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成康穆間朝局
2024-10-08 17:33:28
作者: 呂思勉
東晉國勢之不振,實由當時風氣之泄沓,而此種風氣,王導實為之魁,讀第一節所述,已可見之。王導死後,庾氏兄弟,相繼執政,頗能綜核名實,足矯當時之弊。惜其秉權不久。是時朝臣門戶之見頗深,外藩專擅之習亦未革,遂使桓溫,乘機跋扈,內外相猜,坐視北方之喪亂而不能乘,恢復良機,成為畫餅矣。豈不惜哉?
蘇峻平後,庾亮領豫州刺史、宣城內史,鎮蕪湖。宣城、蕪湖皆見第三章第九節。咸和七年,陶侃卒,亮領江、豫、荊三州刺史,移鎮武昌。見第三章第九節。是時政柄仍在王導之手。亮嘗欲舉兵廢之。
《亮傳》曰:時王導輔政,主幼時艱,務存大綱,不拘細目;委任趙胤、賈寧等,諸將並不奉法,大臣患之。陶侃嘗欲起兵廢導,而郗鑒不從,乃止。至是,亮又欲率眾黜導,又以諮鑒,而鑒又不許。
亮與鑒箋曰:「昔於蕪湖反覆,謂彼罪雖重,而時弊國危;且令方岳道勝,亦足有所鎮壓;故共隱忍,解釋陶公。自茲迄今,曾無悛改。主上自八九歲以及成人,入則在宮人之手,出則惟武官小人,讀書無從受音句,顧問未嘗遇君子。侍臣雖非俊士,皆時之良也,豈與殿中將軍、司馬督同年而語哉?不雲當高選侍臣,而雲高選將軍、司馬督,豈合賈生願人主之美,翼以成德之意乎?秦政欲愚其黔首,天下猶知其不可,況乃欲愚其主哉?主之少也,不登進賢哲,以輔道聖躬。春秋既盛,宜復子明辟,不稽首歸政,甫居師傅之尊。成人之主,方知師臣之悖,主上知君臣之道,不可以然,而不得不行殊禮之事。萬乘之君,寄坐上九,亢龍之爻,有位無人。挾震主之威,以臨制百官,百宮莫之敢忤。是先帝無顧命之臣,勢屈於驕奸而遵養之也。趙、賈之徒,有無君之心,是而可忍,孰不可忍?且往日之事,含容隱忍,謂其罪可宥,良以時弊國危,兵甲不可屢動;又冀其當謝往釁,懼而修己。如頃日之縱,是上無所忌,下無所憚。謂多養無賴,足以維持天下。公與下官,並蒙先朝厚顧,荷託付之重,大奸不掃,何以見先帝於地下?願公深惟安國家、固社稷之遠算;次計公與下官負荷輕重;量其所宜。」
鑒又不許,故其事得息。案藩臣稱兵,入廢宰輔,自非美事。鑒之不許,自是持重之見。然朝政則益以因循紊亂矣。
《孔坦傳》云:成帝既加元服,猶委政王導。坦每發憤,以國事為己憂。嘗從容言於帝曰:「陛下春秋以長,聖敬日躋,宜博納朝臣,諮諏善道。」由是忤導,出為廷尉。坦本為侍中。
《孔愉傳》云:咸和八年,詔給愉親信十人稟賜。愉上疏固讓,優詔不許。重表曰:「方今強寇未殄,疆埸日駭。政煩役重,百姓困苦。奸吏擅威,暴人肆虐。大弊之後,倉庫空虛,功勞之士,賞報不足,困悴之餘,未見拯恤,呼嗟之怨,人鬼感動。宜並官省職,貶食節用,勤撫其人,以濟其艱。不敢橫受殊施,以重罪戾。」從之。
王導聞而非之,於都坐謂愉曰:「君言奸吏擅威,暴人肆虐,為患是誰?」愉欲大論朝廷得失,陸玩抑之,乃止。後導將以趙胤為護軍,愉謂導曰:「中興以來,處此官者,周伯仁(左豈右頁)、應思遠詹耳。今誠乏才,豈宜以趙胤居之邪?」導不從。其守正如此,由是為導所銜。賈寧者,本蘇峻腹心,與路永、匡術,同降於導者也。見導及《袁耽傳》。導嘗欲褒顯之,為溫嶠所拒而止。見《嶠傳》。
