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相論

2024-10-09 01:26:17 作者: 叔本華

  一般人都相信,人的外觀足以描摹其內心,或者說人的容貌是個性的表現。為了證實這種說法的正確性,人們都有一睹大善、巨惡或從事某種特殊工作人物面貌的欲望,如果不能達到這欲望,退而求其次,也會想在傳聞中獲知其人的丰采。因此,這類人物的居處一旦被打探出來,便會有大量民眾蜂擁而至。另一方面,英國新聞傳播業者也常對這類風雲人物做詳細真切的描述,接著那些畫家或雕刻家又會根據描繪把他們栩栩如生地雕畫出來,甚至為了上述目的還會非常虔敬地拍攝相片,來充分滿足一般人的需要。

  同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對周遭的人物,也想以相人之法的訣竅觀察對方的相貌,以預知他們的道德和才慧。但是,正如若干論者所云,精神和肉體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軀體之於內心,猶如衣服之於身體,彼此風馬牛不相及,所以照他們的說法,外貌如何完全無關緊要,前面所述的諸種事情,人們也必將毫無所獲。

  但我以為,人的相貌實如象形文字,的確是可以被了解、被讀出來的,並且,它的分類已很清楚地存在於我們的心中。不獨如此,它比我們的嘴巴還可說出更多的話,道出更多的趣事,因為容貌是我們欲說而未說出的一切話語的摘要,是我們的思考和欲望的組合文字,嘴巴僅能說出某一個人的思想,而容貌卻能表現人類的自然思想。

  所以,不管任何對象,我們不必和他交談,也不需要付出太多的注意力,就可以觀察他的價值。個體既是「自然」的思想,如果說他還有可觀察的價值的話,那麼「美」應是此價值的最高境界,因為美是比自然更崇高、更具一般性的概念,它是種族的自然思想,「美」之所以能強而有力地吸引住我們的眼睛,正是基於此理。同時「美」也是自然的根本和自然的主要思想,相反,個體僅僅是陪襯,是伴隨而來的產物。

  大凡是人就都有他的一份固執,嘴裡雖不說出來,內心中卻總有「你有你的見地,我有我的看法」的想法。這種固執的出發點並沒有什麼不對,但問題是要把它用在何種場合。相人的能力,一半出於天賦,一半來自經驗,把任何人都徹頭徹尾地看透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最高明的相學家也難免會判斷錯誤,但那不是容貌欺人,而是我們未能讀出裡面所表現出的內容,錯在觀相者本人。

  本章節來源於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

  話說回來,相人之術實也不易,它的原理絕不是從抽象的原理中能習得的。它的先決條件是要有純客觀的觀點,如果摻雜一點兒嫌惡、偏愛、恐怖、期望的情緒,或者相人者本身對對方有任何印象,簡單地說,就是加上任何主觀色彩的話,都會使臉上的這一組象形文字混亂和變形。只有當我們不了解一種語言時,才能聽見它的聲音,如若不然,語言所指的內容就會立刻蓋過我們對符號本身的意識。要相人,對象就必須是和你並不親近的人,換言之,就是很少見面、很少交談、臉孔不熟悉的人,如此才能獲得純客觀的印象,才有「了解」和「讀出」對方面相的可能。

  更嚴格地說,相面最好是在初見面之時。最初聞到的香味才能給予我們刺激,第一杯葡萄酒才能品嘗出它的真正醇味,同理,若想從容貌那裡得到深刻的印象,也應該在第一次。所以,假如你對自己的相術很有信心,對第一印象一定要特別注意,假如以後彼此還有私人交情的話,還要把這個印象永銘於心。一般人相識既久,交情漸深,往往會將最初的印象逐漸淡忘,但日久見人心,到最後你將發現那第一印象的確是絲毫無誤的。

  但無可諱言的是,我們對陌生者的「第一印象」大抵都是以不愉快的居多。除了極少數極罕有的美麗、善良、聰慧的臉孔外,對感覺比較敏銳細緻的人來說,其他新面孔都會給他們一種近於驚愕的感覺,也容易讓他們出現不愉快的感覺。因為這些人冷漠、寡情的神色,粗陋、鄙俗、卑劣的個性,以及淺薄狹隘的心地等,都已清清楚楚地刻畫在臉上。這也令我們驚訝,何以他們生就這樣一副可憎的面孔?他們為何不對此加以掩飾、隱瞞,反而要使別人不愉快?有的臉孔,甚至連看他們一眼,都讓人覺得是褻瀆了眼睛。這就難怪那些遁跡山林的高人雅士,每每以會見陌生人為苦事,會儘量迴避,拒絕面會了。

