草坪上,中間放著一張棋盤。這時候從大廳的長方形窗戶里傳來了英國BBC電台的新聞廣播,陸軍元帥馮·倫德斯泰德代表納粹德國剛剛簽署了無條件投降書。那是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
歐洲的戰事結束了。美國人和加拿大人坐在草地上,想起了所有那些永遠不能回家的朋友。將來在他們的回憶中,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在公眾場合哭泣。
一星期後,他們分別了,回到各自的祖國。但從此他們建立了一種牢不可破的終生友誼。
當史蒂夫·埃德蒙回家時,加拿大變了,他自己也變了。一個戰鬥英雄回到了一個經濟蓬勃發展的國家。他來自於薩德伯里盆地,他回到的也是這個盆地。他的父親以及祖父都是礦工。自從一八八五年起,加拿大人就在薩德伯里附近開採銅礦和鎳礦。埃德蒙家庭一直在此從事礦業。
史蒂夫·埃德蒙發現,空軍給了他一份優厚的退伍安置費,於是他用這筆錢去上大學。他是他們家的第一個大學生。自然,在大學裡他主修採礦工程,輔修冶金學。他發奮學習,這兩門專業課的成績一直在班級里名列前茅。一九四八年畢業時,他立即被盆地里的一家大公司——國際鎳礦公司搶了過去。
成立於一九〇二年的國際鎳礦曾讓加拿大成為世界鎳金屬的主要供應國,公司的重點是在安大略省薩德伯里以外的大礦床。埃德蒙加入公司當了一名見習採礦經理。
史蒂夫·埃德蒙本可以一直擔任一名採礦經理,居住在薩德伯里郊外一座舒適但質量一般的木板房屋裡,但他那躁動不安的內心總是在告訴他,應該還有一種更好的活法。
大學老師教過他,基本的鎳礦,亦即硫鎳鐵礦,也含有其他元素。鉑、鈀、銥、釕、銠、碲、硒、鈷、銀和金,也存在於硫鎳鐵礦之中。埃德蒙開始鑽研稀土金屬、它們的用途和市場對它們的潛在需求。其他人都不想去搞。這是因為它們的含量非常微小,把它們提取出來很不經濟,所以它們留在礦渣堆里。當時極少有人知道什麼是稀土金屬。
幾乎所有發財致富的故事都依賴於一個出色的好主意,以及著手去做的勇氣。艱苦工作和運氣當然也有幫助。當其他年輕的採礦經理們在關心大麥的收成、盼著能多喝幾杯啤酒時,史蒂夫·埃德蒙的好主意是回到實驗室里去。他所研究出來的成果,就是今天我們所知的「壓酸濾取法」。
這種方法的基本流程是把微量的稀土金屬從礦渣中溶解出來,然後再讓它們重新構成金屬。
假如他把這個科研成果交給公司,他頂多會得到上司的一句讚揚,也許還能品嘗到一頓美味佳肴。然而他辭去工作,坐上火車的一個三等席位去了多倫多,去找專利局。那一年他三十歲,踏上了開始創業的道路。
他當然借了錢,但不是很多,因為他開發的項目不需要很多啟動資金。當硫鎳鐵礦被提取了鎳,或者至少已被提煉得失去了經濟價值後,礦業公司留下了巨大的礦渣堆。礦渣是廢物,是垃圾,沒人要。但史蒂夫·埃德蒙要。他用極低的價格把礦渣買了下來。
他創立了埃德蒙金屬公司,在多倫多股市被簡稱為埃米斯,而且股價持續上升。他從來不拋售,也從來沒有聽從銀行和金融顧問們向他提出的冒險建議。這種做法,使他避免了大起大落,避免了泡沫,避免了毀滅。到四十歲時,他已經是一個幾百萬富翁了,到一九八五年六十五歲時,他成了億萬富翁。
他沒有絲毫的張揚和炫耀,從來不忘本;他大力資助慈善事業,對政治敬而遠之,是一個愛家的好男人。
多年來,確實有幾個傻瓜認為他外表和善,可以欺負,千方百計地想騙他、坑害他。史蒂夫·埃德蒙的意志力如同他所操縱過的航空發動機一樣堅強,而那些笨蛋發現這點的時候總是太晚了。
