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憐赤子,天意念蒼生
2024-10-08 17:16:00
作者: 林希美
納蘭容若在《蝶戀花》中寫道:「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豈止是眼底風光難留,人有生老病死,物有成住壞空,每一分每一秒都留不住。可人需要信心,有了信心,不成的事也能事半功倍,沒了信心,能成的事也能事倍功半。所以,李清照想讓這信心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縱使大宋江山終有一天不復存在,至少那保家衛國的赤子之心將被永記。
紹興三年(1133),李清照作的《上樞密韓肖胄詩》第二首是一首七言律詩:
想見皇華過二京,壺漿夾道萬人迎。
連昌宮裡桃應在,華萼樓前鵲定驚。
但說帝心憐赤子,須知天意念蒼生。
聖君大信明知日,長亂何須在屢盟。
兩位使者出使金國,希望他們能不辱使命。他們路過東京和南京時,百姓定會用竹籃盛著飯,用瓦壺盛滿酒,對他們列隊歡迎。李清照想著那場景,心裡激盪起來,進一步幻想舊時宮殿的花木、鳥鵲也將以驚喜的心情來歡迎他們。
皇帝愛百姓,對百姓有憐憫的赤子之心,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一定意念蒼生。這兩首詩中,李清照都在稱頌宋高宗,說他的信義如同日光一般。此前,她寫過埋怨宋高宗的詩,還抱怨趙明誠不續詩,如今她稱頌宋高宗,有人認為,她在討好宋高宗,也有人認為,她想報答韓、胡兩位使者的恩德。不管怎樣,宋高宗有心恢復江山社稷,派出使臣,不再做「縮頭烏龜」,理應稱頌。
「長亂何須在屢盟」,語出《詩·小雅·巧言》「君子屢盟,亂是用長」,意思是說,如果不意圖恢復江山,只一味地會盟講和,只會助長禍亂。李清照雖然歌頌宋高宗,但也只歌頌他派出使臣的做法,對於他執政的策略,李清照仍是不滿。前一首詩她歌頌韓、胡二位,這一首卻更具諷刺意味。宋高宗為保自己的皇位,不顧江山社稷,不管父兄百姓,一味退縮,進貢求和,甚至管金人叫作叔叔,這樣的皇帝她如何能真正頌讚?
如果上一首李清照想拋頭顱、灑熱血,那麼這一首是將「熱血」奉上,大有不怕被宋高宗看到觸犯龍顏的氣勢。曾經宋高宗解救過她的婚姻,她很是感激,但她恩怨分明,在政治方面,仍是不依不饒。李清照直言不諱,不是想要彰顯自己的高尚,她甚至不怕被宋高宗看到,她只希望,她的言語有人聽,有人真能為國家做些事。
送走兩位使者,李清照又恢復了《金石錄》整理和撰寫的工作。她在《金石錄·後序》中,以文學散文形式,以敘事、抒情的方式,撰寫了她和趙明誠的過往。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她似乎又重新走了一遍那段歲月。賭書潑茶,共賞文玩字畫,牽手月下賞梅……她吟詩,他誦讀;她作詩,他研磨。
人老了,當下的事常常忘記,過去的事卻記得越來越清晰。她文情並茂地書寫著,仿佛一切發生在昨日,趙明誠還沒離去,還是與她趣味相投的夫君。
李迒支持李清照整理《金石錄》的工作。他從小到大,最服氣的便是姐姐,他在幫助她整理中,聽她講過去的故事,講文物字畫的典故、寓意等。那時,趙思誠也常常來看她,他不責怪李清照病中嫁人,體諒她的難處。對於趙思誠來說,她堅持完成趙明誠生前唯一心愿的《金石錄》,實在令人敬佩。
紹興四年(1134)五月,有人翻趙挺之舊帳,使趙思誠失去了擔任徽猷閣待置的機會。徽猷閣為宋徽宗所建,其工作內容是收集宋哲宗所用過的御筆文書。趙思誠遭人打壓,李清照很是氣憤,卻也沒有辦法。趙思誠早已見慣官場的黑暗是非,勸她想開些。數月後,朝廷查清事情原委,趙思誠官復原職。
七月,謝伋拜訪了李清照。謝伋父親身體欠安,希望與李清照見一面,似有事相告,李清照答應了。謝家與趙明誠是表兄弟,謝伋年少於趙明誠。建炎三年底,李清照逃難時,曾在黃岩靈石寺謝家住過。後來,李清照來到杭州,也常與這家親戚走動。只是,謝伋從未這樣正式邀請過她,她隱約覺得不安。
來到謝家,謝伋父親謝克家斜靠在床上,像是撐著最後一絲力氣。他見到李清照來訪,告訴她,一年前九月,他在法慧寺見過那幅被盜走的《進謝御賜書詩卷》。當時,有一位法慧寺的僧人拿出此書卷,請他為這幅字題跋,說是受人之託。
謝克家認得這是李清照被盜之物,但覺得事情可能並非這樣簡單,不好貿然索回,只好為其題詞:「姨弟趙德甫,昔年屢以相示。今下世未幾,已不能保有之,覽之悽然。汝南謝克家。」
那時他沒有告訴李清照,一來怕她傷心,二來怕她索回,惹出事端。現在他將不久於人世,只好說出這件事,請她原諒。李清照聽完心痛感慨,可事情既已過去,她又能說些什麼?她自知福分不夠,或者趙明誠太愛這幅字,才從她身邊帶走了。往事成空,她身體日漸衰退,就算追回,她又能保存多久?既然是一段往事,就隨它去吧。
紹興四年(1134)八月,李清照完成了整理《金石錄》的工作。這本書介紹了自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以來,鐘鼎彝器的銘文款識和碑銘墓誌等石刻文字,是中國研究金石目錄里最早的專著之一。《金石錄》共三十卷,前為目錄十卷,後為跋尾二十卷,包含了史學、考據學、文獻整理和金石書法等內容,是重要的參考文獻資料。
書稿完成,她感慨頗多。許多事,仿佛還在昨天。她雖然沒有保住書畫文物,可終究完成了趙明誠生前所願,算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她再次翻閱此書,越發思念趙明誠。她在《金石錄·後序》中寫道: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跋題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分分合合,聚散無常,人夾在天地間,不能做什麼,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日常歲月里,盡一點自己的責任,將她的滿腹詩書才華留給後人。她不再計較能否保存,只要做了,寫了,完成了,就夠了。
人人都渴望天涯海角,渴望飛到更遠的地方。這位暮年老人,就住在天涯海角,可她想回去。天涯海角有什麼好,只有人心敗壞,道德淪喪,不如家鄉的山,家鄉的水,家鄉的人。許多個夜晚,她讀閒書,思念趙明誠,她必須要學會念念不忘。因為人老了,她怕記憶衰退,那過去的事也忘記了。
雁過無痕,葉落無聲,有些人,不管停留多久,終有一天會幻化成空。她不能阻止那段往事被忘記,但她希望給時間慢鏡頭,讓他在她的世界裡慢行,能多留一分鐘,是一分鐘。