  形上學是這樣解釋這種現象的:每個人個性的形成,是生存期間對上述諸情況不斷重複和修正的結果。然而,若想在心理學上做圓滿的說明,應該從下述的事情中尋求答案。

  在專打歪主意的人的一生中,滿是小氣、憐憫、狹窄的思想和利己、嫉妒的願望,對於這樣的人,我們怎能期望他們有什麼好相貌?這種思想和願望,都表現在他的容貌上,經年累月地在臉上刻下深深的皺紋。因而,我們第一次和陌生人相見會生出恐怖之感,但相處日久,當我們對這樣的臉孔熟悉之後,對這種印象的感覺就已非常遲鈍,所以它就不能發生任何作用了。

  聰明睿智的臉孔,也是經過長年的歲月累積而來的,所以在老年時始能達到那種高貴的表情,在他年輕時代的肖像里,僅能尋出那種表情的蛛絲馬跡而已。這個事實的原因,上面已經談過了。這和我前述的兩點意見,即對初見面孔感覺驚愕和在第一印象中才能得正確和深刻的印象,正能相互呼應。

  所以,欲從他人的容貌得出純粹客觀的印象,須和此人不產生任何關聯,並且可能的話,最好不要和他做任何交談,因為談話時雙方實際上就已經在拉近距離了。產生親切感,會導致一種融合狀態而帶來主觀的觀念,由此,印象的客觀性也會大受影響。除此之外,一般人總是努力想得到他人的尊敬,努力爭取友情,因此被觀察者在與相面的人交談時,會在臉部運用我們熟知的詐術,大施諂媚、偽善的手段,收買人心。所以起初所能看到的事情,在蒙上這塊面具之後就被隱藏了。我們通常會說「愈熟悉,了解愈深」,而實際情況卻是,「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受他們的欺騙」。

  直到後來,他們現出了本來面目,這才讓我們自覺上了當又學了乖,於是醒悟,第一印象所下的判斷才是正確的。那時我們就只有自我解嘲而已,或者是立刻和此人斷絕往來。如果說能從熟悉的人那兒得到什麼了解,那只有一種:初次相會時能引起我們的戒心的人,我們一和他交談,他自身的全部性格就會表露無遺,連他的修養也會顯現出來。換言之,此人不但會表現出自然本性,連從全人類的共有財產那裡所得的東西也會一併表露出來。

  由此,我們對熟悉的人又有更深一層的認識。總而言之,在第一印象中,這個人的容貌所象徵的「獸的性質」,都能很清楚地表現出來。所以,對觀相特具慧眼的人的判斷,必定要在所有的相識關係之前做出。容貌可以直接說明此人有何種特質,若是受了騙,那不是被相者的「容貌」之過,而是「觀相者」之錯。

  從另一方面來說,人類的言語只能夠說出自己所思所想的事情,甚至僅限於自己所學過的東西,或者明明是不能領會、思索不出的事情,也能裝作若有所思的樣子胡謅幾句,總之,言語可以作為騙人的手段。表情也同樣可以欺騙別人,因為我們跟人交談或聽人談話時,往往都忽略他真正的人而只關注他的容貌、表情等,因此,說話者大都會做很多表面功夫。

  蘇格拉底對被介紹來檢驗觀相能力的青年說:「你把你的一切都告訴我。」這的確是一句很得當的話,因為只有在說話時,臉部的各個器官尤其是眼睛都靈活起來,才會把此人的精神資產和能力都表現出來,而我們可據此判斷此人的睿智程度和能力。蘇格拉底之所以有如是說法,道理也不外如此。

  也有人持有與此不同的主張,他們認為:

  第一,這個規則不適用於藏於心靈深處的道德性質。

  第二,由於談話之時臉面肌肉的運動會使人的容貌明顯地開展,並由此會產生個人的關係和主觀的觀念,因而也就會喪失在客觀中才能得知的東西。這時的個人關係,其力量也許很輕微,但正如前面所說的,它已使我們不能臻於公平無私的心境了。從這個結果來看,我們應該改成「為了使我清楚地觀察,你必須閉口」,這才比較恰當。

  為了能純正而深刻地了解某人的真正面貌,最好在他獨居的狀態下進行觀察。因為所有的會面和交談都容易摻進先入為主的觀念,並且大都是對對方較為有利的,所以,在他們離群索居安心靜坐之時,當他們沉於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的狀態下,他們才會恢復其本來面目,才會現出真正的自我,唯有在這時候,具有深刻洞察力的人,才能立刻捕捉此人的真實相貌。

  狹義的相面,雖是人類的一種欺騙技術,但也未見得都能達到它的目的。觀相術確是了解和認識他人的主要手段,相貌所能騙人的,只是限於感情方面和擬態動作的範圍而已,這些人的相貌也有他們的騙術所不能及的地方。所以,我們相人唯有選擇在他獨居、沉迷於自我的時候,在還未曾與他交談的時候進行,因為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人才會表現出最純、最不虛偽的面相。一經交談,立即摻入感情或行使新習得的騙術,而且一切個人關係,不論如何輕微,總會促使我們的判斷流於主觀。

