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瘋狂
2024-10-09 01:26:06
作者: 叔本華
真正健全的精神,要能完整地回想。當然,所謂回憶並不能解釋為「能夠貯藏所有的東西」,因為我們以往的生活之路會因「時間」而收縮,這恰如旅行者以往所走過的路程會因「空間」而收縮一樣。區別每年的所行所為,往往不太容易,因為這些行為已過了相當的時日,大抵都被逐漸淡忘了。這是因為同一或類似的事情經無數次重複後,會形成所謂「相蔽」,使記憶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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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智慧正常而健全的話,對某些特殊的重要事情應該是可以在記憶中存留和立刻再浮現的,歲月也許會逐漸減低其充實和明了的程度,但也不至於讓人忘得一乾二淨。我曾經提過,這種情形的斷切狀態名為「瘋狂」(參照《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36章)。為求證起見,我們再做更仔細的討論。
健全的記憶會使某人對自己所目擊的事件,能確定地獲得可靠的信息,這種確實程度就像他現在對某事物的知覺一樣安全而鞏固,所以這個人在法庭中的宣誓才能被採信。相反,若是有一點兒神經失常的嫌疑,他所陳述的證言就不能採信。「正常」和「瘋狂」之間的差別就在於,如果你回憶起了某件事,卻對它是否確有其事都感到懷疑,那就意味著你的神經有點失常了,但有的事情是在夢中出現的,因此你也無法辨明此事是否是真,這應是例外。再假如,某人一向都信任你的忠實正直,但對你所敘述的目擊事件的真實與否卻感到懷疑,那時,就是此人認為你精神失常了。還有,本來是自己虛構的事,因為重複說了好幾次,最後連自己也信以為真,這樣的人實際也屬於精神失常。瘋狂者的機智、思考力、判斷力都還存在,只是有關過去事件的證言完全不能信。《普曜經》是釋迦牟尼的傳記(1),其中寫到,佛陀降生之時全世界所有的病人都恢復健康,所有盲人都復明,所有的聾子都復聰,而所有的瘋狂者都「恢復其記憶」。最後這一句話,不是很值得玩味嗎?
根據我多年的觀察所得,似乎從事影劇工作的人(演員)患「瘋狂」症的比率最大,這大概是由於他們經常濫用記憶吧。他們經常要飾演不同的角色,背誦不同的台詞,所演的這些角色相互之間不但毫無關聯,有時甚至互相矛盾。為了適應不同的人物和劇情,為了演得逼真,他們時刻都要揣摩練習劇中人物的性格,每天必得努力把自己全部忘卻,因此就很容易引起精神失常。
關於「瘋狂」的原因,我已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中述及。在這裡我想再列舉一些事實,也許更有助於讀者了解。
大凡人們對有傷自己自尊、願望或興趣的事情,都不願去回憶。我們也很難下決心將這些事情置於理智面前去慎重小心地檢查,不僅如此,我們還會在有意無意之間逃避它們。相反,愉快的事情會經常浮現腦際,即使你想驅逐它,它也常無端來襲。也就是說,意志在智慧之光的照耀下,會自然地反抗自己所討厭的東西,這種抗拒造成一個空隙,瘋狂因而闖入人的心中。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所有新發生的討人厭的事情都會被理智同化,從而撥開其他的滿足,在有關我們的意志和利害的真理體系之中占住一席之地,到最後,上述的新事件反而大都不能讓我們感覺痛苦了。
但是,這一段理智作用的過程非常艱苦,並且大都是徐徐造成的。但此作業的行進方向絕不致錯誤,我們精神的健全就是這樣才得以存續。如果意志對一些知識的理解抗拒到某種程度,而使理解的活動不能全部進行的話,那麼某些理智上的要素或細節便會全部被壓制與撲滅,因為意志不能忍受它們的窺視。
為了精神上必需的聯繫,由此而生成的間隙便隨意地對事件細節加以補充,以致造成了瘋狂。此時,理智已放棄取悅意志的本分,於是人就陷入胡思亂想,但是這樣產生的瘋狂猶如汲飲勒得河水(2)。它是煩惱的根源,即意志最後的補救方法。為證明我的見解正確無誤,我順便再舉一例以為佐證。卡魯洛歐·葛齊(3)在他的《土耳其怪物》第1幕第2場中,出現為了忘記所有而啜飲魔藥的人物,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瘋狂。