時卞敦為湘州刺史。溫嶠、庾亮,移檄征鎮,同赴京都,敦擁兵不下,又不給軍糧,惟遣督護苟璲領數百人隨大軍而已。朝野莫不怪嘆,雖陶侃亦切齒忿之。峻平之後,有司奏其阻軍顧望,不赴國難,無大臣之節,請檻收付廷尉。導以喪亂之後,宜加寬宥,轉為廣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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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宗廟宮室,並為灰燼。溫嶠議遷都豫章。見第三章第九節。三吳之豪,三吳,見第三章第九節。請都會稽。見第三章第九節。二論紛紜,未有所適。導曰:「建康古之金陵,舊為帝里。又孫仲謀、劉玄德俱言王者之宅。古之帝王,不必以豐儉移都。苟弘衛文大帛之冠,則無往不可;若不績其麻,則樂土為墟矣。且北寇遊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竄於蠻越,求之望實,懼非良計。今特宜鎮之以靜,群情自安。」由是嶠等謀並不行。此事論者皆美其能鎮定。其實遷會稽有遠竄之嫌,遷豫章則更可進據上流,實於恢復之計為便。三吳之豪,不免鄉里之見,溫嶠則純出於公忠體國之誠。導之所以不肯遷都者,遷都則必有新起握權之人,不如率由舊章,便於把持也。
《導傳》云:庾亮以望重地逼,出鎮於外。南蠻校尉陶稱,間說亮當舉兵內向。或勸導密為之防。導曰:「吾與元規,亮字。休戚是同。悠悠之談,宜絕智者之口。則如君言,元規若來,吾便角巾還第,復何懼哉?」又與稱書,以為「庾公帝之元舅,宜善事之」。於是讒間遂息。時亮雖居外鎮,而執朝廷之權。既據上流,擁強兵,趣向者多歸之。導內不能平。嘗遇西風塵起,舉扇自蔽,徐曰:「元規塵污人。」
《孫盛傳》曰:導執政,亮以元舅居外,陶稱讒構其間,導、亮頗懷疑貳。盛密諫亮曰:「王公神情朗達,常有世外之懷,豈肯為凡人事邪?此必佞邪之徒,欲間內外耳。」導賊周(左豈右頁)而作色於蔡謨,世外之懷安在?《周(左豈右頁)傳》:王敦之舉兵也,劉隗勸帝盡除諸王。導率群從詣闕請罪。值(左豈右頁)將入,導呼(左豈右頁)謂曰:「伯仁,以百口累卿。」(左豈右頁)直入不顧。既見帝,言導忠誠,申救甚至。帝納其言。(左豈右頁)喜飲酒,致醉而出。導猶在門,又呼(左豈右頁)。(左豈右頁)不與言,顧左右曰:「今年殺諸賊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既出,又上表明導,言甚切至。導不知救己,而甚銜之。敦既得志,問導曰:「周(左豈右頁)、戴若思,南北之望,當登三司,無所疑也?」導不答。又曰:「若不三司,便應令、仆邪?」又不答。敦曰:「若不爾,正當誅爾。」導又無言。導後料檢中書故事,見(左豈右頁)表救己,殷勤款至。導執表流涕,悲不自勝。