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天才01

2024-10-09 01:26:09 作者: 叔本華

  關於詩或美術及所有真的作品,包括哲學上的東西,如何才能源源不斷地湧現出「認識」方法,我曾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中談過(第2卷第29章、第30章)。假如這種認識能力居於優勢的地位,就能以天才的姿態出現。這裡的所謂「認識」,是指對它的對象要有柏拉圖的所謂「觀念」,此觀念並不是抽象的,而是只有在直觀中才能了解的。所以,天才的本質就在於他的「直觀認識是完全的和強烈的」。

  因此,一般由直觀出發而訴之於直觀的作品,如造型美術(繪畫、雕刻、建築)和以直觀作為媒介所想像出來的文學作品,都是天才之作最明確的證明。天才和一般的所謂「幹才」大有區別。幹才的特徵,是他們論證認識的敏捷和尖銳程度要遠比直觀的認識力強大,也就是說,具有這種才能的人,其思維要比常人更敏捷、更正確。天才恰好相反,他們能看到一般人所看不到的東西,這是因為天才的頭腦比凡人的客觀、純粹、明晰,所以天才能夠洞察眼前的世界,進而發現世界的另一面。

  智慧只不過是動機的媒介而已,因此,智能的視界裡所能看到的,只是事物和「意志」的關係(包括直接、間接及其他一切的關係)。對動物來說,事物和意志的關係幾乎全是直接的,這使得它們對不發生關係的東西,可說是完全「視若無睹」。甚至,即使是最聰明的動物,對某些與自己有切身關係的事物也往往會不加注目,這是很令人驚異的。例如,我們的人格或環境發生激烈而顯著的變化,它們竟也絲毫不覺詫異。普通的人,除以上的直接關係外,還有間接的可能關係,由此構成了他知識的總體,但是此時,他的認識也只是局限在諸般關係的範圍之內。

  所以,一般的頭腦對事物不能形成十分純粹客觀的印象。普通人的直觀能力是依據自己那一點點有限的判斷力的,他們沒有充分、純客觀理解世界的能力,其意志若不受刺激,就會呈現疲勞狀態,不能動彈。如果在認識事物的時候表象能力還有剩餘,而沒有目的地製造外界的客觀形象,那麼這種形象對意志的目的就毫無用處,甚至還會妨害意志的目的,這種狀態就已經具有所謂「天才」異於常態的素質了。

  這種狀態和真正的自我意志不同,它看起來好像是從外界而來的「神靈」在活動一般。天才的本質,比起專為意志服務而產生的認識能力,更能有強大的發展。在生理學上來說,如果腦髓的活動像那樣有剩餘的話,就會變成「剩餘的異常」,並且,眾所周知的,類似的情況在生理學中還有所謂「因欠缺而來的異常」和「因位置變動而來的異常」兩種。所以,天才的本質在於智慧的異常剩餘,而這種剩餘往往被用在關於一般生存的事情上,也就是說,它不像普通人的智慧只為個人的利益服務,而是在為全體人類服務的。簡單地說,普通人若是由三分之一的智慧和三分之二的意志所組成的話,那麼天才則是由三分之二的智慧和三分之一的意志構成的。

  

  我們可以用化學比喻來說明。中性鹽中包含鹽基和酸兩種成分,二者的性質截然不同。經過中和之後,如果鹽基占優勢,則呈鹼性,如果酸居優勢,則呈酸性。天才和凡人在意志和智慧方面的區別也是這樣,我們可依此來區分二者。不過,我們必須注意到一點差異:在化學上,性質不相同的元素往往可形成「親和力」及「吸引力」,但人類的情況則相反。

  認識力過度剩餘,最顯而易見的是表現在最根本、最原始的認識,即直觀的認識中,然後再由另一個形象再現出來。畫家、雕刻家就是這樣工作的,所以在他們來說,天才的理解和藝術創作間的距離非常近,正因為如此,表現天才和其活動的形式就變得非常簡單,要敘述它也很容易。這就是所有真正的文學、藝術、哲學的作品能源源不絕地產生出來的原因。當然,這個創造過程並不簡單。