以上所述的瘋狂,是心裡萬般無奈地把某件事「推出去」,然後由其他的事情填補進來,在這樣的情況下才可能發生的。還有一類瘋狂,過程卻恰與此相反,即某事項先進入腦海,但心中既有的觀念或事件又遲遲不出去。這種過程是在瘋狂的「誘因」經常縈繞在腦際不肯離去的情況下才發生的。例如,很多由戀愛而引起的精神失常,如色情狂,就是因為太想不開而始終糾纏在其中。此外還有一種由於突發的恐怖而引起的瘋狂,也是屬於此類。這類患者,因為拼命把持恐怖的印象,所以其他的思想,尤其是與之相反的思想,都無法表現出來。這兩類經曆本質上並沒有任何差異,也就是說,這兩者的共同特質都是不能整齊劃一地做有系統的回憶,而這種回想是我們的健全和理性成熟的基礎。以上所述是關於瘋狂原因的過程差異,如果能正當批評和適當運用它的話,這是把「真正妄想」進行分類的尖銳而深刻的根據。
以上我談及的是精神失常的心理原因,即由於外在的、客觀的機緣所引發的病因。此外,還有純粹生理的原因,那是由腦髓或大腦皮質的畸形,或是部分組織的分解,以及其他器官的疾病而影響到腦髓所引發的。錯誤的直覺即各種幻覺,我們在後面再略做介紹。精神和身體雖各自都能導致瘋狂,但兩者大抵是互為因果的,尤其是精神方面常會影響肉體,這和自殺的情形相同。
本來,單是外在的刺激很少會讓人厭世自殺,自殺的人多多少少都摻雜一點兒肉體的不愉快,這種不愉快的程度,也決定了外來刺激的大小強弱。只有當不愉快到達極點時,才完全不需要外來的機緣。所以,任何不幸也絕不致有讓人自殺的力量,我們更可斷言,些許的不幸絕不至於導致自殺。因此健全的人,最少從外表看來很健全的人會忽然精神失常,很明顯必是因為遭遇了極大的不幸,但是生理上已經有瘋狂傾向的人則不在此限。對於這類人來講,即使是一點兒極微小的事情,也足以構成他瘋狂的導火線。
我在精神病院中就曾看到這樣的病例:有一個患者以前是個士兵,只因為士官稱呼他為「耶魯」就使他精神失常了。德語的「耶魯」本意是「他」的意思,17世紀至18世紀中葉則用作對「你」的尊稱,但最近卻只被用在戲弄、揶揄對方或鄙視對方的場合。一個人在生理上若很明顯地具有瘋狂的素質,一旦此素質臻於成熟,幾乎不需任何刺激他也會瘋狂。
由心理所引起的瘋狂,是因為思想的進行發生倒錯使腦的某一部分麻痹,或是引起其他的敗壞,而這個麻痹或敗壞必須儘早除去,否則將變成永存的東西。正因為如此,瘋狂若不在初患時治療,稍微耽擱一段時間,就很難痊癒了。
比納爾(4)曾說有一種沒有妄想狀態的躁病(即心性不亂的瘋狂),但埃斯奎洛爾(5)又對此進行了反駁。近來也有很多人討論此問題,但各持己見,始終沒有定論。看來,這個問題除了由實驗來證明外,再沒有解決之道了。不過,如果實際上真有這種狀態的話,我想它的道理應該是這樣的:智慧之於人的意志,就如同韁繩之於一頭桀驁不馴的野馬,意志會受智慧的支配和指導,但此時,它忽然間脫韁奔馳,完全脫離了動機,而以盲目的、猛烈的、具有破壞性的自然力表現出來,所以就呈現出一種要滅絕一切障礙物的病態欲望。
這種解放的意志,如崩堤的水流,如脫韁的野馬,然而在這種場合下,它之所以突然停止,是由於理性的認識而不是直觀的認識。如果後者停止的話,意志失去了指導者,人也會不能活動,但是,瘋狂者是向著客體突進的,也就是說他能確實地知覺客體,也能自覺現在的行為,而且過後也能記憶此行為,他們只是沒有思慮,就是說沒有理性來指導他們,所以瘋狂的人無法熟慮和思量非現存的事物,或是去思考屬於過去或未來的事件。經過發作之後,理性又恢復了支配權,回歸到它原來的正當作用上。這是因為瘋狂發作之時,理性自身的活動並未瘋狂,也未遭破壞,只是意志暫時脫離了理性的支配而已。
(1) 《普曜經》中有一些內容是關於釋迦牟尼的,但並非釋迦牟尼的傳記。——編者注
(2) 勒得河,西洋神話里地獄中之河流,飲此水會將過去之事全部忘卻。
(3) 卡魯洛歐·葛齊(1720—1806),義大利貴族和喜劇作家,以寫作童話戲劇聞名。
(4) 比納爾(1745—1826),法國精神病理學家。
(5) 埃斯奎洛爾(1772—1840),法國精神病理學家,近代精神病學創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