告其諸子曰:「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案(左豈右頁)亦元帝腹心,未必真以導為可信。所以救導者,蓋當時事勢,或以盡除王氏為宜,或謂宜姑容之,所見有不同耳。然(左豈右頁)之救導,雖不為私交,而導授意於敦而殺之,則其忌刻為已甚矣。若思,戴淵字。唐人修《晉書》,於避諱者多稱其字,如稱劉淵為元海,石虎為季龍是也。今於引元文者皆仍之。《導傳》云:導妻曹氏性妒,導甚憚之,乃密營別館,以處眾妾。曹氏知,將往焉。導恐妾被辱,遽令命駕。猶恐遲之,以所執麈尾柄驅牛而進。蔡謨聞之,戲導曰:「朝廷欲加公九錫。」導弗之覺,但謙退而已。謨曰:「不聞余物,惟有短輾犢車,長柄麈尾。」導大怒,謂人曰:「吾往與群賢共游洛中,何曾聞有蔡克兒也。」案晉世名士,往往外若高曠,內實忌刻。《王羲之傳》云:王述少有名譽,與羲之齊名,而羲之甚輕之,由是情好不協。述先為會稽,以母喪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詣。述每聞角聲,謂羲之當候己,輒灑掃而待之,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顧,述深以為恨。及述為揚州刺史,將就征,周行郡界,而不過羲之,臨發,一別而去。先是羲之嘗謂賓友曰:「懷祖正當作尚書耳,投老可得僕射,更求會稽,便是邈然。」及述蒙顯授,羲之恥為之下,遣使詣朝廷,求分會稽為越州,行人失辭,大為時賢所笑。既而內懷愧嘆,謂其諸子曰:「吾不減懷祖,而位遇懸邈,當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述後檢察會稽郡,辨其刑政,主者疲於簡對,羲之深恥之,遂稱病去郡,於父母墓前自誓,曰:「自今之後,敢渝此心,貪冒苟進,是有無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載,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誠,有如皦日。」其熱中躁進,褊隘忌克,鄙夫恥之矣。懷祖,述字,坦之,述之子也。
外寬和而內深阻,當時名士,固往往如是,然導居元輔之位,因貪權嗜利,好諛惡直之故,遂不恤敗壞國事以徇之,則所詒之害彌大矣。
咸康五年,四月,導卒,征庾亮為司徒、揚州刺史,錄尚書事。時亮方謀恢復中原,固辭。乃以其弟冰為中書監、揚州刺史,與何充參錄尚書事。充,導妻之姊子;充妻,又明穆皇后之妹也;故少與導善,明帝亦友昵之,導與亮並稱舉焉。
明年,正月,亮卒,冰弟翼刺荊州。八年,六月,成帝崩。子丕、奕俱幼。庾冰舍之,而立其母弟琅邪王岳,是為康帝。
《充傳》云:庾冰兄弟,以舅氏輔王室,慮易世之後,戚屬轉疏,每說成帝,以國有強敵,宜須長君。帝從之。充建議曰:「父子相傳,先王舊典。忽妄改易,懼非長計。」冰等不從。康帝立,臨軒,冰、充侍坐。帝曰:「朕嗣鴻業,二君之力也。」充對曰:「陛下龍飛,臣冰之力也。若如臣議,不睹昇平之世。」充與庾氏立異,蓋自茲始?