  附帶一說,一切直觀都屬於智慧,而不僅僅是感覺的東西。18世紀的哲學認為直觀的認識力是「下等的精神」,我們若能平心靜氣地來玩味這句話,就會發現它也不無道理。最先持此理論的是亞德倫(1),他把天才當作「下等精神力顯著的表現」。約翰·保羅在他所著《美學階梯》中引用這句話的時候,也並沒有給予過分殘酷的批評。這位聲譽極隆的作家的這部作品有一個很大的特點,那就是它不論是解釋理論還是教訓,都以譬喻方式和幽默的諷刺來進行,由此不難猜測,連約翰·保羅對那句話都有同感。

  任何事情的真正本質,即使附帶著條件,也要先以直觀的方式開示自身。一切的概念和思念都不過是抽象的東西,是從直觀而來的部分表象。所有深刻的認識,不,連原始的知識也一樣,它們的根底都是在直觀的理解中的,而一切不朽的思想和真正的藝術品,其受生命的火花刺激而產生出來的過程,也是在於直觀的理解之中的。相反,那些從概念中產生出來的東西,只能算是「幹才」的作品,只不過是理性的思想和模仿,或者是以當前人們的需要為目標的。

  但是,如果我們的直觀一直都是附著在實際事物上的話,那麼直觀的材料就應完全站在偶然的支配之下。因為「偶然」不可能適時地產生事物,也很少能適當地排列事物,所以大抵它只是給我們提供一點兒具有很多缺陷的樣品。那些具有深長意味的形象,必須經過有條理地整頓、加工,然後才能成為透徹的認識;而為了傳達這種認識,使它能夠隨意再現,又必須靠空想。空想之所以具有高度價值,原因就在這裡。

  天才不但要有空想,還要明了各個對象和自己作品的關聯,而認識的源泉即直觀世界,隨時都給我們提供著「清新的食物」,所以空想是天才不可或缺的道具。能進行空想的人,就有呼喚靈感的力量,而這些被召喚出來的靈感在適當的時機,可以啟示他以真理。在赤裸裸的現實中,真理畢竟是很薄弱的,並且大都是在不適當的時機表現出來,所以,沒有空想的人和天才相比,就好像附在岩石上等待機會的貝殼和可以自由活動的動物一樣。沒有空想的人除了能感受到屬於真正的「直觀感覺」的東西外,對其他方面的東西毫無所知,這些人在「直觀」到來之前,只能啃食概念和抽象物。但是實際上,此二者絕不是由認識產生的,而僅是它的外殼或表皮,因此,這類人充其量只能搞搞計算或算術之類的玩意兒,絕不可能成就偉大的功業。至於造型藝術或詩歌,雖然可作為不能空想的人補救其缺陷的手段,但其效果也是有限度的。對有空想的人來講,這兩種手段的效果會更好。

  所以,天才特有的、根本的認識方法雖是直觀的,但他的認識對象絕不是只跟自己有關的事物,在這些事物里,他表現的是柏拉圖的所謂「理念」(參照《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節29章)。在個別的事物中發現一般形態,這才是天才的根本特質,而普通人所看到的只是各個事物本身。這些個別的東西都只屬於現實,因為現實對他們才有利害關係,換句話說,也只有現實與他們的意志才有關係。

  當我們觀察個別事物時,可以發現某個人對它觀察的程度,看他是只看到事物本身,還是只看出一點兒普遍性質,或是能進而觀察出種族中的普遍性質等,由此,我們就可以知道他和天才之間的差距。天才觀察的真正對象是一般事物的本性,是事物的普遍形態,也就是說,天才的對象不針對個體,而是屬於整體的。個別現象屬於「幹才」的研究範圍,並且他們往往只以事物相互間的關係為其學術研究的對象,實用科學即屬此類。

  要理解「理念」這個東西,就必須把「認識」當作純粹的主體,換言之,就是要在意志完全消失的條件下進行。我們讀歌德大部分的作品,他所描述的風景仿佛就在我們的眼前;讀約翰·保羅對自然的描寫,會覺得心曠神怡,胸襟大為開闊。閱讀中,我們恍惚覺得自己就是歌德、就是約翰·保羅,這種感覺就是以心境完全淨化的客觀性為基礎的,而這時我們內心中的表象世界,已經由於這種純潔性而完全脫離意志的世界了。

