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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7:33:24
作者: 呂思勉
先是郗鑒為徐州刺史,鎮廣陵,見第三章第九節。城孤糧絕,人情業業,莫有固志。鑒乃設壇場,刑白馬,大誓三軍。遣將軍夏侯長等間行謂溫嶠曰:「今賊謀欲挾天子,東入會稽,宜先立營壘,屯據要害。既防其越逸,又斷賊糧運,然後靜鎮京口,見第二節。清壁以待賊。賊攻城不拔,野無所掠,不過百日,必自潰矣。」嶠深以為然。始將征峻也,王導出王舒為會稽內史,舒時為尚書僕射。以為外援。
及峻作逆,乃假舒節,都督,行揚州刺史。峻遣韓晃入義興,見第三章第九節。張健、管商、弘征等入晉陵。庾亮弟冰,為吳興內史,棄郡奔舒。舒使御史中丞謝藻,率眾一萬,與冰俱渡浙江。前義興大守顧眾,眾從弟護軍參軍颺等,起義軍以應舒。舒使眾督護吳中軍,颺監晉陵軍事。舒率眾次郡之西江,為冰、藻後繼。冰、颺等遣前鋒進據無錫。漢縣,吳省,晉復置,今江蘇無錫縣。遇張健等數千人。戰,大敗。冰、颺退錢塘。秦縣,後漢省,吳復,今浙江杭縣。藻守嘉興。秦由拳縣,吳改曰嘉興,今浙江嘉興縣。賊遂入吳。燒府舍,掠諸縣,所在塗炭。韓晃又攻宣城,見第三章第九節。害大守桓彝。舒更以顧眾督護吳、晉陵軍,屯兵章埭。未詳。
吳興大守虞潭率所領討健,屯烏苞亭。未詳。並不敢進。時暴雨,大水,管商乘船旁出,襲潭及眾。潭退保吳興,眾退守錢唐。賊轉攻吳興,潭諸軍復退。賊復掠東遷、餘杭、秦縣,今浙江餘杭縣。武康諸縣。
舒遣兄子允之等,以精銳三千,邀賊於武康,出不意,破之。韓晃既破宣城,轉入故鄣、秦鄣郡,漢廢為故鄣縣,在今浙江安吉縣西北。長城,見第三章第九節。允之遣兵擊之,戰于于湖,以強弩射之,晃等乃退。臨海、新安諸山縣,並反為賊,舒分兵討平之。臨海,吳郡,今浙江臨海縣東南。新安,吳新都郡,晉改為新安,今浙江淳安縣西。
時陶侃進郗鑒都督揚州八郡軍事,王舒、虞潭,皆受節度。鑒率眾渡江,與侃會於茄子浦。未詳。胡三省曰:蓋其地宜茄子,人多於此樹藝,因以名浦。時尚書左丞孔坦奔陶侃,侃引為長史。坦言:「本不應召郗公,遂使東門無限。今宜遣還。雖晚,猶勝不也。」侃等猶疑。坦固爭甚切,始令鑒還據京口,立大業、曲阿、庱亭三壘以距賊。曲阿,秦縣,今江蘇丹陽縣。大業,里名,在曲阿北。庱亭在吳興。
郭默守大業,張健攻之。城中乏水,默窘迫,突圍出,三軍失色。賊之攻大業,陶侃將救之。長史殷羨曰:「若步戰不如峻,則大事去矣。但當急攻石頭,峻必救之,大業自解。」侃從之。及峻死,大業之圍乃解。韓晃聞峻死,引兵赴石頭。管商詣庾亮降。初峻使匡術守苑城。即台城。侍中鍾雅,右衛將軍劉超,與術及建康令管旆等密謀,欲奉帝出。未及期,事泄。峻使任讓收超及雅害之。