明年,為建元元年,充出刺徐州,鎮京口。京口,見第二節。以避諸庾。頃之,庾翼將北伐,庾冰出鎮江州,征充入領揚州。
二年,九月,帝疾篤。冰、翼意在簡文帝,而充建議立子聃為大子。帝崩,大子立,是為穆帝。冰、翼甚恨之。
是歲,十一月,冰卒。明年,為永和元年,七月,翼又卒。表以後任委息爰之。論者並以諸庾世在西藩,人情所歸,宜依翼所請,以安物情。充曰:「荊楚國之西門,戶口百萬。北帶強胡,西鄰勁蜀。經略險阻,周旋萬里。得賢則中原可定,勢弱則社稷同憂。所謂陸抗存則吳存,亡則吳亡者。豈可以白面年少,猥當此任哉?桓溫英略過人,有文武識度。西夏之任,無出溫者。」議者又曰:「庾爰之肯避溫乎?如令阻兵,恥懼不淺。」充曰:「桓溫能制之,諸君勿憂。」乃使溫西。爰之果不敢爭。
於是上流事權,暫握於中樞信臣之手者,自陶侃卒後。復成分爭角立之象已。此東晉政局之一大變也。史於庾氏多貶辭,平心論之,或失其實。庾氏之立康帝,可謂欲扶翼其所自出,其欲立簡文帝,果何為哉?庾氏弟兄,皆有志於恢復,然則其謂國有強敵,宜立長君,或非虛語也。
《成帝紀》云:帝少而聰敏,有成人之量。南頓王宗之誅也,帝不之知。及蘇峻平,問庾亮曰:「常日白頭公何在?」亮對以謀反伏誅。帝泣,謂亮曰:「舅言人作賊,便殺之,人言舅作賊,復若何?」亮懼,變色。
庾懌亮弟。嘗送酒於江州刺史王允之,允之與犬,犬斃,懼而表之。帝怒曰:「大舅已亂天下,小舅復欲爾邪?」懌聞,飲藥而死。懌本傳略同。夫南頓王之伏誅,事在咸和元年九月;蘇峻入犯,庾亮出奔,事在三年三月;峻敗而帝御溫嶠舟,亮獲入見,乃在四年二月,而弋陽王即以此時伏誅,帝苟欲問南頓王,何待蘇峻平後?故或謂此實弋陽王之誤,然是時之弋陽,叛狀顯著,成帝果聰明,不應復有此問;且亦無緣誅之而不使帝知也。
《紀》又言帝少為舅氏所制,不親庶政,而赫然一怒,庾懌遽懼而自裁,有是理乎?妨帝不親庶政者王導也,於庾氏乎何與?而謗轉集於庾氏,何哉?史稱王導輔政,以寬和得眾,而亮任法裁物,頗以此失人心;又言王導輔政,每從寬惠,而冰頗任威刑;此庾氏所以招謗,而導之虛譽,所由流溢與?惡直醜正,實繁有徒;民之多幸,國之不幸;悠悠之口,豈足聽哉?不惟庾氏,即劉隗、刁協,頗為史所譏評,其故亦然。《隗傳》云:與協並為元帝所寵,欲排抑豪強。諸刻碎之政,皆雲隗、協所建。《協傳》云:協性剛悍,與物多忤。每崇上抑下,故為王氏所疾。又使酒放肆,侵毀公卿,見者莫不側目。然悉力盡心,志在匡救,帝甚信任之。其故可深長思矣。
翼嘗與冰書曰:「大較江東,政以傴舞豪強,以為民蠹[3],時有行法,輒施之寒劣。如往年偷石頭倉米一百萬斛,皆豪將輩,而直打殺倉督監以塞責。山遐作餘姚半年,而為官出二千戶,政雖不倫,公強官長也,而群共驅之,不得安席。紀睦、徐寧,奉王使糾罪人,船頭到渚,桓逸還復,而二使免官。雖皆前宰之惛繆,江東事去,實此之由也。兄弟不幸,橫陷此中,自不能拔腳於風塵之外,當共明目而治之。」風格崚嶒,時之所須,正此等人也。何充居宰相,史言其無澄正改革之能。雖凡所選用,皆以功臣為先,不以私恩樹親戚,然所昵庸雜,信任不得其人,朝政復稍衰矣。
穆帝即位,年僅二歲,大後褚氏臨朝。後父裒,苦求外出。於是以會稽王昱元帝少子,即簡文帝也。錄尚書六條事,復開宗親秉政之端。
注釋:
[1]禊:古代於春秋兩季在水邊舉行的清除不祥的祭祀。
[2]鼓髯[gǔ rán]:鼓動鬍鬚。
[3]民蠹[mín dù]:指對人民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