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受害人
2024-10-09 03:56:03
作者: 弗·福賽斯
里基·科倫索可不是生下來就註定要在二十歲時死于波士尼亞-黑塞哥維那(波赫)的一個糞池裡的。他的生命不應該那樣結束。他理應住在美國,獲得大學學位,娶妻生子,自由自在地追求幸福,過上體面的生活。事情出了差錯,因為他太善良了。
早在一九七〇年,一位叫阿德里安·科倫索的年輕聰明的數學家,當上了華盛頓郊外喬治城大學的數學教授。當時他才二十五歲,能評上這種職稱算是相當年輕的了。
三年後,他在加拿大多倫多舉辦一個夏季講座。在聽課的人群中,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學生,叫安妮·埃德蒙。雖然她幾乎聽不明白他的講座,但為他神魂顛倒,於是通過密友安排了一次見面。
阿德里安·科倫索從來沒有聽說過她的父親,這使她又驚又喜:她已經有五六個追獵財富的求婚者了。在返回旅館的汽車裡,她發現他不但精通微積分運算,而且接吻也很有水平。
一星期後,他飛回華盛頓。埃德蒙小姐可是說一不二的。她辭去工作,在加拿大領事館找到一份閒職,在威斯康星大道旁邊租妥一套公寓,帶著十件行李跟過來了。兩個月之後,他們結婚了。婚禮在加拿大安大略省溫莎市成了轟動一時的事件,隨後小夫妻去美屬維京群島的卡尼爾灣度蜜月。
作為嫁妝,新娘的父親在內布拉斯加大街旁邊的福克斯路上購置了一座很大的鄉間別墅。因為處於喬治城郊外,這個地段很寧靜也很搶手。這棟大別墅自帶一塊樹木茂盛的地皮,有五千多平米,還配有游泳池和網球場。新娘從娘家得到的津貼能維持這份房地產的日常維修保養,而新郎的薪水則用於家庭的其他開銷。他們在愛巢里安頓下來了。
兒子理察·埃利克·史蒂夫,於一九七五年四月出生,不久即被暱稱為里基。
與幾百萬其他美國青年一樣,里基在一個安全的、充滿愛的家庭里長大,做著所有男孩們做的事:參加夏令營,著迷於年輕姑娘和跑車,擔心學習成績和臨近的考試。
里基沒有他父親那麼聰明,但也不笨。他承襲了父親古怪的微笑和母親俊美的長相。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一個好青年。如果有人求助於他,他會盡最大的努力。但他決不應該去波赫。
他於一九九四年高中畢業,並被哈佛大學錄取,來年秋季入學。那年冬天他在電視裡看到,在一個叫波赫的遙遠的地方,發生了殘忍的種族清洗,之後難民們狀況悲慘,各種救援計劃應運而生。他決心要以某種方式提供幫助。
他的母親哀求說他應該留在美國;如果他真的要盡一分社會責任,美國當地就有援助項目。但他看到的被洗劫一空的村莊、饑寒交迫的孤兒和愁容滿面的難民,深深地觸動了他。必須去波赫。里基懇求他能獲准參與救援。
父親打了幾個電話後了解到,國際性救援機構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公署,簡稱聯合國難民署,在紐約有一個很大的辦事處。
到一九九五年初春,原南斯拉夫聯邦四分五裂,三年的內戰使得波赫共和國千瘡百孔。聯合國難民署在那裡投入了很大的力量,派去了大約四百名「國際援助人員」,還有幾千個當地招募的工作人員。在現場負責裝備的,是一位蓄著大鬍子的精力充沛的前英國軍人,名叫拉里·霍林沃思。里基在電視裡見過這個人。於是他去紐約的辦事處詢問有關報名手續。
紐約辦事處的人很和善,但不夠熱情。業餘救援者的申請書如雪片般飛來,登門的人每天有幾十個。因為是聯合國的機構,申請手續繁瑣,六個月的官僚主義運作,送進來的表格已經能壓斷皮卡車的彈簧了。里基秋季要去哈佛上學,到頭來很可能會遭到拒絕。
幾經努力都遭失敗的里基垂頭喪氣,午飯時分他坐電梯下樓時,一位中年女秘書朝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如果你真的想去那裡提供幫助,你就必須先去設在薩格勒布的區域辦事處,」她說,「他們在那裡接收救援人員。現場的手續相當簡便。」
克羅埃西亞曾經是正在分崩離析的南斯拉夫的一部分,但已經獲得了獨立,現在是一個新的國家,許多機構都在它的首都薩格勒布設有辦事處。聯合國難民署是其中一個。