他只結過一次婚,是在一九四九年,正好是他做出重大發現的前夕。他和妻子菲伊相親相愛,直至一九九四年運動神經疾病奪去了她的生命。他們有一個孩子,女兒安妮,生於一九五〇年。
到了老年,史蒂夫·埃德蒙依然一如既往地溺愛這個女兒,喜歡女兒在二十二歲時所嫁的女婿——喬治城大學學者阿德里安·科倫索教授,喜愛唯一的外孫里基。小伙子今年二十歲了,在上大學前離家去了歐洲的某個地方。
大多數時間裡,史蒂夫·埃德蒙是一個心滿意足的男人,他有理由感到滿足。但有時候他也會傷感,寢食難安。這時候他就會穿過他在安大略省溫莎市內那座高樓的頂層辦公套間,去凝視照片裡那些年輕的臉。來自遙遠地方和很久以前的臉。
內線電話響了。他走回到書桌邊。
「說吧,瓊。」
「是您的女兒科倫索夫人從美國維吉尼亞來電。」
「好的,把她接過來。」在轉接電話時,他靠在了一把搖椅的椅背上。「嗨,親愛的,你好嗎?」
聽著聽著,笑容在他的臉上凝固了。他在椅子裡坐直身體,又向前傾,靠在桌邊上。
「你說的『失蹤』是什麼意思?……你打過電話了嗎?……波赫?電話不通……安妮,你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不寫信的……也許郵件在那邊耽擱了……是的,他是作過承諾……好吧,把這事留給我來處理。他在為誰工作?」
他拿過來一支筆和一本便箋,把她的口述內容寫了下來。
「『麵包和魚』。是這個名字嗎?它是一個救濟機構?發放糧食給難民。好的,那樣的話,它就會列在名冊上了。肯定能查到的。把這事交給我吧,親愛的。好的,我一有消息就會告訴你的。」
放下電話後,他思考了一會兒,打電話給他的執行長。
「在你所雇用的年輕人中,有沒有人懂得上網際網路查詢?」他問道。那位執行官被搞得一頭霧水。
「當然了。許多人都會上網。」
「我要查找一個叫『麵包和魚』的美國慈善機構,負責人的名字和私人電話號碼。不,只要這些。我有急用。」
十分鐘內,他得到了這些資料。一小時後,他與美國南卡羅萊納州查爾斯頓市的某人通完了一個長途電話。那是個電視傳教機構的總部,他不太喜歡的那種類型,以救世的名義從容易上當的人那裡掠奪捐款捐物。
「麵包和魚」是那個華而不實的救世組織的分支機構,為當時飽受內戰之苦的波赫難民募集基金。到底有多少美元送到了難民手中,又有多少美元落入了那個牧師的豪華車隊之中,人們只能猜測了。但查爾斯頓的那個人告訴他,如果里基是作為志願者在波赫為「麵包和魚」工作,那麼他肯定是在一個叫特拉夫尼克的分發中心。
「瓊,你還記不記得,兩年前多倫多有一個人鄉間別墅里兩幅名畫失竊了?這事件上過報紙。然後又找回來了。我在俱樂部里聽人說,那人用了一個很隱蔽的私家偵探機構去偵查,並把名畫追回來了。我要知道那人的名字。給我回電。」
這種信息肯定不是在網際網路上能查得到的,但還有其他網絡。瓊·塞爾使用了她的關係網,她有位朋友是警察局局長的秘書。
「魯賓斯坦?好的。給我接通魯賓斯坦先生,不管他是在多倫多的家裡還是在任何其他地方。」
這用了半個小時時間。這位藝術品收藏家正在參觀荷蘭阿姆斯特丹的國家博物館,又一次去觀賞倫勃朗的藝術大作《守夜人》。由於六個小時的時差關係,他在晚餐桌邊被喚去接聽電話。但他樂於提供幫助。
「瓊,」在結束與荷蘭的通話之後,史蒂夫·埃德蒙說,「打電話給機場。備妥那架格魯曼飛機。現在。我要去倫敦。不,不是加拿大倫敦,是英國倫敦。日出時出發。」
那是一九九五年六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