  另有一點要加以說明,在觀相術中,知識能力比道德能力更易於被了解,這大概是前者較多地流露在外的緣故。一個人的走路神態,一舉手一投足或任何微小的動作,都能在容貌和表情上顯露出來,也許從背影就可判斷此人是天才是愚痴還是庸人。運動時如鉛一般鈍重,表示此人屬於愚昧者;同樣,才氣橫溢的人和思維細密的人也會形之於外。這是拉布呂耶爾(1)的立論基礎,他說:

  我們的行動,不管如何細微,甚至連眼睛都無法區分的地方,也都處處顯示出我們的本性。一個愚笨的人,不論他的坐立、進出還是沉默時的舉止,都和天才大不相同。

  愛爾維修(2)更說:

  常人有認知天才和迴避天才的本能。

  這點也可從上述的意見來說明。為什麼我們能從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就鑑定出天才和愚人呢?因為頭腦愈大並且愈發達者,或是在頭腦的比例中脊髓和神經愈細小者,不但會智慧較高,而且四肢的運動能力和伸縮力度也會更大,也就是說,天才的四肢更能直接受頭腦的支配,所有的運動也就更能精密地表現目的。

  在動物進化的理論上說,越是高等的動物,越容易有一個阿喀琉斯之踵,這與上述道理類似。像蝦蟹之類,它們的動作笨重而緩慢,大腦也很愚鈍,但它們卻有著很強韌的生命,這是它們的頭腦非常貧弱,而脊髓和神經太強大的緣故。

  一般來說,步行和手腕的運動主要是由頭腦的作用而來,因為四肢接受腦髓的指揮和脊髓神經的傳遞才能運動或做運動的修正,即使再小的修正都是如此,這也是來自頭腦的運動會使我們疲勞的道理。疲勞感和痛苦的感覺相同,它來自大腦而不在手足,所以,疲勞可以促進睡眠。但是有機生命的運動卻不是由腦髓所喚起的,它是無意識的,可以毫無疲勞地繼續進行,心臟、肺臟的運動即屬此類。

  思考和手足的運動同屬頭腦的運動,所以個人性質如何,可依頭腦活動方法的特質而表現。愚昧的人的運動像木偶般呆滯不靈活,而明敏的英才,他的所有關節就像會講話的嘴巴。智慧的性質,比運動或態度更能從容貌中辨認出來,詳言之,就是可從臉部的形狀、前額的大小、眼瞼周圍的緊張和運動,尤其可從眼睛中辨認出來。

  眼睛可分為好幾種,有的小如豬眼,黯淡無光(這是最差的眼睛),最上等的是天才的眼睛,它們炯炯有神。另有一種聰明伶俐的眼神,這種眼睛儘管不錯,但仍異於天才,因為有這樣眼睛的人專為「意志」服務,而天才則和意志完全脫離。所以,斯克瓦爾薩弗科在《彼特拉克傳》(3)中記載一則逸事,這是傳自約瑟·普利維斯的,他和彼特拉克是同代人,應可完全採信。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段時間,彼特拉克周旋於縉紳貴族之間,經常進出維斯康丁宮廷,當時的格列歐·維斯康丁還是個少年。有一次,他的父親叫這位後來貴為米蘭第一公爵的孩子,從在場的達官顯要中選出一個最賢明的人。這位少年眼光轉了全場一圈,終於握著彼特拉克的手,把他帶到他父親的身旁,這使大家都感到驚嘆。

  莫非造物者會在人類的傑出者身上摁上明顯的記號,連小孩子也可辨認出來?因此,我要給我們明敏的國人一個忠告:諸位,若想向別人吹噓某個平凡人三十年後必是偉大的思想家,千萬不要選擇那些腦滿腸肥、臃腫痴肥、滿臉俗氣的人。造物者不是已在這個人的臉上,以極易認讀的手跡寫上了「平凡人」三個字嗎?

  但人的智慧和道德,即品性,與面相毫無關聯,它很難以觀相的方法來鑑定。它是屬於形而上的東西,在非常深邃的地方,雖和身體有點關係,但並不像智慧似的會產生直接的聯結,並且和身體的某部分或系統也沒有關聯。

  對自己的才慧和能力,一般人都會努力找尋機會公然表現出來,但是會任道德自由暴露的人簡直少之又少,大抵人們都是故意隱匿的,而且經過長時間練習,這種隱匿的方法已非常高明且不著痕跡。另一方面,正如前面所述,一切壞的思想和無價值的努力會逐漸地在人的臉上刻上痕跡,尤其是殘留在眼中。所以,在觀相的批判中,我們雖能很容易保證某人「絕對不能產生不朽的傑作」,但可沒辦法保證此人絕不致犯大罪。

  (1) 拉布呂耶爾(1645—1696),法國作家。

  (2) 愛爾維修(1715—1771),法國哲學家。

  (3) 彼特拉克、但丁、薄伽丘三人並稱為14世紀義大利文壇三大文豪,也是世界馳名的詩人。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