里基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給父母親,得到了他們的勉強同意,從紐約經維也納飛到了薩格勒布。但回答依然相同:填表格,優先招收長期人員。假期來幫忙的業餘人員給難民署帶來的責任很多,但貢獻甚少。
「其實你可以去試一試非政府機構,」那位樂於助人的地區辦事處主任建議說,「他們就在隔壁的咖啡館裡碰面。」
聯合國難民署是世界性救援機構,但絕不是唯一一家。救災是一個產業,而且對許多人來說是一個職業。除了聯合國和一些政府的努力,還有很多非政府組織。在波赫,有三百多個非政府組織在實施救援。
有幾個組織的名字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拯救兒童」(英國的)、「餵養兒童」(美國的)、「關心老人」「戰爭救濟」「無國界醫療隊」——他們都到了那裡。有些是教會機構,有些是世俗的,還有許多小機構是臨時成立的——在電視上看了連續不斷的波赫內戰報導後就過來了。最小的團體,只有兩個身強體壯的小伙子,他們在家鄉的酒吧里募捐,然後駕著一輛卡車穿越歐洲一路過來。要進入波赫中心地帶,薩格勒布是必經之地。
里基找到那家咖啡館,要了一杯咖啡和一杯東南歐地區的烈性梅子酒以抵禦三月的寒風。他朝四周打量著,尋找著可能的聯絡人。兩個小時後,一個留著鬍子、身材結實得像一輛卡車的人走了進來。他穿著一件格子風衣,點了一杯咖啡和一杯法國白蘭地。根據他的口音判斷,應該是來自美國南卡羅萊納或北卡羅萊納,於是里基走上去作了自我介紹。他遇上了好運氣。
那人叫約翰·斯萊德,負責一個小型的美國慈善機構「麵包和魚」的救濟物品調派和分發。「麵包和魚」是最近成立的一個分支,總部叫「救世之路」,是南卡羅萊納州的查爾斯頓市一個宗教背景的慈善機構。斯萊德聽了里基的自我介紹。
「你會開卡車嗎,小伙子?」
「會。」里基回答。其實這話不太真實,但里基認為一輛大型越野吉普車應該與一輛小型卡車差不多。
「你會看地圖嗎?」
「當然會。」
「那麼你想掙一份高工資嗎?」
「不想。我有外公給我的津貼。」
約翰·斯萊德眨了眨眼睛。
「你什麼也不想要?只是來幫忙?」
「是的。」
「好,你被錄用了。我從事的是一個小規模的行動。我去購買救濟食品、衣物和毯子等等,在現場採購,主要是在奧地利。我駕駛卡車把它們運往薩格勒布,加滿油,然後繼續前往波赫。我們的總部設在特拉夫尼克。那裡有成千上萬的難民。」
「這正適合我,」里基說,「我會支付自己的費用。」
斯萊德把尚未喝完的白蘭地往前一推。
「我們走吧,小伙子。」他說。
他開的是一輛德國製造的哈諾瑪格十噸卡車。在抵達國境之前,里基熟悉了駕馭它的竅門。開到特拉夫尼克花了十個小時,期間他們輪流駕駛。當他們到達位於城鎮郊外「麵包和魚」租的院子時,已經是半夜時分了。斯萊德扔給他幾條毯子。
「在駕駛室里過夜,」他說,「明天早上我們給你安排一間宿舍。」
「麵包和魚」的救援行動確實是小規模的。還有第二輛卡車,由一個說話不多的瑞典人駕駛,現在正要出發去北方接運更多的供應品;有一個小小的合用的院子,周圍圍著一道鐵柵欄以防小偷;一個由移動式工作間改裝的狹小的辦公室;一間被稱為倉庫的棚屋,裡面堆放著已經卸下、尚未分發出去的救濟食品;還有三名當地招聘的波士尼亞工作人員。再加上兩輛新的黑色豐田越野吉普車,用於配送少量救濟品。斯萊德把里基介紹給了其他同事。下午時,里基被安排住進了城裡的一位波士尼亞寡婦家裡。為解決來回的交通問題,他買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用的是他藏在腰帶里的錢。約翰·斯萊德注意到了這條皮帶。
「是否介意告訴我,你腰帶里藏了多少錢?」他問道。
「我帶了一千美元,」里基信任地說,「以備應急時使用。」
「嗯。但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張揚,要不然你真的會遇上緊急情況。這裡的人得到這些錢能用上一輩子呢。」
里基答應會多加小心。他很快發現,波赫不存在郵政系統,因為波赫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而原南斯拉夫的郵政系統已經癱瘓了。約翰·斯萊德告訴他,駕車去克羅埃西亞和奧地利的司機會為大家寄發信件和明信片。里基在維也納機場買了一大疊明信片扔在帆布包里。他拿出一張寫了個快信。那位瑞典司機把明信片帶到北方去寄發。一星期後,科倫索夫人在美國收到了它。