  天才的認識方法和本性中的一切意欲完全無關,因而天才的作品不是故意或隨便產生出來的,而是出於本能的必然。一般所稱「天才的激發」或「靈感的來臨」等,就是指智慧忽然擺脫意志的羈絆自由奔放地進行活動,也就是說,智慧不再為意志服務,但它不是陷於不活動或鬆弛的狀態,而是在短暫時間內能夠完全獨立自發地活動。這時的智慧有最大的純潔性,猶如反映世界的一面明鏡,它已完全脫離意志而集中於意識,並由此形成了「表象的世界」,在這一剎那,所謂不朽作品之「魂」便附於其上。相反,如果是進行故意思考,智慧就受意志的領導,由意志指定問題,智慧完全不得自由,因此也就創作不出偉大的作品了。

  一般人的臉上都帶著「平凡」的記號,表情也很卑俗,那是因為他們的認識一直是誠惶誠恐地服從於意志的。因此,他們的觀察只是考慮意志和目的的關係,而不會去思考其他。天才與之相反,他們的表情有個顯著的共同點,即臉上都能很明顯地表現出他們優於意欲的智慧,他們的智慧獲得了解放。

  再者,苦悶也是由意欲所產生的,「認識」則反之,它自身沒有痛苦只有快樂,所以它給予天才的是高而寬的前額和澄澈晶瑩的眼神。天才不為意志和窮困服務,於是他的眼睛中和額頭上就帶有了一種偉大而超俗的快活,而天才所流露出來的這種快活的表情,倒與他臉上其他部分的憂鬱很相配,特別是那浮現在嘴邊的憂鬱。傑爾達努斯·布爾努斯的格言說得非常貼切,他說:「悲中有樂,喜中含悲。」

  以意志為根底的智慧,在活動時,會對除意志的目的外的其餘東西都採取反對的態度。所以我們說,智慧能客觀而深刻地理解外界的情況,是在脫離意志(至少是暫時的)的情形下才有的。如果智慧和意志相結合,那它根本就不能獨立活動;但若不喚醒意志,即利害活動,智慧也會昏昏沉沉地變成睡眠狀態。能設法喚醒意志,並順著意志的利害來認識事物的關係,那才是最合宜的。所謂聰明的頭腦,就是意志時時刻刻都清醒著——他們意欲的活動力非常旺盛,但是這樣的人又不能把握事物純客觀的本質,因為意欲和目的占滿了他們整個頭腦,在他們的視界中只能觀察到和此有關的部分,其他方面盡皆消失,於是他們就會以錯誤的狀態進入意識。

  例如,為排遣愁悶而急急出門旅行的人,他所看到的萊茵河大概不過是一條直線,架在河上的橋樑也好像是切斷這條橫線的小縱線。滿腦子為自己打算的人,他們內心覺得世界恰如戰場,這大自然的迷人景色也根本不會映入他們的眼帘。為了方便說明和強調這種事態,我舉的例子雖太極端,但事實就是如此。若是意志稍微興奮,也很可能產生類似的這種「認識」的變形。

  理智脫離意志的羈絆在自由的對象中翱翔,不被意識所驅策,又能旺盛地活動,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世界才有真的色彩和形態,才能表示它全部的正當意義。當然,這種狀態已經違背了智慧的自然本分,也就是說有了反自然的傾向,所以這種現象的發生機會非常少。但天才的本質就在於此,也只有天才才能高度而持續地表現這種狀態,而平庸的人的狀態只能是有點兒「近似」,再者他們也只是偶爾有之,不能持久保持。

  約翰·保羅在《美學階梯》第12章中說,天才的本質是「深思熟慮」。這大概是因為,平常人都沉淪在意志的旋渦和喧囂中度其一生,他們的智慧充滿著生活的事物或事件,但卻完全不能客觀地理解「生活」和「事物」是怎麼一回事。這就像在市場做生意的販子,他們只能聽到鄰近或眼前的談話,整個市場如洶湧怒潮般的、能使遠處觀客吃驚的喧囂,卻完全進不到他的耳中。天才則與之相反,他的智慧已脫離意志的利害,脫離人格的利害,他以客觀的直觀將「世界」和「事物」融會貫通。從這個意義來看,天才確實懂得深思熟慮。

  畫家把眼前的自然景物忠實地再現到畫布上,文人以抽象的概念說明他所見的社會萬象,並將這些轉注於他人明了的意識中,或是把常人只能意會、感覺的事物用言語文字表達出來——凡此種種,都是所謂「熟慮」。一般動物都是過沒有熟慮的生活,當然動物也有意識,並能夠知悉自己的禍福,認識攸關禍福的事,但它們的認識不論何時都流於主觀而無法客觀化。出現在認識里的諸事物,它們自以為看得很清楚,但那不能被當作表現的目的物,也不能用為思考的對象。因此我們說,動物的意識完全是內在的。