四年,正月,匡術以苑城降。韓晃與蘇逸等併力攻術,不能陷。溫嶠等選精銳將攻賊營。峻子碩,率驍勇數百,渡淮而戰。淮,謂秦淮河。於陣斬碩。晃等震懼。以其眾奔張健於曲阿。二月,諸軍攻石頭。李陽與蘇逸戰於祖浦,即查浦,在首都西。軍敗。建威長史滕含以銳卒擊之,逸等大敗。含奉帝御於溫嶠舟。蘇逸以萬餘人自延陵將入吳興,延陵,晉縣,今丹陽縣南之延陵鎮。王允之與戰於溧陽,秦縣,在今江蘇溧陽縣西北。獲之。管商之降也,餘眾並歸張健。健疑弘徽等不與己同,盡殺之。更以舟、車自延陵向長塘。湖名,亦作長盪,在今江蘇宜興縣西北。小大二萬餘口。金銀財物,不可勝數。王允之與吳興諸軍擊健,大破之。健與馬雄、韓晃等輕軍走。郗鑒督護李閎追之,及於岩山,胡三省曰:當在溧陽界。斬晃。健等降。並梟其首。
祖約叛後,潁川人陳光攻之,潁川,見第三章第三節。誤禽約左右貌類約者,約逾垣得免。光奔石勒。約諸將復陰結勒,請為內應。勒遣石聰攻之。三年,七月,約奔歷陽。四年,正月,趙胤遣將攻之。約以數百人奔石勒。後為勒所殺,並其親戚中外百餘人悉滅之。
蘇峻者,驕暴之武夫,其將士亦皆盜賊。蓋喪亂之際,結合自保者,固多忠義之士,亦多桀黠之徒也。邵續、郗鑒、李矩、魏浚等,皆端人正士,郭默則非其倫矣。默之歸朝也,明帝授為征虜將軍。劉遐卒,以默為北中郎將,監淮北軍事。朝廷將征蘇峻,召默,拜後將軍,領屯騎校尉。大業之圍既解,征為右軍將軍。默樂為邊將,不願宿衛。初被征距蘇峻也,下次尋陽,見豫章大守劉胤。豫章,見第三章第九節。胤參佐張滿等輕默,或裸露見之,默常切齒。溫嶠東下,留胤守湓口。見第三章第八節。
咸和四年,四月,嶠卒,胤代為江州刺史。位任轉高,矜豪日甚。縱酒耽樂,不恤政事。大殖財貨,商販百萬。是時朝廷空罄,百官無祿,惟資江州運漕,而胤商旅繼路,以私廢公。有司奏免胤官。默赴召,謂胤曰:「我能御胡,而不見用。若疆場有虞,被使出征,方始配給,將卒無素,恩信不著,以此臨敵,少有不敗矣。時當為官擇才,若人臣自擇官,安得不亂乎?」胤曰:「所論事雖然,非小人所及也。」默當發,求資於胤,胤不與。
時胤被詔免官,不即歸罪,方自申理,而驕侈更甚,遠近怪之。僑人蓋肫,先略取祖渙所殺孔煒女為妻,煒家求之,張滿等使還其家,肫不與,因與胤、滿有隙。至是,肫謂默曰:「劉江州不受免,密有異圖,與長史、司馬張滿、荀楷等日夜計謀,反逆已形。惟忌郭侯一人,雲當先除郭侯,而後起事。禍將至矣,宜深備之。」默既懷恨,便率其徒,詐稱被詔,襲殺胤,傳首京師。時十二月也。掠胤女及諸妾並金寶還船。初雲下都,俄遂停胤故府。王導懼不可制,乃大赦天下,梟胤首於大桁,以默為豫州刺史。武昌大守鄧岳馳白陶侃。侃聞之,投袂起,曰:「此必詐也。」即日率眾討默。導聞之,乃收胤首,詔庾亮助侃討默。默欲南據豫章,而侃已至城下。明年,五月,默將宋侯等縛默降,斬於軍門。
蘇峻之叛,論者頗咎庾亮激變,此非其實。當時紀綱,頹廢甚矣,以峻之驕暴,而居肘腋之地,夫安可以不除?咎亮者不過謂峻若無釁,未能遽稱兵以叛耳。不知峻乃粗才,豈有遠慮?峻兵一起,西陽王即依附之;彭城王雄、康王釋子,釋見第三章第三節。章武王休,義陽成王望玄孫。望見第三章第二節。亦叛奔峻;則當時亂源,潛伏非一,峻欲稱兵,豈慮無所藉口?聽其肆誅求以自封殖,何異藉寇兵而斎盜糧哉?廷議之際,亮謂「今日征之,縱不順命,為禍猶淺;若復經年,為惡滋蔓,不可複製」;此必確有所見,非苟為危辭以聳聽也。