特拉夫尼克曾經是一座繁榮的集鎮,居民有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和波赫穆斯林。不同種族的存在可以從不同的教堂看出來。鎮子裡有一座克族人的天主教堂,克族人已經離開了;一座塞族人的東正教堂,塞族人也已經走了;以及十幾座穆斯林清真寺。穆斯林占人口大多數,他們現在仍被稱為波士尼亞人。隨著內戰的到來,多年來友好相處的三個種族分裂了。各地發生了一起又一起的大屠殺,所有種族間的信任全都消失得無蹤無影。
塞族人離開了,退到了俯視特拉夫尼克的弗拉西奇嶺的北部,越過拉斯瓦河谷,進入到河谷對岸的班亞-盧克。
克族人也被迫出走,他們大多數去了南方十英里遠的維特茨。這樣,形成了三個獨立的種族堡壘。每個地盤都有各自的難民蜂擁而入。
全世界的媒體把塞爾維亞人說成是這些大屠殺的劊子手,儘管人們也看到過一些孤立的塞族村莊同樣遭到了屠殺和洗劫。歸罪塞族人的理由是,在原南斯拉夫,塞族人擁有對軍隊的控制權;當國家分裂時,他們奪取了百分之九十的重武器,這使得他們有了絕對的武力優勢。
同樣,克羅埃西亞人在屠殺他們地盤裡的少數非克族人時,並不顯得心慈手軟,而且克羅埃西亞得到了德國總理的不負責任的提前承認,從而使得他們能在國際市場上購買武器。
波士尼亞人基本上沒有武器,並在歐洲政治家們的忠告下維持著這種狀態。結果,他們遭受了最多的迫害。
一九九五年暮春,美國人對隔岸觀火感到厭煩和惱火了,決定使用武力教訓塞族人,並迫使各派坐到俄亥俄州代頓的談判桌邊。《代頓協定》將在那年的十月得到執行。里基·科倫索將看不到那一天。
里基抵達特拉夫尼克時,從山對面塞族人陣地上發起的炮擊已經基本上停止了。大多數建築物的牆上貼著木板,如果遭到槍擊,木板會被擊成碎片,但房屋得以保全。許多窗戶上的玻璃已經不見了,遮著塑料布。那些色彩絢麗的清真寺倒沒有遭到直接打擊。城裡兩座最大的建築物——中學的體育館和曾經很著名的音樂學院——擠滿了難民。
由於無法去附近的鄉間,從而無法去種莊稼,三倍於原人口的難民依賴於援助機構才能倖存下來。那就是「麵包和魚」和其他十幾個小型的非政府機構發揮作用的地方。
兩輛吉普車的任務排得很緊,滿載著五百磅的救濟品,還要長途跋涉去周邊村莊,那裡比特拉夫尼克市中心更需要救援。里基同意駕駛吉普車把救濟糧食運往南方的山區。
從一開始他在喬治城家裡的電視螢屏上看到人類受苦受難,到他來到這裡,已經有四個月了。現在他很高興,他正在做著他想做的事情。當他把一袋袋小麥、玉米、奶粉和湯料運進一個已經斷糧一個星期的孤立村莊時,那些古銅色臉龐的農民和睜著大眼睛的孩子們,深深地打動了他。
他相信,他這是在以某種方式回報仁慈的上帝讓他生為一個美國人的恩情。
他不會說南斯拉夫的通用語言——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也不懂波士尼亞的方言。他對當地的地理一點也不了解,搞不清楚哪些山路通向何方,以及哪裡安全、哪裡有危險。
約翰·斯萊德讓一個波士尼亞當地的工作人員法蒂爾·蘇勒耶曼與他搭檔。那是一個年輕人,在學校里學過英語,可以當他的嚮導和翻譯。
整個四月份和五月的上半月,里基每星期寄一封信或一張明信片給他的雙親。借著同事去北方裝運救濟品的機會,這些貼著克羅埃西亞或奧地利郵票的信件,雖多少有些延誤,但都抵達了華盛頓郊外的喬治城。
五月的第二個星期,里基發現自己單獨一人在負責整個中轉站。那個瑞典人拉森,在駕車行駛在國境以北至薩格勒布的一條孤獨的山路上時,汽車發動機出了故障。約翰·斯萊德駕著一輛越野吉普車去解救他,還要把那輛卡車拖到修理廠去。
此時,法蒂爾·蘇勒耶曼請里基幫一個忙。
與特拉夫尼克地區成千上萬的其他人一樣,當戰火蔓延過來時,法蒂爾也被迫逃離了家園。他解釋說,他家是在弗拉西奇嶺一條峽谷邊的一個小農場。他非常想知道那裡現在成了什麼模樣,是被燒毀了還是倖免於難?戰爭開始時,他父親把家裡的值錢東西埋在了一個穀倉的地下。它們仍在那裡嗎?總之,三年來他能不能第一次去探訪一下他父母的家?