  人的意識當然和動物的不同,但也有類似的性質。人對事物和世界的知覺也偏於主觀,且大部分仍滯留於內在狀態中。人雖能知覺存在於世界中的事物,但卻看不出「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換言之,人雖能知覺自己和他人的所作所為,但對自身卻茫然無知。意識的明了程度要經過無數的階段慢慢上升,熟慮也跟著漸漸增加,最後到達「一個點」。達到這一點之後,腦中就偶爾會閃電般地產生如下懷疑:「這一切事物是什麼?」或「那些到底是如何做成的?」

  如果對第一個疑問能給出明晰性的答案,就會產生「哲學家」,而如果能夠明晰地回答後一個問題的話,就是文學家或藝術家。所以說,這些崇高的職業都要以熟慮為基礎,這種熟慮是要先清楚地認知世界和他自身的關係,靠著這層認識,才能進一步省察這兩個問題。而在這認識的全體過程中,智慧為了取得優勢,有時就不得不脫離它工作的上司——意志。

  以上關於天才的觀察,在生物學中也可看得出。生物學以「意志和智慧逐漸廣大的分離」來區分低、高等生物,就和這種見解有關聯,也是相互補充。(2)當這種分離達到最高程度,就產生了天才,這時,智慧會完全離開它的根底——意志,從而獲得完全的自由,表象的世界也由此達到充分的客觀化。

  以下,我想討論幾點有關天才個性的內容。亞里士多德曾說過這麼一句話:

  在哲學、政治、詩歌或藝術方面超群出眾的人,似乎都是性情憂鬱的。

  之後,西塞羅更把這句話濃縮為「所有的天才都是憂鬱的」。對此,歌德也這樣說:

  在我幸運,心情愉快的時候,我的詩才的火焰非常微弱;

  當我被災禍脅迫時,詩的火焰才會炎炎燃燒。

  優美的詩文,像彩虹一樣只在雨後陰暗的地方出現。

  文學的天才都喜好憂鬱。

  對於以上這幾句話,可以有以下解釋。

  意志本身是專橫霸道的,它強調對智慧的原始支配權,而智慧方面有時會感到不耐煩、不對勁,因此就會抽身逃出其支配。離開那些討厭的意志後,智慧為了排遣氣悶走向外界,此時它的精力會比以往更為強大,也變得更客觀了。天才之所以會伴隨憂鬱,就一般情況來觀察,是因為智慧之燈越明亮,越能看透「生存意志」的原形,於是天才發現我們竟是如此的悲觀和可憐,遂興起悲哀之念。天才被認為是悲哀的象徵,他就像整天都被烏雲覆蓋的勃朗峰頂(3),但是偶爾烏雲忽然散去,尤其是在晨光熹微時,那時朝曦染紅峰頂,穿越雲際,景色之美,令人心曠神怡。同理,憂鬱的天才有時也會露出只有他們自己才能領略的特殊快活,這種快活是由精神最完全的客觀化所產生的,所以我們才說:「悲中有樂,喜中含悲。」

  庸俗作家顯得俗不可耐,這是因為他們的智慧強固地聯結在意志中,被控制得死死的,只有在意志激勵之下才會活動,所以他們的行為思考等全是為個人的目的。為此,他們大量創作粗劣的繪畫、低級的詩文、淺薄荒謬的哲學,甚至為了攀交達官顯貴,不惜昧著良心寫出歪曲事實的學說。這些人,充其量只是剽竊他人作品的一言半句,卻不能把握其作品的核心,所得到的只不過是皮毛而已。但是,無知的他們還會自以為得到了人家的全部精髓,甚至夜郎自大地以為自己已凌駕於一流作家之上了。