或又咎亮一戰而北,委君父而奔逃,此亦未審兵勢。以峻兵之精,加以虜掠餌其下,其鋒自未易當。當時奔北,豈亮一人?若責其委棄君父,則社稷為重君為輕,以身徇一人,縱博忠義之名,夫豈宰相之事?況亦何救於君父之患哉?兵力之不敵,征峻時固早知之,出溫嶠以為外援,正為此也。然亮亦非略無備豫。
溫嶠聞峻不受詔,便欲下衛京都,三吳又欲起義兵;三吳,見第三章第九節。亮並不聽,而報嶠書曰:「吾憂西陲,過於歷陽,足下無過雷池一步也。」雷池,在今安徽望江縣。大雷水所積。郗鑒欲率所領東赴,詔亦以北寇不許。蓋亮必自度兵力,尚可堅守以待外援,故爾。其後一敗不能復固,則非始料所及。兵事變化甚多,固難責其一一逆料。觀其守白石,以少擊眾,終摧方張之寇,以全形要之地,夫固非無將帥之才。視郭默之突圍苟免者何如哉?然默雖驕橫,固亦嚄唶宿將也。則知亮之未足深咎也。
《孔坦傳》云:蘇峻反,坦與司馬陶回白王導曰:「及峻未至,宜急斷阜陵之界,阜陵,見第三章第九節。守江西當利諸口。當利,浦名,在和縣東南。彼少我眾,一戰決矣。若峻未至,可往逼其城。今不先往,峻必先至。先人有奪人之功,時不可失。」導然之。庾亮以為峻脫徑來,是襲朝廷虛也。故計不行。峻遂破姑孰,取鹽米,亮方悔之。
《陶回傳》云:峻將至,回復謂亮曰:「峻知石頭有重戍,不敢直下,必向小丹陽南道步來。小丹陽在秣陵南。秣陵在今首都東南。宜伏兵要之,可一戰而禽。」亮不從。峻果由小丹陽經秣陵,迷失道,逢郡人,執以為鄉道。時峻夜行,甚無部分。亮聞之,深悔不從回等之言,一似亮之坐失機宜者。然以峻兵之精,夫豈一戰可決?往逼其城,峻豈不能以少兵守御,悉勁卒東出?觀韓晃、張健等之豕突難御可知。然則亮虞峻徑來,正是深慮。峻之行軍,亦豈略無部分者?史於庾氏多謗辭。西陽、南頓,罪狀昭著,尚議亮裁翦宗室,其他則更何論?悠悠之辭,豈可據為信讞也?
庾亮言憂西垂過於歷陽,所憂者蓋在陶侃也。侃之討蘇峻也,一若君為庾亮之君,民為溫嶠之民,恝然無與於己者。及討郭默,則大異乎是。聞默殺胤,即遣將據湓口,自以大軍繼進。默寫中詔呈侃,參佐多諫曰:「默不被詔,豈敢為此?進軍宜待詔報。」侃厲色曰:「國家年小,不出胸懷。且劉胤為朝廷所禮,雖方任非才,何緣猥加極刑?郭默虓勇,所在暴掠。以大難新除,威網寬簡,欲因隙會,騁其縱橫耳。」即發使上表討默。與王導書曰:「郭默殺方州,即用為方州,害宰相,便為宰相乎?」導答曰:「默居上流之勢,加有船艦成資,故包含隱忍,使有其地。一月潛嚴,足下軍到,是以得風發相赴。豈非遵養時晦,以定大事者邪?」侃省書笑曰:「是乃遵養時賊也。」夫郭默所傳之詔雖偽,王導所發之令則真。藉口國家年少,不出胸懷,遂不遵奉,則當主少國疑之際,不亦人人可以自擅乎?郭默既死,詔侃都督江州,領刺史,侃因移鎮武昌,得毋所欲正在是邪?