里基爽快地同意放他的假,但問題不止這個。由於下過春雨,山路上泥濘不堪,只有越野車才能開過去。這意味著需要借用那輛吉普。
里基舉棋不定了。他想提供幫助,而且汽油費可以由他來承擔。但那裡的山區安全嗎?塞族巡邏隊曾經翻越過去,用他們的大炮猛轟山下的特拉夫尼克。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法蒂爾解釋說。他父母那座農房所在的南坡現在是安全的。里基猶豫不決,他被法蒂爾的懇求打動了;他從來不知道失去了家園會是什麼樣子。他同意了,但有一個條件:他也一起去。
事實上,在明媚的春光下,這是一次愉快的出行。他們出了城鎮,在朝頓耶瓦庫夫的那條主路上行駛十英里之後,轉向右邊。
道路開始爬升,接著變成了一條土路,然後繼續爬升。到處是長著綠葉的山毛櫸、桉樹和橡樹。里基認為,這裡的景色簡直如同他曾經隨學校野營團去露營過的謝南多亞。在道路的拐彎處,汽車開始打滑,里基承認,如果不用四輪驅動他們是無法在這裡行駛的。
橡樹林消失了,代之以針葉林。在五千英尺的高山上,他們進入了一條峽谷。這個地方相當隱秘,從遠處山下的路上是看不見的。在峽谷的中間,他們找到了那座農房。只有石砌的煙囪倖存下來,其餘的已被燒毀,洗劫一空。幾座坍塌的穀倉沒有遭到火燒,依然聳立在那個老舊的牛棚旁邊。里基看了一眼法蒂爾的臉說:「我很抱歉。」
他們在黑乎乎的煙囪旁下了車。里基等在旁邊,看著法蒂爾穿過濕漉漉的廢墟,在他從小長大的地方的殘留物上東踢踢西踢踢。里基跟著他走過牛欄,走過一個因為下過雨而漲滿了污水的糞池,來到那幾個穀倉旁,他父親埋的東西也許還在那裡。這時候他們聽到了一陣沙沙聲和嗚咽聲。
兩人在一張散發著異味的濕淋淋的油布下面發現了一群孩子。共有六個,四個小男孩和兩個女孩,驚恐地互相擠在一起,年齡在四歲至十歲不等。年紀最大的那個女孩顯然充當了代理母親和頭頭的角色。看到兩個男人在盯著,他們嚇壞了。法蒂爾開始輕柔地說話。過了一會兒,那個女孩回答了。
「他們來自於高利察,意思是『小山』,是沿著山路過去、離這裡大約四英里的一個小村子。我知道那個地方。」
「發生了什麼事?」
法蒂爾又用當地的方言說了。女孩回答後哭了起來。
「他們來過了,塞族人,準軍事組織。」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
「怎麼了?」
法蒂爾嘆了一口氣。
「那是一個很小的村莊,只有四戶人家,二十個成年人,十二個孩子。現在完了,全都死了。開火時,他們的父母親大喊著要他們趕快跑。於是這些孩子趁著天黑逃了出來。」
「那麼,他們全都是孤兒?」
「全是。」
「上帝呀,這是一個什麼國家呀!我們必須讓他們上車,帶他們下山。」里基說。
他們引領孩子們走出那個穀倉,進入到燦爛的春天陽光下。林中鳥兒在歌唱。這是一個美麗的山谷。
在樹林的邊緣,他們看見了那幫人。一共是十個人,還有兩輛塗著迷彩偽裝色的俄羅斯產加斯吉普車。那些人穿著迷彩軍服,而且全副武裝。
三個星期後的一天,安妮·科倫索夫人檢查了郵箱,裡面又是空空如也,她撥通了加拿大安大略省溫莎市的一個電話號碼。第二次響鈴之後有人來接聽了。是她父親的私人女秘書的聲音。
「嗨,瓊,我是安妮。我爸爸在家嗎?」
「他當然在,科倫索夫人。我馬上把你的電話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