  如果他們遭到徹底的失敗,他們中的多數又會想,若以自己的善良意志必可達到預期的目的,殊不知,正是此善良意志使他們不能達到目的,因為藝術、文學、哲學等的創作一旦摻雜了個人的目的,作者就無法貫注全副心神了。有一句俗話說,「自己擋在光線之前」(自己打擾自己之謂),這正是這類人最好的寫照。只有智慧擺脫意志的支配和計劃得以自由活動,才能讓人有產生好作品的力量。上述這類人連這基本條件都全然不知,還談什麼文藝、哲學?不過也幸而還不知道,否則,他們恐怕會失望得自殺。而且他們所說的「善良意志」是道德問題,藝術是不講究這一套的。藝術中最重要的是「能力」,不論哪一方面的藝術,作者是否能認真地創作才是最緊要的。一般人所努力的對象,幾乎都是關於自己和親人的幸福,他們也許有這方面的能力,但卻沒有做其他事情的力量。因為一切故意的努力或企圖,都不能給予我們誠摯、深刻和真正的認真,也不能作為它們的補充,說得正確一點兒,就是不能取代它們。

  「真摯」這個東西,是自然盤踞的場所,絕不會往別的地方移動。若不對任何事情輔以「認真」,就絕不會有太大的成就,正是因此,天才不會對自身幸福有太多牽掛。我們在物體之上放著鉛錘,由它決定重心位置,但我們也隨時都可把它拉回來,同樣,人類的智慧和注意力也隨時可回復到真正的認真。天才就是這樣,他的認真不是針對個體或實際事物的,他對這些事情都漫不經心地應付,但會埋首追尋世界和事物的真相,研究它的最高真理,或者苦苦思索應以何種方法使它再現。

  走出個體進入客觀世界的那種認真,是人類的天性所無法了解的,是不正常的現象,是屬於超自然的。但正是因為這種認真,才顯出天才的偉大。對這些人來說,藝術、文學、思想才是他們所追求的,而其他的人則只是以之為手段來追逐自身的利益,並且他們對這些方法還頗有心得。他們懂得阿附時流,能夠迎合大眾的要求,因此他們能一帆風順、青雲直上,而為客觀目的犧牲自身幸福的天才則多半陷於困境,一生潦倒落魄。

  凡人的渺小,天才的偉大,其分際在此,天才的作品也因此具有了永恆的價值。但他們作品的價值,只有在後世才能被發現,而平庸的人會和時代共生共死。一般偉人所注目的,不論是實際事物還是純理論事物,都不是為求一己之私,而是為追究客觀的目的,這個目的也許會被誤解,也許會被視為一種犯罪,但依然不失其偉大。

  不論任何情況,不為自身打算的精神都是偉大的。反之,處處為自己著想的人是卑微的,因為他所認識的、所看到的,只局限於「自己」這個小圈子,而偉人是從全體之中來認識自己的。可以說,前者是生活在小小的空間中,後者則是在廣大的宇宙中生存,正因為如此,「全體」對天才才是最重要的。為了描寫、說明它,或因為打算在其間做實際的活動,他們要努力去理解它,因為他們知道「全體」和他們深具緣分,也知道「全體」與他們的密切關係。

  如此把自己追求的範圍弘揚擴大,人們才認為他們是偉大的。所以,那些「崇高」的真英雄和天才,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在違反自己的天性,他們不追求自身的利益,不為自己籌謀,而是為全體人類生活著想。那些爭逐小利,斤斤計較小節的大多數人,不能成就偉大事業的道理也就變得明顯了,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變得偉大起來。

  不論哪一位偉人,也往往有以個人為著眼點的時候,換言之,也往往有當小人物的時候;任何英雄,在他的侍從看來,也有表現得並不英雄的時候。但如果你以為那些侍從沒有評價英雄的能力,那就大錯特錯了。有關這問題,歌德在他的小說《親和力》第2卷第5章中有描寫,這本小說的女主角歐蒂莉葉也有這樣的看法。

  歌德說:「天生是天才或想當天才的人,可在天才這東西中,發現自身最美的生存。」做一個天才,也有他的報償。當我們瞻仰過去的偉人時,並不會想:「這個人到現在還被我們讚美,是多麼幸福啊!」相反卻想:「他所遺留的業績,影響人類這麼多年,多麼光榮啊!」

  偉人的價值,不在他的名聲,而在造成他名聲的原因,至於他的快樂,則在於產生「不可磨滅的種子」。所謂身後名,他本身是完全不知道的,從這個事實來看,那些引經據典、吹毛求疵地想證明偉人無價值的人,是那樣的愚不可及,他們就像是看到鄰居房裡堆滿蠣殼,雖然心裡羨慕得很,卻要找出一大堆證據大發蠣殼的全然無用論。