《侃傳》言侃媵妾數十,家僮千餘,珍奇寶貨,富於天府。富自何來?豈必愈於郭默?傳又云:或云:侃少時漁於雷澤,網得一織梭,以掛於壁,有頃雷雨,自化為龍而去。又夢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惟一門不得入。閽者以杖擊之,因墜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腋猶痛。
又嘗如廁,見一人朱衣介幘,斂板曰:「以君長者,故來相報。君後當為公,位至八州都督。」有善相者師圭,謂侃曰:「君左手中指有豎理,當為公。若徹於上,貴不可言。」侃以針決之,見血,灑壁而為公字。以紙裛手,公字愈明。及都督八州,據上流,握強兵,潛有窺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天門九重,僅登其八,指理不徹,位止於公;蓋侃終於人臣後,傳述者改易而為是辭,其本所造作,則不知其作何語矣。
討峻之役,處分規略,一出溫嶠,豈必有藉於侃?然嶠既殷勤於前,毛寶又固爭於後,得毋慮其據上流之勢,而其心不可測邪?世惟有異志者畏人之疑,庾亮修石頭而侃謂其擬己,情見乎辭矣。亮之憂之,安得不過於歷陽也?然其終能自抑者何也?
《侃傳》云:侃早孤貧,為縣吏鄱陽。侃本鄱陽人,吳平,徙家廬江之尋陽。孝廉范逵嘗過侃。時倉卒,無以待賓。其母乃截發,得雙髲,以易酒肴,樂飲極歡,雖僕從亦過所望。及逵去,侃追送百餘里。逵曰:「卿欲仕郡乎?」侃曰:「欲之,困於無津耳。」逵過廬江大守張夔,稱美之。夔召為督郵。遷主簿。會州部從事之郡,欲有所按。侃閉門部勒諸吏。謂從事曰:「若鄙郡有違,自當明憲直繩,不宜相逼。若不以禮,吾能御之。」從事即退。
夔妻有疾,將迎醫於數百里。時正寒雪,諸綱紀皆難之。侃獨曰:「資於事父以事君,小君猶母也,安有父母之疾而不盡心乎?」乃請行。夔察侃為孝廉。至洛陽,數詣張華。華初以遠人,不甚接遇,侃每往,神無忤色。華後與語,異之。除郎中。伏波將軍孫秀,以亡國支庶,府望不顯,中華人士,恥為掾屬,以侃寒宦,召為舍人。時豫章國郎中令楊晫,侃州里也,為鄉論所歸。侃詣之。晫與同乘,見中書郎顧榮。吏部郎溫雅謂晫曰:「奈何與小人共載?」然則侃本寒素,其為人也,善於事人,亟於求進,所欲不過富貴。
當時庶族,望貴胄之一(左口右頻)一笑,皆若天上。討蘇峻之際,侃之驕蹇,可謂極矣,一見庾亮,便爾釋然,職由於此。自待既卑,所志又小,加以衰髦,復安能有所作為?然又敢於偃蹇者何也?武人無學,器小易盈,志得意滿,遂流於驕蹇而不自覺耳。侃世子瞻,既為蘇峻所害,更以夏為世子。及送侃喪還長沙,夏與斌及稱,各擁兵數千以相圖。既而解散。斌先往長沙。悉取國中器使財物。侃封長沙郡公。夏至,殺斌。庾亮欲放黜之,表未至都,而夏病卒。稱,為東中郎將,南平大守,南平,見第三章第九節。南蠻校尉。
咸康五年,庾亮以為監江夏、隨、義陽三郡軍事,南中郎將,江夏相。江夏,見第三章第四節。隨,漢縣,晉置郡,今湖北隨縣。義陽,見第二章第三節。至夏口見亮,為亮所殺。亮疏言其罪曰:「擅攝五郡,自謂監軍。輒召王官,聚之軍府。故車騎將車劉弘曾孫安,寓居江夏。及將楊恭、趙韶,並以言色有忤,稱放聲當殺。安、恭懼,自赴水而死。韶於獄自盡。將軍郭開,從稱往長沙赴喪。稱疑開附其兄弟。乃反縛,懸頭於帆檣,仰而彈之,鼓棹渡江,二十餘里。觀者數千,莫不震駭。又多藏匿府兵,收坐應死。臣猶未忍直上,且免其司馬。稱肆縱醜言,無所顧忌。要結諸將,欲阻兵構難。諸將皇懼,莫敢酬答。由是奸謀,未即發露」云云。其縱恣,豈不遠甚於後來之桓玄?然稱之聲勢,果何自來哉?亮之虞侃,亦其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