  以上所述天才的本質,其實就是原本應為意志服務的智慧脫離自己崗位時的自由的活動,很顯然,它是反自然的現象。所謂天才,可說是有「不忠實於本務的智慧」,天才之所以會給自己帶來不利,原因也在此。我們現在且把天才和智力遠比他們低的人兩相比較,便能很容易地觀察出天才的不利之處了。

  常人的智慧為意志所支配所束縛,只能因「動機」而活動。我們可以把意志這東西比作一大把穿在木偶上能使木偶活動的鐵線,而凡人就像木偶,他們的一生之所以枯燥無味、嚴肅認真,就是因為有意志的操縱。動物也如此,它們冷冰冰地煞有介事,從不露出笑容。那種所謂的認真,越是高級的生物就越嚴重。然而,從意志解放出來的智慧之主——天才,就像著名的米蘭木偶戲的操縱者,舞台上能夠感知一切的只有他一個人,希望暫時離開舞台到觀眾席上看戲的也只有他一人。

  我們說天才是熟慮的原因即在此,即使是具有非常的理解力和富於理性的所謂「賢人」,也不能在這點上和天才相提並論,甚至可以說他和天才相差甚遠。賢人的智慧是用於實際方面的,他熟習最好的目的和最便捷的手段,因此也是在為意志服務,順其天性,這就是他和天才相異的地方。他們不會放棄讓智慧為意志所用,也不會迷惑於無關意志的事情,更不容許智慧和意志分離。

  伶俐的頭腦也罷,優秀的頭腦也罷,所謂適合大企業的頭腦也罷,都是客體使這些人的意志旺盛的結果,他們的頭腦不停地探究客體相互間的各種關係,所以他們的智慧和意志也就堅實地聯結著。相反,天才的頭腦為了要客觀地看出世界的現象,就要像置身事物之外似的只把現象本身當作觀想的對象,所以天才的意欲會被逐出意識之外。

  行為能力和創作能力的差異,關鍵就在於此。創作能力的認識要客觀、深遠,這兩種性質要以智慧和意志的完全分離為前提;相反,行為能力的認識則須具有應用知識的能力及沉著、果敢等的條件,這些能力要遵奉意志的命令才能產生。

  如把智慧和意志之間的羈絆解開,智慧就會脫離自己的自然使命,忽略自己本該為意志服務的職守。例如,沉湎於繪畫的人會自顧自地欣賞畫作,反而對迫在眉睫的災難卻毫不理會,以致給個體帶來危險。富於理性或理解力的人則不是這樣,他會永遠堅守著立場,順應境遇的要求,所以這類人不論在任何場合的決定和行為都必定是得體的,絕不會像天才那樣,經常有脫軌的行為或失措、荒唐的舉動。天才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情,是因為他的智慧不肯專做意志的指導者和看守者,而要求進行純客觀的思考。

  以上,我是以抽象的說法來說明這兩種能力相互間的對立關係的,而歌德在他的劇本《塔索》中做了更具體的說明,劇中的塔索和安東尼奧就分別是那兩種能力的典型代表。一般人都以為,天才和瘋狂非常接近,這主要是因為天才特有的、反自然的「意志和智慧的分離」,但是,這種分離可不是說天才的意志是薄弱的,畢竟天才也有衝動和激烈的性格。我們要從另一種角度來對此進行說明。

  行為能力卓越的人,除具有強烈的意志外,也定要有完全或相當分量的智慧,這是一般人所欠缺的。至於天才則又高了一籌,他的智慧為任何意志所用都是綽綽有餘。而由於這種異常的剩餘,天才的智慧取得絕對優勢,它從意志分離而出,忘卻了自己的本原,僅靠著自己的判斷力、認識力自由自在地活動,由此就有了天才的創作。這種情況很難一見,所以能夠進行真正創作的人還不到「幹才」的千分之一。

  如此這般,我們可以說天才就是智慧的自由活動,換言之,就是從為意志所用那裡解放出來的智慧活動,所以,天才的創作沒有任何實利目的,也就不能拿實用標準來衡量。音樂的演奏、哲學的思索、畫家的繪畫、詩歌的創作,這些都純粹是為作品本身,毫不計較實利。「非實用」是天才作品的特質,也是它的榮譽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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